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暫攝
皇帝駕崩,龍馭歸天。
離鍾的聲音敲響九下,整座燕都城,皆清晰可聞。
宋執怔怔的鬆開扯在二皇子容祁俊衣領上的手,俊朗的麵容變得慘白。
他猶如被一把刀生生劈開胸膛,渾身的血液被抽空,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
容祁俊渾身酒氣,順勢,爛泥般倒在地上。
冰冷堅硬的地麵讓他渾身打了個哆嗦,他緩慢爬起來,胳膊支撐著身體,有些迷茫的看向四周:
“那是什麽聲音啊。”
他聽著,似乎有些熟悉,久遠的記憶翻湧而出,卻因為醉酒而怎麽也想不起來。
談策低聲呢喃:“離鍾,是離鍾.……一共九聲,皇上駕崩了。”
離鍾,隻有在極其重要的皇室宗親死亡時才會敲響。
上次太後薨逝在宮外,實在尷尬,離鍾便並未敲響,再之前,睿王也因為是假死的緣故,謝昀說服容璟沒有敲響離鍾。
容祁俊醉醺醺的抬起頭,望著閣樓的穹頂,道:“是嗎?本宮還以為.……是除夕呢,宋,宋統領你看,天黑了。”
他想起來了,他的確聽過這樣的聲音。
隻不過,
是在十年前。
“是啊.……天黑了。”談策哭著說道。
“噗通——”
宋執高大的身軀栽倒在地,充血的眼眸凝望著皇宮的方向,又哭又笑:“容仲胥,你又騙了我。”
*
乾元殿外,寒風呼嘯而過,吹起定遠軍手中有些破敗的旗幟。
不論天下如何變幻,那麵黑龍旗,仍舊牢牢地飄揚在大燕上空。
寒氣刺骨,將那明媚的日光都映出幾分荒涼,金銀玉器,天子儀仗,都落入泥塵中化作廢土。
容璟走下玉階,走到顧瀾身邊,他的神情一如往常,仿佛剛才宣告皇帝駕崩的人,並不是他本人。
而就在一刻鍾以前,眾目睽睽之下,湘王親手殺了皇帝。
下一刻,寧安公主容妙嫣,在他麵前伏跪下來。
隨即,秦正笏,耿恭,蘇子霄,以及丞相陸秉心……今日攻進宮門,出現在乾元殿外的所有臣子,將士,除了顧瀾,都緩緩地在他麵前跪下。
遠處,隱隱傳來宮妃與太監哭嚎的聲音,甚至不乏有宮人傷心欲絕,“追隨皇帝而去”。
按理說,皇帝駕崩,百官也該大哭才對。
然而他們.……哭不出來。
不過幸好,這樣的情況,哭不出來好像也沒有關係。
顧瀾微微眯起眸子,回想起原書中類似的一幕。
【諸校露刃列於庭前,道:“諸軍無主,大燕不可無君,我等願策攝政王為天子。”
容珩未來得及回答,便被眾將領以黃衣加身,眾皆羅拜呼吾皇萬歲。】
原書中,容珩在回京前便已經被冊封為大燕攝政王,她不記得容璟如何死的,作者也隻是說他死於戰火。
但她記得,容珩平複宮亂後,便被眾將領黃袍加身,在太子和二皇子半死半殘廢物不行,還謀逆造反的情況下,被迫成為燕國皇帝。
而現在.……一切又不一樣了!
下一刻,妙嫣微垂著眼睫,聲音中正而恭敬,字句清晰,傳到所有人耳中:
“臣,容妙嫣參見王爺,今父皇正值春秋鼎盛,溘然崩殂,此天崩之時,臣恐時局動蕩,王爺身為先帝三皇子,大燕湘王,臣請王爺為天下百姓,大燕黎民,暫攝國政,以安社稷。”
“臣,陸秉心,請王爺暫攝國政,以安社稷!”
陸秉心也結實的跪在地上,聲音沉重而低啞。
妙嫣和陸秉心,一個是大燕寧安公主,亦兼任著觀風戶部,有監察百官之責;
另一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燕國丞相。
當這兩個人開口了,燕都便亂不起來,他們的請求,也將成為百官的請求。
蘇子霄跪在其中,仰頭望著蟒服染血的容珩,口中那句“吾皇萬歲”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不由自主看向四周,剛好與統領定遠軍的將軍穆隼對視,兩人的眼裏,都是一樣的無奈。
隻差一點,容妙嫣和陸秉心跪在容珩麵前說的,就不是請王爺攝政,而是……請王爺登基!
