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寫本書

  里昂·卡文迪許最近有件煩心事。

  雖說在里昂十五年的人生里,煩心事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這件事給他帶來的煩惱尤為深重。

  帝國曆864年。在經過了大大小小數十次稅法改革后,今年又即將迎來新一輪的改革。

  一代代規則的制定者,在稅法這塊,跟玩兒似的,由繁到簡,由簡到繁,而現在正處於繁的階段,稅收的條目林林總總,越來越多。

  稅法改革的目的,理應是減輕民眾的負擔,同時也要讓國家收到足夠多的錢,來維持國家機器的順利運轉,以及完成執政者的某種野心。

  但這兩件事是矛盾的,想要一方得到好處,必然要犧牲另一方的利益,怎麼平衡始終是一道難題。甚至明明知道不應該征,但也還是不得不征。

  世間安得兩全法。

  有關這次稅法改革的會議已經開過兩次了,每次為時三到五天,皇帝、公爵們、樞密院的貴族權貴們,沒有就此達成一致。

  第三次會議,年輕一代的貴族子弟也會參加,那將是他們在政治的舞台上的首秀。

  沒有一個少年人會想在這樣的場合里失態,也沒有一個少年人會不憧憬著能在這裡大出風頭,力壓同輩。請外援也好,拉攏支持捧場者也好,所有人都暗暗地憋著一股勁,想要好好較量一番。

  一年一度的狩獵比賽尚未開始,少年人當中最優秀的那一批,已經借著稅法改革這個舞台,把場子給先熱了起來。

  里昂對於少年們的爭鬥,是不怎麼在意的。

  比起這個,他更想找到一條切實可行的稅法改制之路。

  跟大多數處於統治階級核心的貴族子弟不一樣,里昂一年裡的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首都昆德拉,而是在地方上,或者幫助治理封地,或者參與平亂、參與征戰。

  在封地里,他混跡在平民之間。在軍隊里,他跟士兵同吃同住。他見過這個世界最原始的苦難,最卑微的掙扎,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但他做不到更多。

  有些東西是不能動的,動不了的,它是個龐然大物,盤根錯節,彎彎繞繞,連他自己都是活在這裡面的,用同一制式的刀叉割肉的一份子。即使知道這些肥得流油的傢伙隨便從指縫裡流一點,都可以減少多少平常人家的悲劇,但他卻全然動彈不得。

  「戰場上殺敵,是最簡單的事情。」

  里昂想起了他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父親跟他說的話,當時父親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現在想來,這句話是有後續的,而這後續,難以歸納,太過複雜,以致於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里昂在查找資料的過程中,思緒一度放空,想了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

  而戴安正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

  看到戴安的那一瞬間,里昂本能地皺起了眉,外面的傳言他自然是知道的,而她以前的種種花痴作為,到現在還歷歷在目,他生平最厭惡的就是這種笑得跟個傻子似的,給人添麻煩還不自知的女人,比起被咿咿呀呀嘻嘻哈哈地纏著,他倒是寧可她像上次一樣乾脆,直接給他一巴掌然後走掉更好。

  他完全不想跟戴安有什麼瓜葛,因此最好是在她發現他之前就先走掉。

  惹不起,躲得起。

  里昂一邊盯著戴安的一舉一動,一邊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也就是這個時間裡,他聽到了戴安自言自語的那段話。

  「書籍,是全人類的營養品。生活里沒有書籍,就好像沒有陽光。智慧里沒有書籍,就好像鳥兒沒有翅膀。」

  里昂不是傻子,他聯想了一下,就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麼一段話。

  但同時他又產生了自我懷疑,這是那個讓人無腦的戴安能說出來的話嗎?還是說,他一直以來接觸的那個戴安並不是真正的戴安,而是假裝出來的樣子,這不奇怪,里昂知道,貴族小姐們都很喜歡搞裝模作樣的這一套,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一直沒看出來戴安的偽裝。

  是個高手啊。

  里昂想到。

  真神教義里說的,女人都是魔鬼,不止一副面孔,果然是真理。

  里昂這麼想著,忍不住又看了戴安幾眼,彷彿想把她給看穿。

  然而看了半天,只看出來她看書還挺認真的。

  而且,不笑反而比笑好看。

  長得是挺好看的。

  里昂隨意地想了想,就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

  戴安在檔案室里待到了吃晚飯的時間才回去,照舊跟皇帝吃完晚飯後,在侍女們的服侍下更衣洗漱,然後便睏倦地睡過去了。

  半夜再醒來,收拾了一會後,就聽到石子暗號聲。

  戴安走到陽台上,趴在陽台邊看著坎迪斯身手矯健地攀爬上來,毫不費力的樣子,青春得就像打了高光加柔光的電影一樣。

  年輕真好。戴安笑眯眯地欣賞著。

  坎迪斯上來后,看見她笑著看自己,原本就不錯的心情,現下就更好了,心情好,笑容也從眼角溢了出去。

  倆人笑著對看了一會,還是戴安先開的口。

  「進來吧。」

  這次是有約在先,屋子裡點好了燭火,桌子上擺上了點心,還有仍燙著的茶水,戴安坐到椅子上,給坎迪斯泡茶。

  坎迪斯見了,原本就更好的心情,現在已經好得沒邊了。

  戴安失憶后只記得自己,完全忘記了里昂·卡文迪許。雖然明知道還有失憶、自殺這樣值得擔憂的事情存在,但他就是忍不住感覺到開心,而且是下一刻比上一刻要更開心,見到戴安之後,這種感覺依舊是有增無減。

