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欠他一回
夜涼如水,一牙殘月斜掛。一家客棧裏,隻有幾間客房還亮著燈。
一個男人站在半開的窗戶前,略抬著頭,看向漆黑的天幕。看不見臉,隻看背影,清清冷冷的,披著殘月的清輝,顯得有些寂寥。
讓人心疼。
崔玉英癡癡地看著,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麵。癡癡地站著,腳步忘了動彈。
抽泣聲起,男人略向後看了看,見是她,沒有半點意外。
沒說什麽,目光又移向窗外。
良久,才悠悠問道:“玉英,你說,人死了,就真的什麽都散幹淨了嗎?靈魂都不在了嗎?”
這麽久了,為何沒入我夢來。
崔玉英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淚,朝他走了兩步。
柔聲道:“老爺,夫人給我托過夢呢,讓我好好照顧你,她怕你不愛惜自己。你別讓她走得不安心。”
“她給你托夢,為何就不肯入我夢來?”馬明溫緩緩地說著,語氣有一絲哀怨。
自她走後,他的心再沒熱過。
快兩年了,他未曾忘記過她分毫,而她卻再不肯入他夢來。
崔玉英給他倒了一杯溫水,走到窗前,遞給他:“老爺,夜深了,小心著涼。”
見馬明溫把杯子接了,又道:“妾把窗戶關了吧?”
“也好。”轉身往屋內走。
崔玉英關了窗,轉身坐到他對麵,見他隻盯著杯子,也沒打算與她說話。心裏歎了歎。
又給他倒了一杯,說道:“沒想到老爺這回的對手竟是博承。他把老爺放跑了,不知道被上麵的人知道了,會不會擼了他的職?他升到四品將軍,並不容易吧?”
說起兩人都熟悉的人,馬明溫眼裏有了些溫度。
嘴角略揚了揚:“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又歎了口氣:“沒背景,朝中又無人,升到四品,不知流了多少血汗。軍中那些人,慣常會壓人軍功。”
崔玉英也跟著歎了口氣:“他也沒想到會遇上老爺吧?對上老爺他估計是下不了手的。”
見馬明溫一臉擔憂,又道:“老爺你教了他幾年,他一直把老爺當另一個父親看待。我記得以前,他被他父親打,或是跟後娘和兩個兄弟鬧了矛盾,總喜歡跑到老爺這裏來哭。夫人就會安慰他,而老爺就隻會訓斥他一頓。”
崔玉英想起過往,不由得笑了起來。
馬明溫也牽了牽嘴角。
“男子漢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又低聲說了一句。
崔玉英笑了笑,夫人是麵上心裏都疼他,而老爺心裏疼,卻麵上裝著嚴厲。
崔玉英打開了話匣子,也讓馬明溫回憶起在楓亭鎮的日子。
“我第一眼見到他,就覺得他特別像瑞兒。因為是幺兒,瑞兒從生下來就比他其他兄弟,多得幾分我和麗娘的喜愛。所以從小養了一身臭脾氣,愛哭愛撒嬌,也執拗……”
“後來,我見到博承,就把他收了當弟子。他自己也努力,書讀得不好,但武功招式卻學得有模有樣。麗娘也喜歡他,經常把他誤認為是瑞兒……”
崔玉英看了他一眼,見他沉浸在回憶裏,心裏一歎。
道:“是啊。妾還記得,以前他一不開心就喜歡跑我們武館來。還賴著不肯回家。夫人又疼他,讓人給他做了好多吃的。他自己不喜歡吃的,也不說,不忍心夫人難過,就一直吃,吃得撐吃到吐……”
馬明溫笑了起來:“脾氣跟瑞兒一模一樣。”
說完,想到此刻可能跟他娘已經團聚在一起的小兒子,心裏又疼了起來。麵上卻掛著笑。
崔玉英心裏一疼,忙岔開話題:“那博承這回放跑了老爺,他會受到什麽責罰嗎?”
馬明溫又歎了口氣:“責罰是一定的,就看他的上司肯不肯保他了。博承是個性情中人,他這個性子,想坐得高位,想走得更遠,會很辛苦。”
馬明溫自己也沒想到,這次迎戰他的會是呂博承,才不到三年,他就能帶領一支頗具規模的悍軍鐵軍了。
他心裏為他驕傲。
陣前交戰,兩人麵麵相覷。都想不到會在那樣的場合,師徒二人以那樣的方式相遇。
最後是博承虛晃一槍,他一個不妨,竟刺中博承……博承帶傷勒馬退回軍中,而他則帶著人馬逃出了朔軍的包圍……
博承這是念著師徒一場,不忍傷他,不忍和他師徒二人刀戢相向。寧可傷了自己,放跑了他。
隻是他放過了自己,不知朔皇會不會放過他。
一定不會放過他的。朔皇這個人,他馬明溫了解得透透的。
胸無大誌,耽於享樂,性情又多疑。現在齊皇在東都與他分庭抗禮,他派人前去攻打,而他手下的大將卻放跑了齊軍的人馬,他是一定不會放過呂博承的。
就跟當年他沒有放過自己一樣。
他立過多少功勞,幾個兒子又立了多少功勞,最後還齊齊為朔朝捐軀了……麗娘差點哭瞎了眼……
可最後呢,他們一家得到什麽了?
這個腐朽的朝廷,還在苟延殘喘,他恨不得立刻掀翻了它。
“此番是我欠了博承的,將來有機會我定會償還給他。”
“就怕他沒有命等到老爺償還他。”
馬明溫頓了頓:“他此番放跑我,朔皇是一定會責罰他的,但還不至於會要了他的命。至於將來……戰場上瞬息萬變,希望他能活著吧。現在他手上的功夫又精進了。”
“妾也希望他能活著。他還沒見過他孩子呢。老爺沒告訴他吧?”
馬明溫搖頭:“那會氣氛那麽緊張,哪有時間敘舊。”
也是。崔玉英又悠悠說道:“也不知蘇娘子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咱們要是再晚走一些時日,就能見到了。”
“希望是兒子吧。這種亂世,男人都活得艱難,更何況女人。好歹也給博承留條骨血。”
“是呢。妾也是這麽想的。”
說完,兩人又沉默了下來。
“夜深了,明日老爺還要往袁州去,妾服侍您就寢了吧?”
馬明溫捏著杯子的手頓了頓,抬起頭,對崔玉英淡淡說道:“你去睡吧,我自己來就好。”
崔玉英麵上一黯,應了聲:“是”,就轉身出了房間。
而馬明溫又坐在桌前發了一回愣,良久才上床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