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容子禪

  有那麽一瞬間,容珩就要點頭同意。


  但他想了一下,搖了搖頭:“不要。”


  “為什麽?”顧瀾皺起眉頭,不太理解。


  “珩兄,你成天吃我的,喝我的,如今還睡在我家,卻又對我這麽冷漠無情,是不是不拿我當兄弟。”


  原書中他都可以和軍中的將領情同手足,為什麽不能和自己結拜?


  容珩低垂下眸子,避開顧瀾炙熱的視線。


  他努力平複著自己的思緒,試圖讓自己恢複平時的冷靜與從容。


  但是,或許是那一杯梅子酒導致,他的腦袋不受控製似的,又抬起頭,深深的看著顧瀾的臉。


  白衣勝雪,墨發如雲,顧小侯爺看起來富貴而精致,眼角眉梢都染著笑。


  這一瞬間,容珩腦海裏浮現出無數畫麵。


  有蕭凝對自己笑的樣子,有容珞叫他弟弟的聲音,有夏荷渾身是血,死不瞑目的模樣……

  那麽多人為了保護他,一命嗚呼,死於非命。


  他時常覺得自己被浸泡在血水裏,四麵八方都是令人窒息的氣息,靠近他的人,不會有任何好下場。


  容珩的目光專注而深沉,黑色的瞳孔倒映著明媚燈火,顯得溫柔起來。


  “顧瀾,我不想害你。”


  顧瀾問道:“這算是什麽理由?”難不成她和皇子結拜,先帝會從皇陵的棺材板裏爬出來找她算賬?還是自己定遠侯府配不上皇室血脈?

  一旁,衛承淵盯著火鍋翻滾半天了,他實在忍不了這兩人磨嘰,趁顧瀾沒注意,夾了一口肉塞進嘴巴裏,一邊咀嚼一邊說:


  “瀾瀾,沒關係,他不和你結拜,哥哥和你結拜,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嘛,結拜為兄弟,恩愛兩不離。”


  顧瀾:“.……沒人想和你恩愛兩不離。”


  還好衛嵐已經被安置別的屋子睡覺了,否則聽見衛承淵這麽說,非得再哭一場。


  顧瀾抽了抽嘴角,見衛承淵吃得香,又給他夾了好多肉放到碗裏:“慢點吃,多吃肉少說話,早日恢複武功。”


  早日恢複武功,就能早日做自己的陪練沙包了,顧瀾按著自己的手指關節,哢嚓哢嚓響了起來。


  手癢。


  衛承淵感動的點頭,把顧瀾給自己夾的肉吃的幹幹淨淨,然後幫顧瀾把香爐點上,認真的說:“瀾瀾,皇天在上,厚土為證,我.……”


  他剛要說出自己的名字,忽然扔掉筷子,抱著頭嗚咽了一聲。


  “我是誰,我……我不記得我是誰了。”


  衛承淵跌到地上,頭痛欲裂的低吼起來,額角暴起青筋,看起來十分痛苦。


  顧瀾很淡定的問容珩:“什麽情況?”


  容珩仿佛沒聽見,安靜的喝著酒,眼睛朦朦朧朧的,眼尾氤著一抹緋紅,覺得這梅子酒真好喝。


  衛承淵抱頭滾了一會,紅著眼睛抬起頭:“瀾瀾,我好像什麽都忘了,我叫什麽名字?”


  這失憶,還能變更嚴重的?

  顧瀾看著他的眼睛,抓住這一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本正經的說:

  “記住了,你叫衛承淵,我是你爹。”


  “我記得你,你是瀾瀾。”


  衛承淵勉強笑了一下,薄唇蒼白無色,一張俊臉發黑。


  他連自己都忘記了,

  卻還記得顧瀾。


  顧瀾內心微微一動,不知道衛承淵到底對自己有什麽執念。


  她很想把已經睡覺的小衛嵐拉出來,告訴他,這,才是你妹。


  “瀾瀾,我剛剛要做什麽來著?”衛承淵望著麵前的香爐,疑惑的問道。


  顧瀾長歎一聲,感覺自己失去了一個兒砸。


  隨即,子衿又端來好幾盤肉。


  香爐被滅後扔到一旁,顧瀾直接拉著子衿坐下來,失憶更徹底的衛承淵也找了個小木凳坐下,伴隨著火鍋辛辣的香氣,四個人大快朵頤。


  容珩曾聽說過,行軍打仗時,有將領為了吃到熱的飯菜,會支一口鍋子做湯,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顧瀾這種吃法。


  “此為火鍋,最適合一家人吃。”說著,顧瀾給容珩夾了一片地瓜片,“珩兄,這個是甜的。”


  容珩看著碗中明黃色的地瓜片,一時之間忘了拒絕,等再抬起頭,顧瀾已經跟子衿聊起天了。


  一家人?


