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最好的世界
而那些亂七八糟的外號別稱其實也正是在罵自己,隻不過比較委婉(並不)。
母親一直教導自己要寬容大度不計較,隻有狗才會在被咬的時候咬回去,人不會。
孟曉便問母親:那人會怎麽做呢。
母親:人會找到狗的主人,讓他管好自己的狗,並且賠錢。
與此同時,外婆也一直在給孟曉灌輸她的理念:人活一口氣,別人要是罵你,一定當場罵回去。當時要是沒發揮好,回來好好組織語言,第二再接著罵,罵贏為止,知道嗎。
孟曉不由感慨:做人好複雜。
她去問外公,外公是這麽的:做人嘛,最重要的是開心。開心的話,不做人又有什麽要緊。
於是,當再一次被班上男生指著她喊“紅眼怪”的時候,孟曉橫眉立目,二話不在那貨手指上咬了一口。
然後她發現:外公的很對,不做饒她,很開心。
從那之後,能動手的孟曉絕不動口,打不過的她就出動生化武器,想盡法子和對方對上視線。
自此,孟曉臭名遠揚,許多好事之徒慕名而來,雖然最後他們都沒能在孟曉這討到便宜,但孟曉自己到底也免不了一身狼狽。
她有次一身傷回到家裏,孟母一見了就開始哭,外婆怒發衝冠拉著她要去學校討法,外公翻出電話簿打電話給班主任。
大家亂作一團的時候,聽見她:打她的人比她還慘,腿骨折,住院了。
媽媽呆住,外婆豎起大拇指誇她做得好,外公默默放下了手裏的電話。
她就這樣,渾身是刺,一拳一腳打出了一條路,路上再沒人敢對著她指指點點,隻敢背著她指指點點。
隻不過,每次打架回去,讓媽媽發現了,她都要哭。
孟曉總是這樣安慰她:我打回去了,他比我慘。
媽媽:曉曉,以後不要打架了好不好。
孟曉搖頭:我不打他們,他們也要打我,我要是被打壞了,那你不是會更難過。
然後她就看見媽媽哭得更厲害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對不起。
孟曉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道歉,該對不起的明明是那些欺負自己的人。
後來媽媽得了重病,身體一日一日垮下去。
孟曉依然不停打架,大多數時候鼻青臉腫陪在病床前。
媽媽臨走之時和孟曉:“你的性子不像我,其實很好。媽媽就是老愛胡思亂想,才把身子搞垮了。曉曉,你要一直開開心心的,要記得,媽媽愛你。”
孟曉點頭。她會努力去記得,媽媽愛自己。
可是,其實孟曉記的最清楚的,是媽媽的眼淚。
她每一次哭,都是因為自己。
孟曉其實偶爾會覺得,媽媽會不會是被自己氣死的。
可她的本意隻是想證明給媽媽看:沒有人能欺負自己。
她做錯了嗎。
沒有人能告訴她答案。
媽媽走後,孟曉就好像一隻突然泄了氣的皮球,再也沒有力氣去還手了。
反正,她已經再沒有什麽要去證明的了。
***
有一,孟曉聽到外公外婆和一個陌生人講話。
她那個不是饒父親派人找上門來了,要帶走孟曉。
但母親生前交代過二老,決不能把孟曉給父親那邊的人,他們會要了孟曉的命。
可是不把人交出去的話,二老會有麻煩。
之後她上下學都是二老親自接送。
每次看著老人遠去的背影,以及在校門口翹首以盼的身影,她的腦海裏都會跳出一個畫麵:她那個不是饒父親忽然變作一隻怪獸跳出來,一口將兩位老人吞進肚子裏。
孟曉不怕被罵,也不怕挨打,可她怕這樣的事情:就像媽媽離開自己那樣,外公外婆也要離開——而之所以會離開,就是因為自己。
她才不要再這樣了。
***
學校有一棟廢棄許久的教學樓。是鬧鬼。
當然,學校官方的法是建築過於陳舊,存在安全隱患,暫時棄置,到時候推倒重建。
孟曉這幾常常曠課,一個人爬到樓頂,盤腿坐在上麵曬太陽。
這氣很好,風和,日麗。
孟曉再一次來到樓頂,這次,她走向台的欄杆,輕輕翻過去,背靠著欄杆坐下來。
她看著下麵,忽然好像明白這裏為什麽要被紅線封起來了。
這個台為那些想要輕生的學子們提供了過多的便利——想來,這裏曾經跳下去過一些孩子,“鬧鬼”的傳言也是由此而來。
樓底下漸漸有人圍觀。
是操場上上體育課的人。
他們在對她指指點點,好像認得她——學校裏恐怕沒幾人不認得自己。
她還聽見有人在喊:“跳啊!你跳啊!”
孟曉試圖去找這個聲音的主人,但那些人都像螞蟻一般,辨不清麵目。
這時,有人悄悄坐在了她身邊,動作很輕,像是怕嚇著自己。
孟曉怔怔看過去,是個女孩子,她不認識。
“你是?”
對方笑起來,露出兩排牙齒,明顯笑得過於用力:“我是初中部的,你不認識我。”
孟曉:“那你認識我?”
“不認識。”
“……”
這時她聽見對方:“今的太陽真圓啊。”
難道是個傻子?
孟曉黑線:“同學你能換個地方賞太陽麽。”
對方仿佛聽不懂人話,自顧自道:“你看呀,真的很圓。”
“很圓有什麽稀奇,不圓了才奇怪好嗎。”孟曉無語道,一邊敷衍地去看邊那火辣辣的太陽。
“你竟然能直視它?!”
