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平反

  宋執收回視線,看向四周。


  這條街的每一戶百姓都府門緊閉,他卻好像看見了那一雙手隱藏在門扉之後的,顫抖而恐懼的眸子。


  時不時有幾道巨大的轟鳴聲從另一個方向傳來,讓腳下的地麵顫抖不已。


  他想起之前兵圍定遠侯府時,顧老夫人對他的聲聲質問。


  自己現在的行為,與當年害死自己一家的縣令,又有何區別。


  少年容璟的理想,是守護這片土地,而他沒有什麽雄心壯誌,唯一的執念,也隻有容璟這兩個字而已。


  宋執的心仿佛被苦澀包裹,他不再看謝昀的臉,輕聲呢喃:

  “陛下,是不是我們都錯了。”


  風吹起青年滿頭亂發,拂過他沉重的衣甲和手臂上係著的白色布條,昔日熱鬧繁榮的十裏長街,如今那麽寂寥,蕭索。


  下一刻,連風都止住了喧囂,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的問題。


  “統領,我們.……我們還出城接應太子嗎。”一旁,談策低聲詢問。


  “從此刻起,我不再是你們的統領。”


  宋執說完,將長刀悉心的收回刀鞘之中。


  這把刀,是容璟在他晉升為禁軍統領時賞賜給他的,也是他如今唯一剩下的,與容璟有關的東西。


  他握著刀,似乎感受到了那日容璟坐在乾元殿內龍椅上的感覺。


  容璟對他說,三兩,朕真的很累。


  現在的他,似乎也明白了這種感受。


  容祁淳,容祁俊,謝昀……他們和自己有什麽關係?

  即使是再血濃於水的親人子嗣,再相似容貌的兄弟,都不是容璟,也都換不回容璟,他再也見不到那個桃花眼的男子,對他莞爾一笑了。


  談策聽到他的話,擦了擦濕潤的眼角,回頭道:“統領有命,我等誓死遵循,禁軍是大燕帝王手中的刀刃,而不是用來傷自己人.……走吧,我們去守城。”


  謝昀見此,鬆了一口氣,正要再說什麽,突然,宋執身後的一名禁軍士兵拔出了刀,朝他撲去。


  “小心!”


  “統領小心——”


  宋執遲鈍的回頭,隻見身穿士兵甲胄的容祁俊,手持利劍刺向了他。


  “宋執,你去死吧!”容祁俊大吼。


  宋執看著他,不躲不閃,眼神顯露出幾分迷茫。


  這張年輕的麵容依稀可見容璟的相貌,可他漆黑如淵的眼中,卻充斥著他看不懂的厭惡與恨意。


  宋執記得,他今日領兵決定與容祁淳會和前,詢問過容祁俊。


  他說:“京城外的叛軍支持不了太久,容珩不會沒留後手,臣想帶兵出城與容祁淳會合,至少,還能護住他的性命。若二皇子願意,可以與臣一起離開燕都,臣會誓死保護你們兄弟二人。”


  然而,容祁俊並未理會自己的話,隻是滿身酒氣的抬起頭,道:“容祁淳死了與我何幹,他死了更好,他死了,本宮就是太子,就是皇帝……”


  自從他爭奪太子之位失敗後,他便開始自稱“本宮”。


  宋執張了張口,他想說,即使容祁淳死了,登基的也隻會是湘王,就算不是湘王,是顧瀾,是容妙嫣,都不會是你,而你,卻要失去你的兄長了。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既然如此,那臣便就此與二皇子別過,他.……大行皇帝曾下旨,不讓您離開皇子府,而隻要你不離開這裏,容珩或者顧瀾,是不會對你動手的。”


  他說完這句話,給容祁俊留下了看家護院的三百精銳親兵,便離開了二皇子府。


  宋執沒想到容祁俊會跟上來,更沒想到,他偽裝在隊伍中,在這一刻刺向自己。


  “嗤——”


  鮮血,模糊了宋執的視線。


  宋執震驚的看著明明在自己身旁的謝昀上前,徒手抓住了那鋒利無比的劍刃!


