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們買菜去
洛一鳴看著老人遠去的背影,一直沒有動作。
黑:“大人,他托我轉告您:感謝您讓他見上了孫子最後一麵。”
洛一鳴不語。
黑又道:“他還……您那撿的錢,要是還沒花出去,千萬記得踩上兩腳。”
洛一鳴:“……”
見她沒有反應,黑繼續道:“大人,黑有一事不明。”
洛一鳴曉得他要問什麽,垂眸看它,道:“你大人我,從今起,正式金盆洗手。”
黑聞言,默了片刻。
“大人莫非忘了,我一早同你過的,石頭若是沒了養分,會有何等後果。”它的聲音聽上去尚且算平靜。
洛一鳴眨眨眼:“我記得。”
黑聲音終於有所波動:“大人您貴為靈域之主,斷不可如此糊塗妄為。”
洛一鳴笑了,她重複那四個字:“靈域之主?”臉上的笑有些澀然:“黑,你真心覺得,我是靈域的主宰者嗎。”
黑篤定道:“自然。大人您身為月曜石母石的主人,遊靈仰您鼻息,惡靈供您驅遣,是靈域毋庸置疑的絕對執掌者。”
洛一鳴歪了歪頭:“此言差矣。首先,我算不得那石頭的主人。仔細想來,那石頭倒是把我吃得死死的。”
若是隻看表象,“遊靈仰您鼻息,惡靈供您驅遣”——確實不假,好不威風。
但在這看似風光的表象之下,洛一鳴切身感受到的,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回事。
就拿遊靈獻祭來,亡靈法師和遊靈們簽下祭石契,它們的靈體和靈識,卻不是獻給法師本身,而是作為祭品,供養月曜石。
而月曜石若是得不到充足的供養,則會開始吸食法師的生命,直到法師油盡燈枯。
再所謂的驅遣惡靈。沒錯,在亡靈法杖的操控下,窮凶極惡的惡靈們就像牽線木偶一般乖巧聽話。
可如果黑袍當真像黑的那般是靈域主宰,那就該有主宰者的尊嚴和矜貴,瘴氣不能傷其分毫才是。
然而,洛一鳴看到的事實是:瘴氣對亡靈法師的威脅甚至可能是致命的——這明了什麽:除非你能夠操控他們,否則你就要被他們毀滅。
這種設定的潛台詞是:心供養好月曜石,不然,是要吃苦頭的。
凡此種種,無一不表明了,亡靈法師的本質,隻不過是月曜石的傀儡,或者仆從罷了。
黑聽了洛一鳴這話,沉默了一陣,而後輕聲道:“大人何必妄自菲薄。”
洛一鳴淡淡道:“黑你真的不擅長裝傻。”
黑:“大人何出此言,黑惶恐。”
又開始了。
洛一鳴:“是嗎。我覺得你不甚惶恐。方才是誰大聲嚷嚷著,本大人‘糊塗’、‘妄為’的。”
黑:“黑也是關心則亂。茲事體大,絕非兒戲,大人還請三思,莫要衝動。若是有什麽想不開的事情,大可以告訴黑。黑雖然愚鈍,卻也想為大人分憂解難。”
洛一鳴笑了笑,道:“你不懂,我就是想開了,才做出這個決定。”她邁開步子:“總之,我心意已決,你無需多言。”
洛一鳴也曾經以為,月曜石是老賜給她的救贖。
可她也很快清醒地明白過來,這塊石頭,不過是她的又一個夢魘罷了。
洛一鳴摸到衣服口袋裏那一張紙幣,心下一動,將它拿了出來,往地上一扔,然後鄭重其事地踩了好幾腳,再彎腰撿回來,拍拍幹淨,重新塞回了口袋裏。
“黑,走,我們花錢去。”
***
五年前,妹妹離開後的第二,淩晨四點。
奶奶推開洛一鳴的房間門,對徹夜未眠的她:“大寶,走,我們買菜去。”
其實那時奶奶早已經想好,要帶著十四歲的洛一鳴一起投河。
洛一鳴不是沒有想過,就這樣一了百了。
妹妹的離開,讓她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好像真的是個喪門星,會一個接一個地,害死身邊的人。
雖然神仙哥哥曾經過,她是福星。
可是,那個人根本不是神仙。
他就是個騙子。從遇見起,一直都在騙自己。
“這是我們的約定,有了它,以後隻要你需要我,我就能找到你。”分別的時候,神仙哥哥對洛一鳴這樣。
可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始終沒有出現。
什麽自己是“福星”,也是在騙人。
血泊裏的、妹妹逐漸空洞的眼神、還有牽著自己走向河麵的奶奶的背影,這些畫麵交織在一起……洛一鳴漸漸放棄抵抗,順著那隻牽著她的手,行屍走肉一般向著死亡走去。
直到有個聲音突然在腦海裏響起:“大寶,你還有爸爸,爸爸還有你。”
她想到父親即將獨自麵對她和奶奶冰冷的屍體,除了難過,那個畫麵更加讓她感到恐懼。
所以洛一鳴掙脫了,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在那一刻她深刻地感受到,死亡太輕易了,留下來的才是最痛苦的。
就像媽媽,還有妹妹,她們走得那樣幹脆。留下自己,日日夜夜對抗著悔恨、恐慌、不安、痛苦……
洛一鳴不要父親變得和自己一樣。
她要活著,不管是什麽,活下來,和爸爸,和奶奶,一家人一起去麵對——她不要逃跑。
所以,她掙開了奶奶的手,轉身逃跑了。
可是老太太居然:“大寶,奶奶等你。”
老人家像是著了魔一般,不管不關朝著水麵走去。
洛一鳴知道,奶奶在逼自己。
她僵在原地,憤怒、痛苦、掙紮。
最終到底還是像個孩子一樣,一麵著賭氣的話一麵梗著脖子往回走。
她在賭,賭奶奶絕對不會留著自己這個喪門星不管就這樣去了。
而老太太也在賭。她這條老命不算什麽,但她知道,自己這性命,洛一鳴承受不起。
這其實是一場綁架式的賭博。
洛一鳴赤手空拳,毫無籌碼。老太太孤注一擲,濟河焚舟。
雙方心境雖然懸殊,可在這賭局中,二人都是注定聊輸家。
老太太深知這一點,十四歲的洛一鳴卻還真且執拗地不願認輸。
當她回過頭,看見歪在沙灘上那隻菜籃子,看著空空蕩蕩的水麵,那一瞬間,洛一鳴清楚地知道:從奶奶牽著自己的手走出家門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沒有了選擇。
女孩雙拳緊握,閉著眼奔跑向漆黑的水麵,眼淚滴落在空氣中,墜向細軟的沙礫,暈出一片斑駁。然後很快地,被風幹,被掩埋。
霍衍當時站在河堤上,遠遠目睹了這一幕。
他沒能認出來,這個像衝鋒一般奔向死亡的女孩,是他的,是他一直在找的。
沒有前因,拋開後果,彼時霍衍看到的,確然就是一個輕生的傻孩子——僅此而已。
直到後來,霍衍再憶起這一幕,才明白,哪怕是在這一刻,在這孩子決心投河的時刻,她也並沒有放棄生命。
那攥緊的雙拳是她最後堅守的態度。
而這一次的錯過,以及命運再一次殘忍的捉弄,終於讓這個永不低頭的女孩咬碎了牙,磕碎了膝蓋,再也沒能重新站起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