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表字
容璟沒有在意倒在地上的顧瀾,他重新坐回白玉龍椅上,捂住自己的頭顱,發出一聲痛苦壓抑的哀嚎。
他身旁的三道黑影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早已習慣了他們的主人偶爾發瘋。
容璟顫抖著抬起頭,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也看見了那時候小小的容珩。
那日,是小五的生辰。
永明宮內燈火通明,熟悉的暗金色饕餮香鼎擺放在大殿正中,四周雍容奢華的裝飾擺件,鳳袍金簪,無一不彰顯著後宮之主的尊貴身份。
作為太子的容璟,恭謹的跪在還是皇後的蘇馨玉麵前,低著頭,看不清眼底晦暗的情緒。
他和蘇馨玉旁邊,立著丞相蘇文鍾。
“寧州主簿陳夏秋本來就是守禮的親信,殿下既然奉旨以太子之身調查他貪墨一事,要麽就以雷霆之力將陳家人在寧州斬草除根,不要牽連蘇家,要麽就將一切推給陳夏秋,讓他自己解決.……可是殿下您是如何做的,您太魯莽了。”
蘇文鍾的手裏,攥著一份最新的線報。
他說的話雖然恭敬,語氣卻帶著幾分好為人師的勸誡。
“您還沒找到陳秋夏貪墨的確切證據,就直接殺了他,現在他的兒子跑來告禦狀,豈不是您這個太子狂悖失職?殿下,您做事欠妥了。”
容璟抬起頭,眼神中透著幾分和往日不同的急切,厲聲解釋:
“陳夏秋在寧州魚肉百姓作威作福,本宮趕到他的府宅時候,他正在肩銀一名十來歲的少女,此等敗類,難道本宮還殺錯了嗎!”
蘇文鍾表情一僵,似乎沒想到容璟會說的這麽直白,他看著他的神色,斟酌道:
“老臣不敢質疑殿下的決策,隻是殿下,一切要以大局為重啊。那少女您可曾查過,老臣查了,她本就是陳府的奴仆婢女,陳夏秋還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說不定是自願……罷了,殿下宅心仁厚,是老臣多嘴,老臣隻求殿下以後做事,要謀而後動。”
容璟的雙眸微微眯起,眼底閃過一絲殺意。
蘇文鍾算是什麽東西,不過仗著自己是母後兄長,就以為能做大燕帝師,敢對他指手畫腳。
他忍不住抬起頭,看向大殿一側的時辰刻度,一不小心,沒有控製好自己的眼神,泄露了幾分急躁:
“多謝丞相教導,本宮明白了,本宮會處置好陳夏秋那個告禦狀的兒子,絕不會讓他牽連到蘇守禮,也不會壞丞相大事……母後,孩兒可以走了嗎。”
容璟說完,就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他太急切了——
他的母後,最恨他顯露出任何不屬於一個完美儲君的情緒。
母後最常說的話就是,他為何不能再沉穩一些,像父皇年輕時候一樣喜怒不形於色。
容璟閉上了眼,果然,下一刻,蘇馨玉便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領,將他扯到自己麵前。
塗著緋紅蔻丹的五指慘白瘦長,略過容璟消瘦的下頜,泛起讓人恐懼的涼意。
她淡淡的說:“兄長退下吧,本宮還有事情要與太子殿下商議。”
蘇文鍾看了容璟一眼,便拱手退下:“老臣告退。”
他剛一走,蘇馨玉便急不可耐的抬起了手。
“母後!”容璟的眼神透著冷意,聲音銳利,帶著屬於儲君的威儀,“本宮是太子,本宮明日還要上朝!”