  謝昀見宋執看向自己,蒼白的俊臉勉強露出一絲笑,卻已經沒有力氣說一個字。


  真疼啊。


  他以為自己學了些武功,受傷便不會那麽疼痛,卻沒想到學武後,隻是讓自己替宋執抵擋的動作做的更快而已。


  容祁俊也沒料到謝昀會突然衝出來,他呆住了一刹,很快就回過神來,眼神殺機畢露,陰沉的道:“謝昀?好,能殺了你也不錯……”


  眼看著謝昀死死地攥著他的劍刃,他握劍的手猛地用力。


  謝昀低聲呢喃:“二皇子,好歹我也做過你的老師……”


  劍刃抽出,在謝昀的手掌上劃出深深地溝壑,他慘叫一聲後退,雙手頃刻間已經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十指連心,謝昀疼得快要失去知覺,蜷縮著倒在地上。


  就在容祁俊又一劍要刺上來時,蘇子霄和宋執同時衝上前,一人震飛了容祁俊的劍,另一人刀鞘揮掃,敲碎了他的膝蓋!

  容祁俊嚎叫著,額角青筋暴起,歇斯底裏的喊:“宋執,你有本事殺了我,殺了我!”


  宋執的胸口激烈起伏著,握著刀柄的手不住地顫抖,他強迫自己直視著容祁俊狹長黝黑的眼眸,而不是去看身後鮮血淋漓的謝昀。


  那一劍,他明明可以躲掉,卻不閃不避,死在容璟兒子的手中,也算是他的歸宿。


  可謝昀卻衝了出來。


  宋執心想,他不能這麽簡單的死去。


  他問道:“為什麽?”


  容祁俊捂著自己被他敲碎的雙膝,唇角溢出鮮血,眼中的恨意卻仿佛化作實質:

  “因為我恨容璟,他死了,他終於死了,這還不夠,你那麽在乎他那個瘋子,不如讓我送你去陪他!”


  他癡癡地大笑起來,一邊說,口中一邊咳出粘稠的鮮血,狀若瘋魔。


  宋執回想起容璟瘋狂的模樣,他曾說,他厭惡自己這一身肮髒的血液。


  他拔出刀,刀鋒直指著容祁俊的鼻尖,一字一句的說:“容祁俊,陛下是你的父親,生在皇家,是你身不由己,但你做的一切,是你自己的選擇。”


  容祁俊直視著刀刃,他似乎正處在崩潰的邊緣,痛哭流涕著,卻又臉色陰沉的說:


  “是父親,那又如何,他何時將我當成過他的兒子?我,容祁淳,還有容珩,都隻是他豢養的玩物而已,他這樣的人死不足惜。你知道我從小到大,有多麽恨他嗎!他死了,是活該,是自作自受,你更該死,你應該跟他一起死!”


  宋執閉上了眼,再一次睜開時,唯一的那隻丹鳳眼涼薄而清明,像是凜冬過後的原野,隻剩下荒蕪一片。


  “陛下說過,你若私自離開皇子府,便.……宰了你。”


  “噗!”


  皇子的血,染紅了長街盡頭的青磚。


  冬天過去,一切,都結束了。
……

  三月,春林初盛,草長鶯飛。


  謝昀躺在定遠侯府隔壁的自己家裏,臉色泛著蒼白。


  他的雙手綁著層層厚重的紗布,像兩隻白色豬蹄,眼睜睜看著蘇子霄和顧瀾在自己麵前吃鹵鳳爪。


  他們,居然在他一個雙手殘疾的人麵前,吃,鳳,爪!

  禽獸!


  至於為什麽是鳳爪,據說還是顧小侯爺建議蘇子霄做的,謝尚書手受傷了,吃啥補啥,以形補形嘛。


  “而且,小瀾兒你早不來看望我,晚不來看望我,偏偏蘇子霄給我帶雞爪時候你就來了,你到底安的什麽心?”謝昀悲憤的控訴。


  顧瀾啃著軟爛噴香的雞爪,頭都不抬的說:

  “當然是好心,這雞爪是香辣味的,受傷的人吃不合適,我幫你銷置了而已,謝尚書莫要太感謝我——對了,蘇子霄你下次能做無骨雞爪嗎,我給你提供個酸辣檸檬無骨雞爪的秘方。”


  蘇子霄:“下次我試試。”


  謝昀嘴角抽搐:“我真是謝謝你,顧瀾,你當初連馳援京城都卡著點出現的!”


  顧瀾眨了眨眼,臉頰被雞爪肉塞的鼓鼓的,一臉真誠:“真的是巧合,謝尚書怎麽就不信呢。”


  說話間,容珩走了進來。


  “今日朝上,容璟的諡號定了。”


  湘王隨意的在旁邊坐下,隨意的戴上手套,隨意的拿起一隻鳳爪跟著顧瀾一起啃。


  那是最後一隻,謝昀倒吸一口涼氣,心都碎了。


  為什麽受傷的總是他?

