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
無量山水佛心殿
夜,靜謐如舊。
源主雲峻一夢不醒第五天。
遙遠的無量峰安靜得像一個沉睡的孩子。凈月原上星星點點的燈光,映照著各家屋頂上方招展的白幡,沉浸著寥寥的憂傷。隨著時間的流逝,曾經的嚎啕之聲,變成了嚶嚶輕泣,卻更讓人心痛難當。滿源哀慟的日子已經過去,但這綿綿長長的憂思卻成為了記憶里的疤,不能碰,更難癒合。
望著那巍巍無量峰,那幽幽凈月原,雲嶺收起手中的佛珠,轉身回到了內殿。
殿中寬闊,卻布置簡單,一佛像、一方桌、一蒲團、一木魚、一盞佛燈。
佛燈的一縷幽光透出,明明滅滅的燈火中走出一位婀娜少女。那少女如玉的肌膚呈半透明狀,姣好的容顏依然有著少女般稚嫩的模樣。綠瑩瑩的紗裙上,斑斑點點的是血一樣鮮紅的蓮花,在佛燈那青光的照耀下異常的妖艷。
「月生,你回來了?」少女悠然飄過,在雲嶺身前停住了腳步。原本不穩的身軀更顯得飄搖不定。
「別靠近我!」雲嶺快步後退停在了少女三丈之外。厲聲喝止了少女。
「月生?」少女委屈地後退,不停地顫動,身軀若隱若現。一雙明月般的眸子幽怨地看著雲嶺。
「我不是月生。你知道的。」雲嶺繞過少女,面上無悲無喜。他來到殿內,輕輕撩起軟輕紗的衣袖,為那盞泛著青光的佛燈填油。
「我知道,你,還有你那個言而無信的祖先,你們都不是我的月生,你們不是。我的月生已經被逼著死在了戰場上,甚至連一具屍骨都沒有留下。」少女目光悠遠,彷彿回到了那個已經塵封在歷史中的時代,看到了曾經那個飛揚著笑容的少年。那個對她充滿情誼的少年,那個為她而戰的少年,有著和面前人一樣的臉,卻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他。
「玉顏,我送你走吧!」雲嶺盤坐回蒲團上,沒有敲木魚,沒有看佛經,深邃的眼眸望進了少女綠色的瞳孔里,那裡氤氳著紅色的血氣。
「你要送我走?」沉浸在回憶中的少女不可置信地看著雲嶺,眸中的紅氣大盛。「你不是不惜用盡一生的福澤也要為我續命嗎?你不是不惜與青燈古佛為伴也要留住我嗎?現在,你想送我走?」
「放心,我會陪著你。」雲嶺安撫地看著少女,眼底無波無瀾,平靜如水。
「雲三少!」少女的眼眸急速變紅,聲音變得遼遠可怖,彷彿來自山巔。「你的福澤也快用盡了吧!添再多燈油也沒法壓制我了吧?」
「玉顏,你該走了!」雲嶺沒有因為少女的變化而吃驚,只是默默地為已經急速耗盡的佛燈添上了燈油。
「我不甘心。為什麼這樣對我?我沒有錯,我的月生也沒有錯,錯的是他們,是貪婪的人心。為什麼?憑什麼?」少女的衣裙狂舞,身軀急劇顫抖,彷彿下一刻就要魂飛魄散。赤紅的雙眼,狠狠地盯著雲嶺,目眥欲裂。
「玉顏,就算你有太多的不平,也已經過去了。幾千年的時間,該忘的都忘了吧!」
「怎麼忘?像你一樣,生死輪迴?可是,你要知道,是你,是你的先祖雲勝,是你們斷了我的輪迴!是你們!」少女顫抖的聲音回蕩在佛心殿,帶起森冷的風,吹得佛燈只剩下微光一點。雲嶺快速用身體和手護住佛燈,悉心的樣子讓少女瞬間平復下了心情。
「不是說要送我走嗎?那你護著它還有什麼用?那燈里燃的是你的福澤,你的氣運,甚至是你的命,他燃的時間越長,你死得就越快。」少女恢復了恬靜的模樣,綠眸中閃動著幽光。
「它燃著,你就還是你。它燃著,無量山水就還是無量山水。」少女不懂,她用懵懂無知地眼神望著這個為了別人耗費福澤氣運的男子。
「為什麼?二十五年了啊?你還能耗費多少福澤?多少氣運?你已經活不了多久了。」說到這裡,少女心中透著無盡的哀傷。面前這個人,已經從十八歲的少年,變成了四十多歲的中年。當年的意氣風發早已不在,現在剩下的只有一身寂寥。看著他漸漸頹敗的身體,日益耗損的精神,少女心如刀割卻又無能為力。