蘇馨玉高高舉起的手硬生生懸在空中,到底是沒有落到容璟臉上。
她氣的胸口起伏,鬆手把他甩到地上,拂袖將桌案上的花瓶摔碎,拿起了一旁黃金打造的拾香鉗:
“你以為本宮不知道你如此著急回宮,是為了給那個小畜生過生辰嗎?仲胥,你真是太讓本宮失望了!你就在這裏跪著吧,跪到天黑,跪到你明白為止。”
容璟跪在地上,十指攥緊,指甲陷入肉裏。
仲胥,他曾很期望母後能叫自己的表字以示母子親近,卻不希望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容璟望著蘇馨玉背對著自己的身影,聲音多了幾分哀求:
“母後,是不是兒臣在噬心香中跪到天黑,您就能放兒臣——”
“你想去見蕭凝母子,想都別想!”蘇馨玉冷冷的說,寬大的鳳袍拖在地上,隨著永明宮的殿門關閉消失在他眼前。
她最後的聲音,還回蕩在大殿之內:“仲胥,永遠不要忘了,容珩是我們母子倆最大的敵人。”
容璟低著頭,喃喃自語:
“可是他也是我的弟弟。”
殿門緊閉,宮人撤離,不知道過了多久,熟悉的噬心香味道傳來。
容璟渾身一震,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他的臉上沒有顯露出任何痛苦之色,深邃墨色的雙眸卻一點點變幻著,時而憤恨,時而悲哀,陷入皮肉的指尖滲出鮮血,他卻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他辛苦辦好的差事被蘇文鍾說要以大局為重,他日夜兼程從寧州趕回京城,隻是想給小五一個驚喜罷了.……沒想到這樣一個簡單的想法,也要被蘇馨玉剝奪。
就在容璟以為,自己要在這暗無天日的殿內度過一整日時候,殿門忽然被從外打開,一束光照到他蒼白的臉上。
兩個熟悉的腦袋探進來。
容璟眯起眸子,抬手擋住了刺眼的陽光,驚訝的看向兩人。
一個是伺候自己的太監張奉才,另一個,是自己之前在燕都街頭救下的小乞丐三兩。
三兩曾對他說,有一天一定會成為對太子有用的人。
現在他已經加入禁軍,甘願做自己安插在禁軍中的一枚棋子。
宋執的麵容俊美,看向他的眼神,透露著兩分平日沒有的擔憂,張奉才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
“太子殿下,快,皇後娘娘剛剛離開,你快走吧!”張奉才見容璟不解的看著他們,急忙說道。
宋執也點了點頭,不動聲色的開口:“聽說今日陛下召了五皇子去乾元殿,您要是現在過去,剛好能和陛下與五皇子一家團聚。”
一家團聚,多麽吸引人的字眼。
容璟激動的站起身,剛要離開,又停下腳步問道:“本宮走了,你們兩個呢?”
張奉才:“奴才今日哪兒也沒去,一直在東宮等您。”
宋執薄唇上揚,露出一抹幹淨的笑容,雙眸純粹明亮:“臣今日值守鍾粹宮,並無異樣。”
“好!”
容璟這才應下,忍著激動急匆匆的衝出永明宮,朝乾元殿趕去。
每一個路過他的宮人,都會恭敬的朝他彎腰行禮,喚他“太子殿下”。
沒人阻攔他,蘇馨玉把他關在永明宮,也隻是仗著她是他的母親罷了。
容璟想明白這點,神情越發從容。
隻是,臨近乾元殿,容璟的腳步又一點點慢了下來。
他不由自主將手放進懷中,摸了摸其中冰涼堅硬的扳指,心安了許多,狹長的眼眸卻顯露出幾分遲疑。
他若求見進殿,該對父皇說什麽呢?
如果瀟妃也在,他出現了,會不會讓父皇掃興?
小五會開心麽,他會喜歡自己送他的白玉扳指嗎?
希望容玦那個整日掉書袋的廢物不在,別打擾他見小五。
容璟將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想法驅散,腳步一頓,卻停了下來。
遠處,乾元殿宮門大敞,他看見了一襲紅裙的瀟妃,和容珩小小一隻的身影。
不必走進,都能聽到裏麵傳來容珩清脆悅耳的童音,伴隨著皇帝暢快的笑聲。
——他的父皇,從未如此對待過蘇馨玉,也從沒有對他這麽笑過。
內心陰鬱濃稠的黑暗像夜晚平靜無波的海麵,不動聲色的吞噬著他心中殘餘的星光。
容璟忽然注意到,平時守衛乾元殿的侍衛都已經散開到外圍,顯然,這是皇帝想要跟自己最寵愛的五皇子與瀟妃娘娘一起,如平凡人家般,度過一個美好的生辰。
容寰是皇帝,九五之尊,後宮無數妃嬪,卻向往著尋常百姓的日子,沒有人說這樣對,也沒有敢說這樣不對。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肩上的責任,想過他還有別的孩子!