  “諡號,定了什麽?”顧瀾有些好奇的問。


  雞爪入口的瞬間,容珩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頓時加快了啃食的速度,隨口道:


  “景,孝景帝。”


  由義而濟曰景;耆意大慮曰景;布義行剛曰景;致誌大圖曰景;繇義而成曰景;德行可仰曰景;法義而齊曰景;明照旁周曰景。


  這是個褒義的諡號,雖然容璟生前最後一段時間的確肆意妄為,殺害了許多諫臣和無辜百姓,但他登基十年來大燕並未有過紛亂兵禍,又有睿王南境大捷,定遠侯覆滅羌戎王庭之舉,使得雪原臣服,大燕成為當世第一強國,功大於過,最終確定了“景”的諡號。


  顧瀾回想著原書的劇情,她倒是不記得容璟原本諡號如何。


  她看著本該揮斥方遒,成為九五之尊的大燕皇帝,此刻,抱著雞爪在自己麵前認真的啃,忍不住勾起唇。


  容璟察覺到她的目光,抬起頭,薄唇上揚起細微弧度。


  比起雞爪,吃雞爪的人,看起來更好吃一些。


  顧小侯爺的心跳,不爭氣的快了半拍。


  隨即,漫長的拉鋸戰開始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然而,宗室子弟裏麵,並沒有適合新君的人選。


  孝景皇帝血脈之中,已經被廢為庶人的長子容祁淳勾結叛軍,被生擒下昭獄關押;


  二皇子容祁俊昏亂紀度,荒誕無能,且雙腿殘疾,更沒有登基的可能。


  昔日支持這兩個人的朝中臣子,被容珩和容妙嫣一個一個揪出來嚴懲不貸,直到半年過去,朝野清明,政局穩定。


  期間,丞相陸秉心上奏,請湘王容珩登基為帝,然而,容珩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的上奏。


  此後陸秉心還上書,說昔日孝文皇帝曾希望冊封五皇子容珩為燕王,如今可以將湘王恢複身份,改為燕王。


  容珩又拒絕了,理由是自己習慣了湘字,並不樂意改。


  這一年的七月,夏日燦爛,暖風如織。


  前有魏君濯書信一封傳至燕都,言明當年平南侯蕭家一事,魏國並不知情,也從未得到過蕭敬的任何情報;


  後有定遠侯府,謝昀,秦正笏等官員聯名請奏,刑部尚書周興悉心勘察,最終,十年前的平南侯蕭敬勾結魏國一事,被證明為一出冤案。


  蕭家,是被“莫須有”的罪名汙蔑。


  真相大白,蕭家平反。


  十多年過去了,當初涉事汙蔑蕭家的大臣,多是昔日蘇家舊部與容璟手下之臣,在之前蘇家倒台時,已經沒了大半。


  如今蕭家沉冤得雪,容珩更是行鐵血手段,將凡是涉及此事的幕後黑手,殺得個人頭滾滾。


  任何人,都要為他們昔日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不管此事已經過去了多久。


  隻是,再怎麽證明蕭家無罪,當初的蕭家人,也一個都回不來了。


  巾幗凋零,須眉寥落,最是傷人。


  與蕭家有血緣關係的人,隻剩下了容珩和念夏。


  “祖父,小叔,蕭家沒有錯,小五如今好好的,你們可以安心了。”


  念夏第一個走進修葺好的蕭家祠堂,將三炷香敬上,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她一身素白衣裙,未戴麵具,鉛華洗盡的柔美容顏上,兩行清淚滑過。


  香霧彌漫在念夏的眼前,她仿佛看見了昔日那個精神矍鑠的老者,和意氣風發的少年,對自己露出溫和的笑容,然後漸行漸遠,消散如雲煙。


  容珩和顧瀾站在念夏身後,等她敬完香,他們也跪了下來。


  “蕭凝,娘,其實我一直未曾說過,你在我的心裏,一直是最好的娘。”


  容珩望著那一麵麵黑色的牌位,眼眶微紅,他的眼前浮現出了那個女人的麵容。


  他曾有許多次認為蕭凝是個不負責任,愚昧又沒有心計的女人,可是——


  他多想蕭凝還活著,哪怕讓自己再吃十碗,一百碗涼麵,或者嗔笑著斥責自己一句,又偷偷吃掉了容珞的糖……

  那個女人,已經死去了十年。


  顧瀾磕完頭,將香奉上,低聲道:“從此以後,蕭家人,可於九泉之下安息。”


  她從未見過蕭敬,蕭冽,或者蕭凝,但這世上有些人,哪怕隻是活在回憶裏,也值得她尊崇,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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