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回憶
那晚,陸曾翰一直緊緊抱著我,我沒有掙扎。陸曾翰的手機在我耳邊一直放著姐姐最愛唱的那首「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南風吻臉輕輕,星依稀月兒迷濛,我倆緊偎親親,說不完情意濃……」在歌聲里,我的意識模糊,陷入了一場很長而糾結的夢。
夢裡都是片段,一會是滿地的血,一會是從樓上跳下的人,我的眼前有無數的臉,我大聲喊叫著,卻怎麼也從噩夢裡醒不來。直到陸曾翰把我狠狠搖醒來。
就這麼睡了昏,昏了睡地過了幾天,我的精神變得越來越差,我開始出現各種幻覺,整個人變得神經兮兮。我知道,我離精神分裂真的不遠了,也許我會真的成為一個「神經病」。記得小時候,經常在上學的路上遇到一個瘋子,穿著衣衫襤褸,沖著我們笑,我那時怕極了。我好怕自己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眼睜睜把卧室的東西砸了個稀巴爛,卻毫無意識,直到清醒后的後悔。
趁著自己清醒,我抓住了陸曾翰的胳膊,哀求他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瘋了,求求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活得沒尊嚴。」
我的瘋癲讓陸曾翰的眸子里全是痛苦,他晃著我的肩低吼道:「可喬,你不要總想這些!你堅強一點,你不會瘋,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無力地低下了頭,喃喃道,「姐姐不見了,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姐姐,我想要姐姐。」
陸曾翰看著我認真說道:「可喬,不要總是姐姐姐姐。我承認,我們的生活需要精神力量,但你一定記住,所有的人,從父母,到夫妻,到子女,都是你人生的過客,更別論兄弟姐妹。別讓她們做你的精神支柱,你的精神只能靠你自己支撐。如果你做不到這一點,你永遠沒法精神獨立。」
我捂住了耳朵,我不想聽,這些話讓我好疼。陸曾翰扒開我的手,緩緩說道:「其實你現在已經完全可以獨立了,你有你自己的事業,你有新的生活,未來你還會有家庭,有愛人有孩子,你的精神世界,不是只有一個姐姐。而且,你要相信自己,你是個很堅強的人,只是用錯了地方。」
「用錯了地方?」我不解地看著他。
「你得自保意識很強,為了自保,你把你的所學所能全都下意識地用上了,以免自己的精神受傷。可是,受傷有什麼不好呢?結痂的新肉才有生命力啊。」陸曾翰含笑看著我,「你只要不去躲,努力面對,才能解決問題。」
我有他說的那麼堅強嗎?我不知道。陸曾翰繼續說道:「不要在精神上,做棵寄生草,攀在你姐姐身上,就是不肯下來。誰能當你一輩子的寄主?一輩子讓你攀附?」
我凄然地看著他:「你呢?」
我的問題讓陸曾翰怔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我的手,放在了胸口,眸子里有了一抹亮色,聲音也變得溫溫:「傻丫頭,我當然想,但我怕我不能。人生是無常的。」頓了頓,他說道,「不過你要是信得過我,我來幫你治療,可以嗎?」
我無意識地輕輕點了點頭。我的精神狀態,已經無法允許我更多的思考。
第二天晚上,陸曾翰說要帶我去個地方。他開車帶我又走著小路回到了南城,到了我的診所。已經是晚上九點,他把診所的門打開,巡查了一番,裡面空無一人。他把門反鎖了,把我帶到了裡面。
自從春節后,一直是各種事情,我也沒怎麼好好來上班,基本快荒廢了。屋裡到處都是灰塵。陸曾翰帶我到裡面的那間催眠室,那裡的展板布局,當初我就覺得很精妙專業,只是一直也沒有需要催眠的來訪者,沒想到第一個用上的,反倒是我這個心理治療師。
陸曾翰把房間的門也關好,打開了燈,燈光很昏暗,便於催眠。他看著我道:「你要是信我,就把你的記憶都交給我,我來幫你做催眠。」
催眠是治療人格分裂的有效方法之一,陸曾翰是要治療我還是引出「她」?可是這種方法只適於主副人格不相通的情況下,引出兩個人格和解,可我和「她」早已熟知了彼此,這種方法能管用嗎?我看著陸曾翰,再次恍惚了。除了姐姐,如果我不相信這個男人,我還能信誰呢?