如果自己是皇帝,絕不會如此.……
容璟漆黑的桃花眼翻湧起不甘的情緒,他垂下眸,掏出懷裏的扳指,咬了咬牙,就要走進去。
“殿下請止步。”
一道藏藍衣袍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聲音低沉中透著屬於太監的沙啞,兩鬢泛起霜色,是皇帝最信任的大太監張若水。
“本,本宮也不能進去嗎?”
容璟詢問道,語氣雖然透著幾分不悅,他卻不知道為什麽,下意識也跟著張若水一起壓低了自己的聲音。
他,怕打擾到殿內的三人。
張若水無奈的搖了搖頭:“陛下有旨,今日任何人不得來乾元殿打擾,不如殿下晚些時候再來.……陛下或許要和五皇子與瀟妃娘娘用完晚膳。”
容璟明白了,他張開手掌,掌心的白玉扳指溫潤精致:“本宮還有要事處理,晚上就不來了,這個扳指麻煩張公公轉交給小五,就說是本宮送給他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隻聽乾元殿內,皇帝的笑聲豪邁而爽朗,話語一字一句,無比清晰的傳進容璟的耳朵裏:
“朕有五子,唯獨阿珩最像朕,朕要賜他一個表字,就叫子禪……封禪的禪!”
“陛下萬萬不可.……”
那是瀟妃的聲音。
皇帝笑道:“這有什麽,一個表字而已……子禪,阿珩喜歡嗎?”
子禪,
封禪的禪。
這就是皇帝給小五起的表字。
他們兄弟五人,容琪早逝,容朔表字伯琮,他的表字為仲胥,容玦表字叔瑾,幾乎都和玉器有關……禪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容璟渾身的血液都凝固在這一刻,他怔怔的抬起頭,隻見幾丈之外的乾元殿內,透過門扉,是皇帝抬起手臂,將幼童高高舉過頭頂的剪影。
那孩子在笑。
皇帝在也笑。
他們身旁的女人,笑得也很好看。
樹影婆娑,雛鳥啾鳴,白天的柔軟清風卷著透明的日光籠罩人間,一家三口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這樣一幅溫馨的場景,美好的像是一幅畫。
卻是他無論做多少努力,都無法得到的東西。
這一刻,容璟的耳邊,響起了蘇馨玉的話。
“永遠不要忘了,容珩是我們母子倆最大的敵人。”
容璟漆黑的眼眸漸漸染紅。
母後說的很對,
容珩,
就是他太子之位最大的威脅。
哪怕他是自己的弟弟。
“殿下,殿下……”
張若水的聲音將容璟拉回現實。
老太監麵沉如水,眉頭微皺著,仔細觀察容璟的表情,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通報皇帝。
容璟一瞬間便已經收斂了一切情緒,他啟唇一笑,桃花般的眸子深邃溫和,深深的鞠了一躬:
“張公公,本宮今日並未來乾元殿,父皇的事情,做兒臣的絕不置喙,也希望公公能放過本宮。”
張若水深深的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奴才省的,奴才今天也沒有見到殿下。”
剛才的一切他也聽見了,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張若水看來,不過是皇帝為了彰顯對五皇子喜愛之情,隨意說出的話而已。
若是驚動皇帝,反倒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帝王的猜疑,對一貫兢兢業業的太子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太子殿下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賢德聰慧,與五皇子兄友弟恭,想必也不會多想。
見張若水點頭,容璟微微頷首:“多謝張公公。”
他轉身時候,踉蹌了一下,手中的扳指掉到地上,碎成了兩半。
“啪——”
容璟睜開了眼睛,指尖擦拭過眼角。
什麽也沒有。
沒有如果,
就算自己那天沒聽見“子禪”這兩個字,他也一樣不會放過蕭家,他要做的比容寰好,蕭家是必須要鏟除的。
顧瀾一覺睡醒,卻遲遲聽不到容璟任何吩咐。
她已經聞不見噬心香的味道了,迷香應該也過了時效。
他是打算讓自己在地上睡一宿?
就在顧瀾猶豫要不要睜眼的時候,她聽見容璟起身的腳步聲,隨即是一陣窸窣,大概是那三道黑影退下。
顧瀾緊閉雙目,呼吸均勻而平穩,仍舊是昏迷的模樣。
殿門開啟發出轟隆的聲音,容璟走了出去。
也不知容璟說了什麽,片刻後,顧瀾被不知道是什麽玩意兒的人,拎著雙臂和雙腿抬了起來。
等她再睜開眼,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