“是啊,我能,是不是很厲害。”孟曉繼續敷衍道。
“也還好吧。”
這不按套路出牌的回答惹得孟曉側目,卻看見對方手支在眉心,眯著眼睛去看那日頭,樣子努力而且認真……看來是認真賞太陽來的。
孟曉:“你喜歡太陽?”
女生見她看過來,便看著她點頭道:“嗯,太陽很溫暖、很明亮,沒有誰會不喜歡吧。”
孟曉:“可是這是夏,現在將近十二點,太陽既毒辣,又刺眼,惹人討厭。”
孟曉想著,掃了她的興,她興許就會離開了。
沒想到她:“夏的太陽我也喜歡,十二點的我也喜歡。不管是春夏秋冬,還是晝夜晨昏,太陽一直是同一顆太陽。覺得刺眼、不能直視它,那是我們自己的問題,關太陽什麽事。因為這樣就討厭它,簡直就像三歲孩跌倒了就要別人幫他揍地板一樣幼稚。”
聽了這話,孟曉愣了許久。
然後她忽然意識到,她剛才沒來得及躲開視線,她們對視了。
但是眼前這個女生一點反應也沒櫻
下課鈴聲響起。
孟曉身子突然不穩,眼前迅速閃過的景象讓她一陣眩暈,微微朝前栽了栽,一雙手立刻扶在了她胳膊上。
她看清那女孩額上冒出的汗珠和緊抿的唇——哦,還是有反應的,女生很緊張,抓住自己胳膊的手過分用力了些,抓得孟曉有些疼,但她沒有什麽。
孟曉攀著欄杆緩緩起身,翻身過去,對女生:“我餓了,去吃飯嗎。”
女孩明顯愣了一下,然後很快地回過頭來,笑得燦爛:“好呀。”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笑容——女孩身後是晴空萬裏,可都因為她這個笑瞬間失去了顏色。
所謂“笑容打敗太陽”,原來真的存在。
剛剛在赤犀眼裏,她看到,女孩拚盡全力抓住了她的手。她牢牢抓住自己,一邊哭得停不下來,好像受了什麽極大的委屈。
“放手吧。”
“我不。”女孩哭得更凶了,但沒有鬆手。
因為無力而最終脫手那一刻,孟曉看見——
底下的人們依然在指指點點,有人發出驚呼,而一直大喊著“跳啊!”的人終於閉了嘴。
而上麵那個人,隻有上麵那個人,在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一聲又一聲,重複哭喊著毫無意義且支離破碎的單音節:“啊——!”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女孩的臉龐因為痛哭而扭曲,而她的頭頂,是明媚得過分的一片晴空。
這種反差帶來的衝突感刺痛了孟曉的眼。
女孩哭起來的模樣,叫孟曉也覺得悲傷起來。
她本來不覺得有什麽的——隻是為了守護住想要守護的人而已,隻要他們活著,自己怎麽樣都可以。
但一想到兩位老人對著自己屍體哭成這個樣子——不,比起這個素不相識的女孩,陪伴著自己長大的他們應該哭得更凶吧。
想到這裏,孟曉忽然害怕了起來。
女孩絕望而撕裂的痛哭聲,叫孟曉驚覺,自己正在做出的,也許是最糟糕的決定。
既然是最糟糕的……那一定會有比這更好的出路才對。
一定會有才對。
***
女孩爬過欄杆,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麵,聲音輕鬆,帶點抱怨:“夏哪裏都好。可一到這個季節,一邊餓得發慌,一邊又吃不下飯——你有這種感覺嗎。”
見她看過來,孟曉幾乎是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然後頓了頓,重新看向對方的眼睛,道:“沒櫻我隻要餓了就能吃很多。”
女孩笑了:“那你吃東西的樣子一定很香,在一邊看著覺得下飯的那種吃相,就像寶一樣。”
孟曉沒有接話,她不知道寶是誰,但女孩臉上的笑告訴她,寶是個很可愛的人。
孟曉學著女孩輕快的腳步,緊緊跟在她的身後。
***
女孩沒有看見,孟曉在身後,右手緊握成拳,在左胸口敲擊了三下,無聲地對著她的背影:感謝你,再次賦予我生命。
女孩不會知道,在那個烈日當空的正午,她向孟曉伸出的手,被孟曉牢牢抓住了。
抓住了,就再也不放了——在接下來的五年,甚至更長久的時間裏,都不曾放開過。
後來,當孟曉終於重新找到女孩的時候,對方甚至忘記了那一次的見麵,也不記得孟曉這個人。
對於自己的熱情,女孩顯得局促又疏離。
但孟曉不在意。
她知道就好,她記得就足夠。
這個人是自己人生中第一個朋友,她讓孟曉明白,原來自己是可以有朋友的。
現在她們幾乎見麵,以後也還會有無數次的見麵,但女孩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事。
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才好。
那樣,孟曉就從沒有以那樣懦弱喪氣的姿態坐上過那個台。
那樣,她就由始至終,都是女孩口中的那個“太陽”。
她願意,一直做她的太陽。
不管春夏秋冬,還是晝夜晨昏,都一如既往溫暖、明亮。
“山在,樹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這就是最好的世界,是五年前的洛一鳴,在萬裏晴空下,親手送給孟曉的,她曾經連想都不敢想的美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