  他不記得上一次有這麼單純的快樂是什麼時候了。

  自從意識到倆人身份的差別。

  自從經常在她嘴裡聽到那個有名的少年天才的名字。

  他已經學會把自己的痛苦,還有那一顆卑微的愛慕之心塵封起來,以最親密的友人的姿態跟她相處。

  但現在,她對他笑,她給他泡茶,準備吃食,她的眼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還想控制一下自己,卻是沒有辦法了。

  就當是做一場美夢吧,她恢復記憶的時候,就是夢結束的時候,但是,在那之前,他希望這個夢可以再長一些,再長一些……

  ……

  戴安看著微笑著的坎迪斯,她覺得他在神遊,可她沒有證據。

  她翻了個白眼,提高了音量,怕他聽不見,還用手敲了敲桌子:「坎迪斯??」

  坎迪斯終於回過神來:「嗯?」

  「我說,我準備寫本書,能大量印刷的,不僅給貴族,也是給平民看的書。」

  「你……」坎迪斯這回是真有聽,但是他卡殼了,好半天才接上下句,「寫書?什麼書?」

  「騎士冒險。」

  「這……」坎迪斯想了半響,「是新的興趣嗎?」

  「不是興趣。」她擺擺手,抄書算什麼興趣,「就是想寫個小說賣錢,你能幫我找個靠譜的出版商嗎?」

  她想過了,無論是要搞新產品,搞服飾潮流,還是搞戲劇,都得先有個啟動資金。

  很不幸,她窮得叮噹響。

  所以她只能選擇一個既不用什麼成本,又能賺大錢的方法——寫書。

  坎迪斯猶豫了一會:「安安,你缺錢嗎?」

  「缺啊。」逃跑可缺錢了呢。

  「缺多少?」

  「一萬個金幣?」夠逃到別的國家再建個自己的劇院了吧?

  坎迪斯表情瞬間變得很古怪:「安安,別鬧了。」

  「我沒有在鬧啊。」

  「這……你可能不知道,寫書……是賺不了這麼多錢的,別說一萬個金幣了,一百個金幣都不一定會有。」

  「嗯,我知道。」戴安點了點頭。

  在做決定之前,她當然是已經調查過一遍的。

  現在這個時代,雖然印刷術已經出現已久,甚至連活字印刷都已經用了有段時間了,但大多數的文字創作者都無法從印刷成冊的書籍里賺到什麼錢。

  一是出版、銷售上的層層剝削。

  二是印量普遍很少。

  不過這時代大部分的文字創作者,不是家裡有地有田的貴族,就是有單位發工資的教會知識份子,不需要靠這個吃飯,創作更多是出於興趣,或者是追求名氣,所以即使出版商只肯付少得可憐的錢,也沒有人有什麼意見。

  甚至,當自己寫的東西出現大量的盜版,當自己寫的東西被各種方式侵權改編,作者還會感到高興,這表示自己寫的東西很受歡迎。

  歸根結底,是因為文化壟斷在富有階級的手上,這幫因為吃太飽而總是宣揚著精神至上物質老子不在乎的人,縱容了這個情況的不停惡化。

  不然的話,雖然這時代受過教育的人沒有現代多,可一本暢銷書的收益,也是非常可觀的,寫幾本書攢個一萬金幣不是太難的事。

  具體要怎麼做,她心裡大概有個譜了。

  甚至,已經走出了第一步。

  「我這本書,會賺很多錢,起碼幾千金幣。」戴安認真的說,「這不是一筆小錢,所以我需要的出版商不僅要能力強,還要人品好,最好是……」

  戴安不管坎迪斯心裡怎麼想,還是細細地說著自己的要求。

  坎迪斯笑笑地看著她,像兄長看胡鬧的妹妹,可即使是如此,仍用紙筆一條條記了下來。

  ……

  當晚。

  夜深。

  一名鬍鬚開始發白的貴族老者重重地把一封信拍在桌子上,砰地一聲,桌子震了一下,沒什麼事,老者的手掌心卻紅了。

  老者嘶嘶地忍疼甩手,彷彿不大聲吼叫就無法表達他現在想要吐血三升的憤怒。

  「混賬!這個該死的,愚蠢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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