她的時代是比較古老的部族時期,人類還未開化,各種文明也沒有形成。各部族紛爭不斷,為了爭奪土地和食物彼此之間不擇手段。戰爭和死亡在那個時候太平常了。可是對於陷於愛情之中的玉顏來說卻太殘忍了。月生上戰場前與她約定,凱旋之日會帶著最肥美的牛羊來娶她。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等著,月生卻沒再回來,只留給了她臨別時的一張笑臉和一句無法實現的諾言。回來的人告訴她,月生已死,可她不信,她不顧親人朋友的勸阻,還是在送他出征的地方一直等著月生。可是就算等到她死,等到她的心變成了石頭,她依然沒有等到心愛的人。她不肯就這樣離去,她的魂寄生在了那顆石頭的心裡。她的執念化成了魔,變成了魅人的翠玉。
幾千年以後,它魔性大漲,突破頑石,為人所得,在一位玉痴的手裡成為一方精美的玉硯。那硯通體縈繞了綠色的微光,更奇的是它現出文字,預示未來,昭示人心,測吉卜凶,給人類歷史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有人說,得到了玉痴的靈硯就可以得到權力和地位,有人說有了靈硯就可以得到無盡的財富,還有人說得到了靈硯就得到了一切。對靈硯的爭奪持續了幾百年,很多人得到了靈硯,他們確實曾經得到過權力和地位,金錢和財富,因為靈硯確實擁有魔力,能夠預示未來,給人示警。可是它卻沒有靈性只有魔性,對待蒼生毫無善心。那些得到過它的人沒有一個得以善終。沾染了太多邪惡與怨念的靈硯,魔性更甚,早已沒了自我,成為了魔硯。
曾經也有人想把這個蠱惑人心的魔物毀掉,可是它居然堅如頑石,刀斧不破。幾經周折,它為一位隱居將軍封存在盒中。那位將軍就是雲氏的先祖雲勝將軍,人稱飛雲將軍。遇到將軍的那一刻,它顯得格外躁動,通體幽光不斷,當它被將軍拿在手裡時卻異常安分,格外溫柔。彷彿將軍是它多年的朋友,親密的戀人。人們都說只有將軍能夠把它封存,只有將軍能與它共存。
將軍封存了靈硯,卻沒能止住世界對靈硯的爭奪。皇帝大軍很快將雲氏一族及其部族李氏一族逼到了絕境。不交靈硯,雲李兩族將被滅族。
暮山腳下,雲勝將軍抱著封存靈硯的木盒與皇帝大軍對陣。族人無辜,雲勝不能牽連族人;蒼生無罪,他亦不能拿蒼生的命去賭,畢竟這方硯已經披了太多血債。大軍之前,將軍陷入兩難。
「既然你於我不同,或許這就是你我的緣分,我不能再讓你危害人間。若你有靈,我願與你同碎。若你可碎,請佑我雲李兩族全身而退。」雲勝將靈硯取出,細心撫摸那魅人的綠色玉質,心中不忍卻又無可奈何。「此為最後一搏了。你若不碎,我亦無可奈何。於陛下手中,請念蒼生疾苦,莫再多造殺孽。」
「陛下!懇請陛下念勝忠心,放過雲李兩族。」雲勝跪拜於皇帝馬前高舉靈硯。靈硯的微光大顯,所有人震驚當場。在皇帝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的時候,雲勝已將靈硯高高摔下,玉碎之聲響徹暮山。皇帝見此勃然大怒,下令屠殺雲李兩族族人。雲勝亦被擒住。玉碎之後綠光縈繞雲勝身旁久久不散,彷彿看著雲勝傷心於族人被殺也跟著一起哀傷。
「靈硯,看來你是真的有靈啊!」雲勝沉痛地閉上了眼睛。「既已如此,勝陪你共赴黃泉又如何!」雲勝掙開繩索將劍橫於頸下,引劍自戕。鮮血噴於地上,與地上碎玉融於一體。
時間彷彿靜止了。
殺戮還在繼續,皇帝還在憤怒的咆哮,族人們掙脫不了自己的命運任命地閉上雙眼引頸就戮。
靈硯碎了,被封在玉中的玉顏從碎玉中緩緩走出,飄到空中,懵懂地看著地面上發生的一切。她看到自己的月生倒在血泊之中。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驚懼於自己看到的一切,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這裡。
難道這是月生當年的戰場?
