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甲”

  “朕不過是讓小五看到了夏荷是如何謀害容珞的,又賜了他一把劍而已。”


  顧瀾聽到容璟這句話的時候,大腦“轟隆”一聲,渾身的血液凝結,凍成了寒冷的冰霜。


  她此刻,才終於明白了那日在鵲坊,念夏對自己說的話。


  “既然阻止不了這一切的發生,就隻能……順水推舟。”


  “她不止是丫鬟,宮女,奴仆,她叫夏荷,是容珞此生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人。”


  容珞和夏荷,隻是這座皇宮中無依無靠的公主和宮女,麵對容璟對幼弟的猜忌算計,她們沒有任何辦法阻止,隻能順水推舟,用性命博取一線生機。


  容璟故意找了一名侍衛,先獲取夏荷的喜愛,再讓這名侍衛和容珞“在一起”,以此刺激夏荷,導致夏荷背叛了自己的主子,用這一行為向容珩證明了宮中沒有情誼,隻有利益與無盡的欲望,卻將自己摘的幹幹淨淨——


  而實際上,夏荷和容珞早已猜到容璟的所作所為,夏荷故意裝作對侍衛情根深種的樣子,說不定容珞也是故意與侍衛糾纏不清,她們順著容璟的意反目成仇,在他麵前演了一出戲。


  這場戲的代價,是夏荷的性命;


  是容珞假死隱姓埋名,再也不是大燕的長公主;


  是容珩要親眼看著他的姐姐受盡折磨,親手殺死那個保護自己的宮女!


  從此以後,容璟對容珩徹底放心。


  是啊,沒有人會看見這樣的情景後,認為那個殺了宮女的孩子還能做個正常人。


  “他那時才九歲,”顧瀾漆黑的眼眸化為赤色,她死死地盯著容璟,聲音帶著質問,“你就要逼他殺人。”殺的,還是與他情同姐弟的宮女。


  念夏說過,瀟妃隨先帝死後,是夏荷照顧著孤苦無依的容珩姐弟倆,還有小酒,他們四個曾一起在掖庭生活了一年時間。


  如今,她和念夏一樣,都不會忘記夏荷這個名字。


  若沒有她的存在,容珩或許就真的成為容璟想要他成為的樣子了,是夏荷用自己的性命,守護住了容珩心中的善良。


  容璟皺了一下眉頭,他看見了顧瀾眼中濃鬱的恨,卻毫不在意,甚至因為顧瀾激動的神情而勾起唇角,仍舊溫雅如貴族公子。


  他淡淡的說:“小五可是天才啊,他聰穎早慧,殺個人怎麽了,朕當年也不過十二歲,蘇馨玉便讓朕去殺人練膽,何況,夏荷殺了容珞,那是他的親姐姐,朕這是給他手刃仇人的機會。”


  “再怎麽聰穎早慧,他也是個人,不是冰冷無情的兵器,容璟,你第一次殺人時,難道不怕。”


  顧瀾悲慟的閉上雙目,掩蓋著眼神中的殺意,呼吸急促了幾分。


  她當年第一次殺人時,也隻有九歲,殺的是個窮凶極惡的死刑犯,可即便如此,當那個人沒有反抗能力的倒在她麵前,身下蔓延起鮮血時,她還是生理性的吐了出來。


  就是因為她經曆過一樣的事情,知道那種感覺有多麽惡心,對一個孩子來說又多麽可怕,才更恨容璟的所作所為。


  還有容珞——


  顧瀾似乎看見了念夏一襲紗衣站在亭台樓閣前的樣子,那姿容傾城,風情萬千的女子對自己吐出一口煙霧,迷蒙之中,似神女下凡。


  這樣的美人,是曾經被燕國先帝,蕭凝,被兄長們放在手心裏寵愛著長大的小公主,卻一生都被困在夏荷的悲劇中。


  “朕……已經忘記了,”容璟聽到顧瀾的質問,眼神有著一瞬間的迷惘,便搖了搖頭,道,“他經曆的,朕曾經,沒有比他輕鬆分毫,他會明白朕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長大。”