可是,王爺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弑君,哪怕此事隻有在場之人看見,消息也無法瞞住——反正該看見的,差不多都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事後也會知道。
容珩親手扼殺了自己此刻被黃袍加身登基為帝的可能,他用這一行為,對其他人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容璟說,他將天下還給他,
而他,
並不在乎!
當容珩殺容璟之前,看向顧瀾的時候,她就明白了這一點。
隻是容珩想不到吧,他就算沒有登基,這爛攤子還是暫時落到了他的身上。
隻是眼下,沒人敢提出讓湘王登基而已。
哪怕大家都清楚,容珩的確是最合適登基的人選。
容璟就倆皇子,其中一個已經被廢為庶人,另一個.……誰都知道是什麽德行。
容珩呢,他是先帝五皇子,也是那些老臣心中,曾經最受寵愛的皇子!他更是現在大燕唯一的王爵,南境邊軍之首,還有實打實的軍功。
不是他,還能有誰。
難道是他旁邊虎視眈眈的顧小侯爺嗎!?
陸秉心遲遲得不到容珩的回應,忍不住抬起頭,卻一不小心和顧小侯爺對視。
顧瀾雙臂抱劍,懶洋洋的站在容珩身旁,她自然沒有跪下來的意思,陸秉心內心極其不安,他甚至害怕,她忽然扯出一句“誰登基不是登,不如我來登”的話來。
顧小侯爺天生就有幾分“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氣質在。
若不是她現在的身份暴露,成了女世子,好像還掛有欺君之罪在身,陸秉心毫不懷疑她會振臂一呼,造反登基。
即使是她成為了女子,他仍然這麽覺得!
他懷疑,自己當初被顧侯爺和顧小侯爺當街拒婚,嚇出了陰影。
這種時候,稍有不慎,誰隨便說錯一句話,就會讓整個大燕陷入混亂,眾人都戰戰兢兢,不敢多言,更不敢刺激小侯爺。
顧瀾對著陸秉心微微一笑,眼中滿是戲謔,她環視眾人後,不緊不慢的問:
“皇上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大家不得先立新君,再治國喪嗎?”
陸秉心內心道,她果然要謀朝篡位登基。
他跪在地上,快速說:“陛下皇嗣單薄,唯有二皇子尚在,但二皇子此前與廢太子行手足相殘之事,實乃我大燕一樁醜聞,陛下生前亦對其多有不滿,所以臣等以為,二皇子登基有違祖訓,如此這般,應從宗室之中擇適齡之君登基,所以.……此事還是從長計議為好。”
陸秉心回想起容祁淳與容祁俊兄弟倆,腦殼都在隱隱作痛。
“丞相所言極是,此事應從長計議。”另一名大臣說道。
陸秉心仍低著頭,又道:“太宗皇帝曾有言,賢者居之高位,大燕開明新治,一直都有立賢不立長的傳統,所以新君一事,或需諸位公卿先治國喪,再立為上。”
他說完,自己得空喘了口氣,緊張的等待著容珩的回應。
其實在他的心裏,最合適為皇帝的人還是容珩,隻是現在這個關口,實在不宜提出此事。
或許,湘王攝政日久天長後,文武百官一起請旨,王爺拒絕個兩次再順水推舟,從此以後賢名有了皇位也有了,大家都開心。
陸丞相算盤在心裏打得極好!
“丞相說的極有道理,看來,此時也隻能先由王爺暫攝國政了,”顧瀾看向容珩,眼中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王爺可願意?”
這年頭,還有人問王爺願不願意攝政的。
可關鍵是,眼前這位年輕的王爺,還真有可能不願意!
