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坎迪斯
一個陌生的少年突然出現，然後抱住了她，無論怎麼想，在這種情況下，她都應該一把把他推開。
可是她做不到。
一種既難過又溫暖的情緒從心底里莫名地湧出，名為悲傷的力量緊緊地把她整個人攝住，少年的懷抱帶著晚風的冰冷，與一股熟悉的樹木沉穩清洌的味道，鑽入鼻間，讓她不知為何，想流淚哭泣。
「坎……迪……斯。」
戴安聽見自己帶著哭腔的沙啞的聲音從喉嚨艱難地擠出來。
不，嚴格來說，這已經不是她的聲音了。
這不是她的聲音，也不是她的身體，戴安看著自己的手脫離了自己的控制，舉起來，攀上了少年的背部。
隨即而來的，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像隆冬時節泡入溫暖的泉水一樣，讓人舒適得忍不住想要沉倫下去……
「不行！」
戴安心裡一個激靈，她終於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一下掙脫開少年的懷抱，往後退了兩步，驚恐地看著對面那位名為坎迪斯的少年。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已經一個多月了，她這是頭一次，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
戴安公主，這個對她來說，一直是一個身份，她是這副身體原來的主人，但是她已經死了，從今以後，我會代替她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是戴安的全部認知。
而剛剛發生的事情，打破了她的認知。
怎麼回事？戴安公主還活著嗎？她要來搶奪身體的控制權嗎？不是吧？還有這一出？？
戴安暗暗地活動了一會手腳，觀察了一會，身體卻再也沒有別的異樣，可是當她看向坎迪斯的時候，那種既難過又溫暖的感覺，再次從心底湧起，就像是無法抑制的本能一樣。
本能！
就像是讀寫能力是殘留在這副身體的本能一樣，對這個少年的這些無法解釋的感覺，也是殘留在這副身體里的本能？
戴安不得不思考這樣一種可能性，但同時又覺得太過荒謬。
這段時間來，她已經見過不少人了，甚至是面對自己父親時都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本能反應，為什麼在面對這個少年的時候會……
他在戴安公主的心裡，比親生父親還要重要？
還是說，他跟戴安公主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這件事情並沒有了結，以致於它像某種怨念一樣，留在了戴安公主的身體里？
可是為什麼，既然有這麼重要的人，或是說有這麼重要的事情沒有了結，戴安公主卻非要選這個時間自殺？
不，這樣說來，戴安公主是自殺的嗎？
眼前的這個少年，跟戴安公主的死又有什麼關係嗎？
無數個問題紛涌而至，充斥著戴安的腦海，像一團亂麻，缺少了關鍵性的信息，讓她無法理清。
關鍵的信息，在他身上嗎？
戴安定定地看著坎迪斯，只見他在稍微的驚愣之後，好像想到了什麼，站起身，紳士地朝戴安躹了個躬。
「抱歉，我親愛的小姐，是我僭越了。」他這麼說著，眼裡卻依舊帶著笑意，溫柔地看著她，「因為見到您，實在太高興了。」
戴安看著他，讓自己表情稍微緩和一點，因為從已有的信息來看，坎迪斯跟戴安公主的關係，絕不是敵對的，甚至，非常地親密。
他們不是兄妹，戴安的哥哥，那位被送去鄰國的王子，並不叫坎迪斯。
但看來，他們也不是情人，因為坎迪斯對她熱情親密的舉動下，依舊有禮貌的剋制。
唔……所以他倆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時分析不出來，於是戴安選擇了沉默。
看見戴安仍不作聲的樣子，坎迪斯眼裡的笑容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知由什麼情緒組成的，看起來極為複雜的難過的神色。
「您生我的氣了嗎？」他低聲說，「您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我卻沒能陪在您身邊。而是在過了么久之後，才從康妮她們嘴裡知道這件事。」
康妮？誰？戴安正疑惑著，少年已經繼續說下去了。
「可是，請您不要因此而質疑我，我把您放在心上，時時刻刻。」他一臉誠懇地說著，「我剛一結束任務，就馬上趕回昆德拉了，我昨天一回到昆德拉，就想來找您，可是因為康妮她們被趕出了皇宮，我無法混進來，我的信件也無法到達您的手上，白天，這裡的守衛也很森嚴，我只能在深夜，以這樣不體面的方式來見您。」
他說著低下了頭，沮喪而自責的樣子。
一個高大英俊的少年，此刻卻像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樣，可憐又委屈。
作為一個正常的女人，戴安對這種情景，是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我沒有生你的氣，」戴安開口，「也沒有責怪你。」