  容璟還記得剛十來歲的自己,被蘇馨玉帶著,走進了一處監牢。


  蘇馨玉讓他殺了那監牢裏所有的罪人,她說,成大事者要心狠,他若不夠心狠,在這宮中就無法立足。


  他在一開始似乎是害怕的吧,那監牢那麽黑,又那麽冷,裏麵的罪人像狗一樣被鐵鏈鎖在刑架上,隻能無聲無息的用眼神求饒。


  但很快,他就不怕了。


  這些人本來就受盡折磨,奄奄一息,他不過是在給他們一個痛快而已,他是在為他們解脫。


  “那容珞呢。”顧瀾最後問道。


  容璟微微皺眉,眼前閃過一個模糊而姣好的影子。


  這件事過去了十年,他已經記不清容珞的麵容。


  容珞是容寰唯一的女兒,自小被父母兄長寵著,卻一直與他親近不起來。


  他一開始以為是自己不夠和善,可屢次親近仍不得其法,容璟後來也就不再強求,直到他知道,原來他根本不是容寰的血脈。


  怪不得呢。


  他的父親,生母,他的兄弟,妹妹.……從始至終,真心待他的,就隻有一個小五而已。


  “朕要感謝她才對,不是她死在夏荷手中,小五怎麽能看清這皇宮中的爾虞我詐,欺騙陰謀呢。”容璟平靜的回答。


  這種漫不經心的語氣.……

  顧瀾猛地睜開眼,雙眸血紅,是擇人而噬的凶戾。


  她放在身後的手已經摸到了枕下藏著的匕首刀鞘,用最後的理智克製著心中的嗜血,深深的凝望著眼前的男人。


  容璟不由皺起了眉,眼前心髒慢了半拍,他好像意識到有什麽事情即將發生。


  “你說的真好聽,”顧瀾的紅唇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聲音微低,“可是你不知道吧,夏荷自始至終就沒有背叛過容珞,她是心甘情願死在容珩手中的,容璟,你永遠無法掌控人心,也永遠不會理解什麽是愛。”


  “什麽!?”


  容璟震驚失語,一瞬間大腦一片空白。


  顧瀾在說什麽,夏荷是自願的?


  不可能,此事是他一手安排,絕無可能有人提前察覺,夏荷和容珞至死都不知道那名侍衛是有意接近,那兩個愚蠢的女人就這樣一起為一個男人丟了性命。


  何況,夏荷親手毒殺了容珞,而容珩又親手殺了夏荷,這不會有——


  “陛下小心!”


  繆慈大喊一聲,連忙朝容璟撲去。


  一道寒光掠過,少年持刀而起,眼神銳利如芒!

  她麵無表情的刺向那個身著黑袍的男人,動若雷霆,快如閃電。


  容璟眼前是顧瀾霎時間放大的麵容,但他現在腦海中充斥著顧瀾剛才的話,他也終於想明白了一切的真相。


  容珞和夏荷,也包括小五,他們三個或許的確不知道一切是他安排,卻憑借著對彼此的感情與默契,在他麵前演了一場戲!


  可是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感情呢,容璟不明白。


  他沒辦法思考為什麽聞了噬心香和軟筋散的顧瀾能夠突然動手,又為什麽,她的手裏會出現一把匕首。


  他隻是呆呆的,一動不動的看著那寒光刺進自己胸口。


  “噗——”


  匕首刺破了容璟的外袍,鮮血飛濺到顧瀾白皙而清雋的麵容上,更映襯得她的眼眸猩紅妖異,上挑的眼尾泛著紅,眼神隻有麻木冷酷的殺意。


  容璟感受到一陣刺痛,他卻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那是匕首接觸到皮肉的手感,就在顧瀾想要將匕首往前刺入的時候,繆慈和那三道黑影已經衝到自己麵前。


  “保護陛下!”繆慈大喊著,從袖中拔出一柄鋒利細小的短劍朝顧瀾刺去。


  而一直保護容璟的三道黑影,也齊齊拔出兵器,從前後左右朝她攻來。


  顧瀾手臂一抖,身體轉移成一個詭異的角度,堪堪躲過繆慈的劍,也因此隻能拔出匕首。


  鋒銳無比的匕首帶起一道淩空的血花,紅光一閃,顧瀾飛身而起,右腿以千鈞之勢橫掃,手中短小的匕首與繆慈的劍碰撞到一起,發出“錚”的一聲。


  繆慈隻感覺一股無法匹敵的力量從那狹小的匕首上傳來,他虎口一震,竟一時脫力鬆了手,接著就被顧瀾一腳踢飛,吐出一口鮮血。


  細劍就要落到地上的瞬間,顧瀾翻手一撈,將繆慈的劍據為己有。


  保護容璟的三道黑影已經衝向前,替代了繆慈的位置,繆慈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嘴角的血,扶住了捂著胸口,搖搖欲墜的容璟。


  他驚慌的看著胸口流血不止的容璟,急忙下令:“乙,你趕緊去宣太醫,再把張奉才叫來!”