容珩聽到顧瀾的問題,嘴角一抽,心道,難道他不願意可以拒絕嗎。
“國不可一日無君,但新君一事還需從長計議,孤便暫領政事,朝中一切如故,後宮之事交由皇後處置,諸位先為大行皇帝治喪,請大宗正著人,為大行皇帝修斂遺容。”容珩淡淡的說。
大行皇帝,是對剛剛過世,還未定下諡號的皇帝的尊稱。
“臣,謹遵王旨。”
陸秉心等人鬆了一口氣,眾人一個個繼續眼巴巴的望著容珩,希望他再下達些別的命令。
容珩望著四麵狼藉塗血的皇宮,聲音清越:“傳孤王旨,升遷蘇子霄為禁軍衛將軍,擢禁軍統領一職,收整禁軍,護衛皇宮安全。”
“臣拜謝王爺。”蘇子霄深吸一口氣,大聲答道。
經此一事,禁軍也不剩多少了,但蘇子霄相信,他可以壯大蘇家,便可以統領好禁軍。
容珩微微點頭,看向了顧瀾,緩聲道:
“定遠侯嫡子顧瀾女扮男裝之事,為孝文皇帝憫顧家無嫡子而設下的密旨,定遠侯乃遵旨所為,如今顧瀾已經及笄,便令其恢複顧家嫡女身份。”
顧瀾心頭一跳,不確定他為什麽特意提一句自己及笄,這事兒不是誰都知道的嗎,若以女子身份來算,她都及笄兩三年了。
她沒有多問,和他對視著,眉眼微彎,行臣子禮:“臣多謝王爺。”
有了容珩的話,從此以後,先帝……不,現在應該稱容璟為先帝,先帝為文帝。
孝文皇帝的密旨成為現實,從始至終定遠侯都鎮守北境未曾擅離職守半步,顧家欺君之罪這無妄之災,也徹底消除。
容珩的身後,是已經亡故的大行皇帝。
眼前,是一輪熔金般的灼灼明日。
而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不是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
說完顧家的事,容珩話鋒一轉,聲音驟然冷了下來:
“孤此番回京,所因有三,一為大行皇帝聖旨召孤歸朝,二為定遠侯府顧家平反汙蔑,三為.……昔日平南侯蕭敬勾結魏國,滿門抄斬一事。”
陸秉心的心頭一跳,低聲道:“王爺,此事時年久遠,已不可考究,而且現在新君未立……”
沒有新君,誰能下旨翻查舊案?
而且,蕭家的事情涉及到孝文皇帝和大行皇帝兩名皇帝,一個是他駕崩前做的最後一件事,一個是他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現在要查蕭家,不是打這兩位皇帝的臉嗎。
雖然容璟剛剛死在他們麵前,已經沒什麽臉可言,但是這實在不合禮法.……
隻是沒等陸秉心再說什麽,顧瀾就上前,她的眼神銳利如芒,主動開口:“臣以為此事確有隱情,需當年監斬官周大人訴說情形,所以臣請王爺赦免周興,為其查明當年之事。”
她可還沒忘記,周興還在自家刑部大牢裏關押著,她被關進皇宮多久,周興就也被關了多久,之前遊鷹要救顧家人時候,本將周興考慮了進去,後來他想了想,估計刑部大牢更安全一些。
容妙嫣道:“蕭家曾為大燕立下汗馬功勞,臣亦請旨,重審當年一案。”
陸秉心張了張口,最終不再說話。
他已經意識到了,顧小侯爺,寧安公主,湘王,這三個本該是互相製衡,互相殘殺的人,其實就是一夥的!
不過,也正因他們是一夥的,現在的大燕才能沒有因為容璟駕崩而四分五裂,天下大亂。
他能如何呢?他隻是個剛上任不久一沒權利二沒威望的丞相而已。
陸秉心想辭職了。
“傳孤王令,周大人官複原職,孤將命他重審蕭家舊案,並且派人與魏國聯係,確認當年的蕭敬,”容珩頓了頓,聲音寒涼清幽,加重其中兩個字,“孤的祖父,究竟‘勾結’了誰。”
曾經,平南侯府蕭家是因勾結魏國,出賣邊軍而被滿門抄斬;
那麽他就派人親自去魏國問問,蕭敬到底與誰“勾結”,又到底“出賣”了什麽。
“臣等願遵循王旨!”
……
夕陽西下,宮人們重新回到原有的位置,收整打掃著混亂的皇宮。
圍著乾元殿外的將士與大臣散去,大行皇帝的遺體被大宗正容穆帶人收斂,之後梓宮棺槨暫且不提,等殮禮之後,再由欽天監選定吉日葬入皇陵。
國喪期間,皇室宗親一年內不得嫁娶,京城百姓白日裏亦不得祭祀嫁娶,這是燕國不可更改的製度。
這些大多都交由朝中大臣去忙活,隻是一些比較重要的事需要湘王一錘定音,其次最忙的,是妙嫣這個寧安公主和皇後蘇梔雪。
雖然大行皇帝駕崩了,雖然爆更之後的茶都要涼了,但是一切隻是開始還沒結束,大家不要急,我還沒寫完呢。
原書那段話改自《宋史·太祖本紀》,原為:“諸校露刃列於庭曰:‘諸軍無主,願策太尉為天子。’未及對,有以黃衣加太祖身,眾皆羅拜呼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