坎迪斯聞言，抬起了頭：「真的？」
「嗯。」戴安點點頭。
她確實沒有啊，因為她又不是真的戴安公主，甚至都不知道具體是發生了什麼事。
「您還是這麼善良。」坎迪斯往前一步，輕輕握住她的手腕，解開她手腕上那道淺藍色的緞帶，撫摸著上面那道深粉色的傷疤，「疼嗎？」
戴安有點吃驚，在於他居然知道她自殺的事情。
這段時間來，因為開始學習的緣故，她見了不少外面的貴族，但他們都不知道公主自殺過的事情，外面的傳言，只是說她大病了一場。
而坎迪斯，據他所說，他之前是在什麼地方執行著任務，昨天才剛剛回到首都昆德拉，但是他卻能知道自己自殺過？
他的消息源……是被趕出皇宮的，『康妮她們』？
是誰？
「已經痊癒了。」戴安壓下心裡的疑惑，說道。
坎迪斯沉默了很久，有點艱難的開口：「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
戴安挑眉，哦？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你會有什麼頭緒呢……
戴安正想著，卻聽見坎迪斯下一句充滿了怨念的話。
「是為了里昂·卡文迪許嗎？」
戴安一愣。
哈？
啥？
坎迪斯看見戴安的表情，覺得自己猜測對了，他咬了咬牙，語氣變得不善起來：「就因為他，你就什麼都不管了嗎？你有想過，如果你真的……那皇帝陛下，康妮她們，還有我……我們會有多麼傷心嗎？」
面對坎迪斯的指責，戴安整個人都很凌亂。
不是，這，里昂·卡文迪許？小死神？卡文迪許家唯一的後裔？
他跟公主又是什麼關係？
公主為嘛會為了他尋死？
戴安公主啊，你好像還沒滿十三歲吧，你的人際關係也太混亂了吧！
戴安看著坎迪斯，他也看著她，表情明顯是希望她能給一個合理的回復。
戴安深吸了一口氣：「坎迪斯，我對你而言，有多重要？」
坎迪斯愣了愣，好像沒想到她會突然問自己這麼個問題，但很快地，他放開了她的手，鄭重地行了一個騎士禮：「您對我來說，比我的生命更為重要。」
「所以……你會背叛我嗎？」
「……你是在開玩笑嗎？我為什麼要背叛你？」坎迪斯看起來很生氣，連尊稱都不用了。
「很好，那麼看來，我能相信你？」
「以真神的名義發誓！你當然能相信我！」坎迪斯一臉無語，「見鬼，你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來羞辱我？」
「坎迪斯，我失憶了。」戴安定定地看著坎迪斯。
戴安看起來很冷靜的樣子，但其實心裡並不冷靜，甚至有點慌。
她知道這是在賭。以剛剛坎迪斯表現出來的狀態，跟自己這副身體對他展現出來的本能的親切感。去賭。賭他，是一個能無條件支持她，並且值得信賴的人。
可這個賭博，是要把自己的秘密、底牌，甚至命運交到他人手上，這樣的行為，終究是危險的，其結果，也並不可測。
坎迪斯徹底愣住了，過了很久他才開口：「什麼……意思？」
「我失憶了，坎迪斯。」戴安說，「所以我不知道你剛剛說的康妮是誰，也對里昂·卡文迪許毫無印象，說實在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身份，還有我跟你以前究竟發生過什麼。」
「自從我自殺未遂，被救起來之後，我就發現我失憶了，把所有的一切，我的父親，我熟悉的人，全部都忘得一乾二淨。」
「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連我的父親都沒有告訴，但是我告訴了你，因為我什麼都忘記了，可是在看見你的時候，我還記得你是坎迪斯，我想，你對我來說，一定曾經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這是我現在的狀況。坎迪斯，我想問你，你願意幫助這樣的我嗎？」
戴安一口氣把話說完，很奇怪的，說完之後，她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孤軍奮戰實在太累了，如果能有多一個可靠的盟友的話，想必一切都會簡單許多。但如果不能成為盟友……
戴安靜靜地看著坎迪斯，思考著可能發生的最差的情況。
但這情況並沒有發生。
「我的小姐。」坎迪斯反應過來后，臉上再次泛起了微笑，「不要說『曾經』這麼令人傷感的話，不論發生什麼事，只要您活著的一天，我便願成為您手中的利劍，跟保護您的盾牌。」
坎迪斯單膝下跪，一手放在心臟的位置，一手扶著佩劍。
「以真神的名義發誓！」
夜已深，即使是城內最輝煌明亮的皇宮，也被掩沒在深沉的夜色里。
後來，有知情人會津津樂道，這樣一個平凡無奇的夜晚，正是之後發生一切變化的起點。
但此刻，只有皎潔的半月，默默地見證著，一個少年對少女的誓言。
……
深沉的夜晚也同樣是黑暗孕育的溫床。
處處都彰顯著主人所擁有的金錢與權勢的房間內，一位中年男人的臉在火光中顯得模糊不清，唯有一雙冷漠到極致的眼神，能被清晰地感知到。
「事情始終還存在著變數。」男人開口道，「只要戴安公主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