  那名麵貌清秀的宮女死士頷首應下,轉身消失。


  顧瀾則和三道黑影纏鬥起來,這三人大概是容璟最貼身的死士,沒有任何作為人的情感。


  論起單打獨鬥,他們三個都打不過她,但他們的配合卻極其默契,一招一式像狗皮膏藥般粘人。


  不過,如果隻有三個的話.……她還是可以應對的。


  顧瀾定了定神,快速賣了個破綻,轉動身子躲過一劍,反身將其中一個黑影一腳踢翻!

  隨著三道黑影少了一個,另外兩人的攻勢一下子疲軟了下來,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顧瀾就以手化爪,扣住一道黑影的手腕,將他的劍送進了自己心髒。


  最後一人也隨之動作凝滯了片刻,被顧瀾一掌擊飛。


  一切不過電光火石之間,解決這三人的時候,繆慈扶著容璟後退到了偏殿門口,殿門敞開,門外的內司監也趕了進來,卻距離顧瀾遠遠地,遲遲沒有動手。


  “嘭”的一聲,受傷的黑影從空中落到繆慈腳底下。


  繆慈嚇得跳了起來,抱著容璟又往後挪了挪。


  他身後的內司監雖然人數眾多,可經過剛才的一擊,連陛下身邊的黑影都不是她的對手,繆慈就知道,誰先上前,誰死的就越快。


  眼下殿內外隻有自己的手下,他不願手下耗損,隻能寄希望於張奉才趕緊前來護駕,人力終有窮盡之時,顧小侯爺武功再高也有內力耗盡,精疲力盡的時候,等其他人將她打累了,他再派人上去補刀。


  “你也上啊,快,殺了顧瀾!”繆慈張望四周,又喊了一聲,指使站在旁邊的女死士也動手。


  女死士從始至終都默默地站在遠處,看似在保護容璟,實則一直沒有動靜。


  聽到繆慈的話,她仿佛終於被喚醒般眨了眨眼睛,從腰間拔出軟劍,直衝顧瀾而去!


  顧瀾剛將最後一道黑影打飛,便對視上這雙漆黑無波的杏眼。


  她是昨晚給自己熄滅了軟筋散的人.……

  顧瀾握著劍的手不禁停頓須臾,劍尖連帶著顫抖了一寸。


  下一刻,女死士的劍輕輕一偏。


  她的劍隔斷了顧瀾的一縷頭發,

  而她的身體,則義無反顧的撞到顧瀾的劍上。


  細長的劍身,一瞬間便沒入了女死士的心口。


  顧瀾震驚的和她對視,雙瞳微微睜大,隻見一縷墨發飄散在眼前。


  那雙剔透而漂亮的杏眼中,溫和的注視著顧瀾,閃過一抹釋然和解脫。


  顧瀾看過這樣的眼神,她明白了什麽,不由自主的鬆了劍,將女死士抱到懷裏,任由她的鮮血染紅自己的手。


  她是死士,永遠聽從主人的命令行事,甚至不能反抗鍾良曾對她做過的事。


  可是她的心裏,卻因為顧瀾殺了鍾良,而將其視作恩人。


  主人有命,她不得不從,可是她不願意殺自己的恩人,寧願……死在顧瀾的手裏。


  現在,她解脫了,以死亡的方式。


  滾燙的鮮血落在顧瀾手上,灼燒般刺痛。


  顧瀾心中的恨意與怒火消退,意識回籠,怔怔的問:“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甲,謝謝.……你。”


  女死士蒼白的唇角被塗抹上殷紅鮮血,她說完這句話,便在顧瀾懷中安靜的閉上了眼睛。


  紅唇,帶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顧瀾的喉嚨發出一聲嗚咽,這一次,容珩沒有在她身邊,她卻因為甲的死而清醒過來。


  頃刻間,內司監的人已經將她團團圍住,卻仍舊沒人敢對她動手。


  顧瀾看著懷中一點點冰冷的屍體,內心像是被無聲的巨錘轟砸,鈍痛得呼吸都困難起來。


  這個姑娘,不過見她三麵而已,卻將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她的手裏。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杏眼,她沒有名字,代號叫做“甲”,顧瀾會永遠記得。


  “陛下,陛下……”


  繆慈還在急切的呼喊著容璟,或許是因為胸口的疼痛和不斷失血帶來的虛弱,又或許是因為眼前混亂的場景,容璟混沌的意識終於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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