不對,月生為何穿著那樣古怪的衣服,為何是中年人的模樣?周圍的人也穿著古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玉顏看到了同樣飄到空中的一個人——她的月生。他要去哪裡?
「別走!」玉顏追上月生,長袖一揮,青光籠罩上月生。月生的眸子立刻變得清明。
「這是?我已經死了?」雲勝看著自己的身體,萬分不解。
「月生,我是玉顏!我是玉顏啊!」玉顏興奮地抱住月生。「我等到你了,我終於等到你了。」
「姑娘,請自重!你可能認錯人了。」
「你不認識我了?」這是多麼諷刺啊!她為了他等待,為了他執著,甚至為了他玉碎,而他卻不再認識她了。她看向融在鮮血當中的碎玉,那顏色鮮紅得刺眼,也鮮艷得可笑。
「你是……那方靈硯?」跟隨玉顏的目光,雲勝彷彿明白了什麼。
「靈硯?在我依稀的記憶中,你們不是叫我魔硯嗎?不是說我是蠱惑人心的妖物嗎?你不是也因我對你的一絲親近想要把我永遠封存嗎?」懵懂時的一絲絲記憶浮現,玉顏又恨又怨,還充滿了不甘。玉顏的身體在不斷地變化若隱若現,彷彿下一刻就要煙消雲散。
「玉顏姑娘!」雲勝預要上前,卻看到那碧綠的眸子中透出的血色戾氣。
「玉石俱焚誰又不會呢?」瘋狂中的玉顏彷彿帶著毀天滅地的怨念,想要焚盡一切。與此同時,很多士兵身上開始燃起紅色的火焰。
「玉顏!」雲勝抱住玉顏顫動的身體。「別這樣,他們都是無辜的。」
「我呢,我不無辜嗎?」玉身沒了,她存在不了多久就會灰飛煙滅了。雲勝不是月生,她以為的和月生一起共死成了多麼可笑的笑話。她什麼也沒有了,還在乎別人的命嗎?「我什麼都沒有,只想等我的月生,可是我的月生在哪裡?你說啊!」
「我幫你找,你放過所有人,我幫你找月生好不好?不管多少年,我幫你。我用我血祭你孤魂,收你之怨,封你之魔,塑你玉身。等我把你的月生找回來,還你們一起生,一起死的夙願。也請你保佑我雲氏和李氏子孫不被紛爭所擾,世代都能平安喜樂。」雲勝異常堅定地眼神和當年的月生如此相似。
「月生?」
「信我!等我回來!」
縈繞在將軍身上的綠光消失了。殺戮還在繼續,人們不知道發生在玉顏身上的事情。玉顏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玉身又回來了。那綠光一點一點把將軍的血引入玉硯里,玉顏的魂再一次回到了那方硯。只是不知為何,那魅人的翠玉,卻染上了碎心的紅,斑斑點點,如蓮花綻放。靈硯重塑后,艷光大盛,晃得眾人忘記了動作。只見玉身上方亮起了光,這是靈硯示警之前的預兆。
「靈硯示警了!」
「靈硯示警了!」
眾人紛紛大叫。
「只佑雲氏!」
「只佑雲氏什麼意思?難道?」眾人不傻,這次靈硯示言一出,將斷了所有人對靈硯的覬覦。一方只佑雲氏的靈硯拿到手裡能有什麼用?
霎時,沒等皇帝雷霆大怒,雲氏和李氏兩族人在靈硯的幽光中消失不見。大軍前後把暮山翻了好幾遍依然沒有找到一點兒蹤跡。從此,雲氏和靈硯就這麼消失在了歷史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