  他許久沒聽說過這三個字。


  不知不覺,月上柳梢,銅鍋的水加了三次,酒壺裏的酒也見了底,隻剩下了幾顆青梅。


  小院內其樂融融,溫暖明亮。


  容珩冷白的臉頰覆上一層緋紅,眼前的顧瀾已經變成了好幾個,好像是在和她的丫鬟說些什麽,兩人都笑著,衛承淵也在憨憨的笑。


  多熱鬧啊。


  他很久很久沒經曆過這樣的熱鬧。


  久到他甚至驚異,原來,三四個人便可以喧囂吵鬧。


  從前這樣的日子,也是有的。


  那時的蕭凝是寵冠六宮的瀟妃,容珞還在,小酒也在,還有那個叫父皇的人,會將他高高舉起,豪情萬丈的看著他,說,朕要封珩兒為燕王。


  後來,這些人都離開了。


  可是他,卻記的清清楚楚。


  顧瀾抱著一杯酒,她的臉紅撲撲的,正在努力給衛承淵洗腦:“聽我說,你叫衛承淵,表字沙包。”


  衛承淵早就喝醉了,很大一隻直挺挺睡到了地上,根本沒聽見顧瀾的話,子衿都覺得他可憐。


  容珩低垂著眸,看著幾乎扒拉到自己身上,還一直喊衛承淵衛承淵的顧瀾,默默地拉開距離:“看清楚,我不是衛承淵。”


  他身上冰冰涼涼,還透著好聞的藥香,讓顧瀾不由自主往他這裏湊。


  顧瀾抬起頭,費解的盯著容珩看了一會兒,然後恍然大悟:“哦,是珩兄啊,珩兄,你身上好涼快,你是不是也腎虛啊?”


  容珩:“.……不是每一個男人,都像你一樣。”


  他的話在她耳中等同於白說,顧瀾根本沒聽,轉頭問道:“子衿,你說我的表字是什麽?”


  子衿安靜的坐在遠處,當一個沒有感情的吃火鍋機器,聽到顧瀾叫她,她想了想,說:“公子尚未及冠,還沒有表字,不過要是想起個表字,可以問問夫人或侯爺。”


  顧瀾哦了一聲:“那珩兄也沒嘍,可是,以後結拜是要歃血為盟,說全名的。”


  她還沒忘記結拜呢?


  容珩想起顧瀾之前說的那句話,他吃顧瀾的,喝顧瀾的,如今還住在定遠侯府,卻連個結拜都不滿足她,好像的確不好。


  他沉思的時候,顧瀾已經將下巴放到了石桌上,滾燙的臉頰蹭著冰涼涼的石頭,很舒服。


  他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少有的幾次遇到容朔,那個男人會彎腰摸一摸他的頭發,說,五弟似乎又長高了一些。


  容珩低下頭,手掌落下,終於摸到了顧瀾柔軟的烏發。


  他和顧瀾對視著,掌心是柔順的碎發,黑眸朦朧又深邃,輕輕地道:“我有表字。”


  “是……是什麽?”顧瀾結結巴巴的問,她是想灌醉容珩的,但這酒度數好像有些高,醉的,好像變成了自己。


  容珩的眼睛像是盛滿了醉人的酒,浩渺而曠遠,藏著曾經的回憶。


  “子禪。”他的聲音低沉,清晰。


  容子禪。


  顧瀾雖然醉的迷糊,卻很努力的記住了,又問:“哪個字?善良,禪讓?”


  她看著容珩的神情,很快意識到,是禪讓的禪。


  一個五皇子,在那麽年幼時,就被取表字為“禪”,這意味著什麽。


  曾經的容珩,比她想象中更加尊榮無雙。


  “子禪.……”顧瀾喃喃自語,很認真的問,“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知道?”


  她的聲音柔軟而緩慢,讓容珩原本帶著幾分悲涼的心一點點變暖了。


  “重要嗎?”