我順從地坐到了椅子上。陸曾翰換了下燈光,展板在燈光的映射下,明暗交織,讓我有些昏沉。燈光越來越暗,我幾乎混混欲睡。眼前一個小小的展板上,緩緩出現了一幅幅畫面,我驚訝地發現,那竟然是我童年的家。
那個北方的城市,我和姐姐,每到冬天,都從矮矮的房頂上掰下冰鎚子,一邊玩,一邊吃,笑得如兩隻歡脫的小鹿。爸爸喜歡把我扛在肩上,聽我大呼小叫,媽媽喜歡溫柔地對著我笑,姐姐喜歡去哪都帶著我這個跟屁蟲。而我喜歡摳著爸爸帽子上的警徽玩,喜歡窩在媽媽懷裡聽故事,喜歡跟在姐姐屁股後面,兩個人手拉手背著畫板去學畫。
直到有一天,爸爸出差了,媽媽說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們很久都沒見過爸爸了。一年後,爸爸的同事來到家裡,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後來媽媽哭了,帶著我和姐姐,我生平第一次坐了飛機,到了一個很熱的地方。在一個冰冷的房間里,我看到了身上蓋著白布的爸爸,他們把白布掀開,我看到了爸爸已經變黑的臉。姐姐大哭著把白布扯了下去,我看到了他的身體上斑駁的傷痕,一條條像枯樹藤一樣。媽媽頓時就昏了過去。姐姐哭喊著:「誰幹的?誰殺了我爸爸?」沒人回答我們。
幾天後,媽媽含著淚,抱了一個罈子,帶著我和姐姐回到了老家。媽媽不再有笑容,她經常很早出去,很晚回來,一臉的疲憊和不甘,除了眼淚,還是眼淚。一個月後,媽媽從我們老家最高的樓頂跳了下來。
滿地的血,在我的腦海里炸開,我大聲喊著,叫著。
這段故事,在我的腦海里塵封了多久?此刻,卻血淋淋地從我的身上剝皮一般掀了開來。我想從這可怕的夢境里醒來,恰在這時,我的眼前出現了一道亮光,我順著這道亮光,連滾帶爬地從老家的畫幅里鑽了出來。
這是一次痛徹心扉的催眠,等我醒來,我已經是淚流滿面,而陸曾翰看著我在沉思。我擦了擦臉上的淚,緩緩問道:「我都說了出來嗎?」
陸曾翰點頭:「是。」遞給我一張紙巾,「哭出來,好些了嗎?」
「好多了。」我嘆了口氣,「這段記憶,已經在我腦海里消失了很多年了,我甚至有時,都想不起爸爸長什麼樣子了。我只記得,我們家很幸福。後來他們是怎麼去世的,我一點印象都沒了。每次想去回憶,頭都會很疼,除了一片一片的紅,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失憶也是創傷應激綜合症的一種表現。」陸曾翰忽然問道,「那你大學選心理學專業,是你自己選的嗎?還是你姐姐的建議?」
我想了想道:「是姐姐。也許她那時就希望我有一天,能自己解決失憶這個問題吧。」
陸曾翰溫溫笑了:「可怡雖然處處照顧你,但從她內心,也是希望你精神獨立的。否則,她為什麼會讓你學心理學?」
陸曾翰這個說法讓我愣了一下,我倒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那時姐姐和韓牧之已經熟悉,韓牧之就是學心理學的,我一直以為姐姐是受韓牧之的影響,認為心理學這個專業不錯才建議我學的,我本身對這個學科也有興趣,倒沒從陸曾翰的觀點著眼。
「也許吧。」我陷入了思索,姐姐到底是個什麼人呢?我一直以為她是無比寵愛我的,恨不得把我捧在手心呵護,但她為我想的,謀划的,遠遠比我知道得更加深遠。
我的眼淚再一次想湧出來,記憶里的痛苦,遠超過我的承受力。陸曾翰坐到了我身邊,把我擁在懷裡,溫聲道:「今天就到這吧。別再想了。所有的事,都要追本溯源,逐步把你記憶力的疙瘩都解開。很多事也就迎刃而解了,不要太逼著自己去相信什麼或者去想什麼。」
我點點頭,無意看向旁邊的屏幕,原來那展板上的確是有畫面的,是我老家的一張照片,我疑惑地問道:「你怎麼會有我老家的照片?」他知道我的老家是哪不稀奇,畢竟他是幹警察的,但怎麼還會有老照片?
「隨著你的回憶,你會知道一切的。不要急。」陸曾翰扶著我的肩,「今天先回去吧,這裡也不太安全。」
我跟著他起身,把屋裡的燈滅了,剛出門,還沒走到電梯口,就呼啦出來好幾個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