  顧瀾:“我的小火鍋,也隻和你一個人吃了呀。”


  容珩抬起頭,看了一眼地上躺著的衛承淵和遠處坐著的子衿。


  這些好像在顧瀾眼裏都不算人。


  算了,她說是一個人就一個人吧。


  容珩想了想,看著她回答:“隻有你一個人知道。”


  “好,那你不許告訴別人了,子禪。”顧瀾滿意的露出笑顏,明亮的眼睛彎成月牙。


  卸去了平日顧小侯爺的放蕩不羈,此刻的顧瀾,像宮裏那隻得意洋洋的白貓。


  容珩的心軟了下來。


  酒壺裏最後一杯酒也被兩人飲盡,顧瀾被子衿扶起來:“公子,您喝醉了,我們先回去休息吧。”


  顧瀾走到容珩麵前,一張臉雖然很紅,可是眼睛出奇的明亮,一把摟住了容珩肩膀:“子禪,你肯定也喝多了,我們一起去小解吧!”


  好兄弟就是要上廁所都在一起的!


  容珩:.……

  子衿:.……她時常懷疑,顧瀾真的是個男的。


  子衿好說歹說,最終把顧瀾帶回房間。


  臨走時,顧瀾還不忘囑咐:“珩兄,你要多吃一些!”


  容珩望著兩人的背影,吃完了盤子裏最後一片肉。


  自從蕭家被滿門抄斬之後,他不再是大燕五皇子,再也沒有人,對他這麽好過。


  弟弟?


  他好像真的多了一個弟弟。


  容朔是怎麽對自己來著?他想學習一下,如何做個好兄長。


  等子衿安置好顧瀾,回到院裏,隻剩下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衛承淵。


  而容五公子,已經不見蹤影。


  夜涼如水,一輪皎月升至朱紅宮牆,落下水銀般的光輝,也將瀟湘宮映襯的滿是寂寥。


  宮殿院落之內,稀疏生長的湘妃竹割破月光,在地上落下斑駁竹影。


  容珩憑借著最後一絲理智,回到瀟湘宮,徑直走入殿內。


  小酒正坐著出神,回頭便見自家殿下滿身酒氣的走了進來。


  “殿,殿下?你怎麽飲酒了——”小酒大驚,餘光已經看見張福的身影一閃而過,知道容珩回來時候被看見了。


  容珩毫不在意,看著他,彎起了唇角。


  小酒一臉震驚的望著容珩笑的樣子,快速抹了一下酸澀的眼睛,遲疑的問:“殿下,可是有什麽喜事?”


  容珩展開包袱,裏麵是今晚吃火鍋時候剩下的點心。


  “還沒吃飯吧?”他看著小酒,笑眯眯的問。


  小酒擔憂又高興的接過點心:“沒呢,沒想到殿下您還記著奴才。”


  容珩彎著眸子:“這是顧瀾給我的,賞你了。”


  小酒皺了皺眉,覺得自己忽然不餓了:“.……那你至於這麽高興嗎?”


  “你想知道我的表字是什麽嗎?”容珩繼續興衝衝的問。


  小酒一臉懵:“是啥?”


  殿下有表字嗎?他怎麽不知道?難道是瀟妃薨逝前為殿下起的?

  容珩拍了拍小酒的頭:“不告訴你,我的表字,隻有我弟弟才能知道。”


  小酒嘴角抽搐的問:“殿下,您哪來的弟弟?”不會是他想的那個人吧?

  容珩眯起眸子,回想起顧瀾喝醉的樣子,說:“顧瀾啊,很乖的。”


  小酒:.……

  容珩抬起頭,看著空蕩而冷寂的瀟湘宮,眼前有許多重影,於是顯得這裏嘈亂起來,像是有個顧瀾在自己耳邊叫著子禪,子禪,珩兄,珩兄。


  他剛吃了火鍋,身上暖烘烘的。


  這裏一點也不冷了。


  容珩自己回到自己塌上,脫掉外袍,蓋上薄被,雙手微合放在身體兩側,安靜的陷入沉睡。


  他唇角的笑意一直沒有散去。


  小酒呆呆的看了容珩一會兒,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容珩喝醉的樣子,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麽高興。


  囚禁在冰冷麵具下,陰鬱無情的容五公子,在喝醉後,變成了溫柔又不羈的大燕五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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