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天命
待舒棠領兵打馬重返城郊時,薄暮將至,湛藍天際的盡頭泛起濃重的橙紅。
邊境城區之外的荒蕪乍看之下孤寂,其中卻又充斥滿無限自由。
地與天相連,在契合處提筆一揮,霞光便點亮了寸寸枯草,為草尖鍍上層金邊兒。
鏗鏘馬蹄飛速踩踏而過,幹黃中夾雜幾顆悄然生出的嫩綠,如星火般,寥寥之數,忍得住無名,耐得住性子,日後才能將頑強的生機灑滿整片疆土。
順著這馬蹄向上望,隻見一雙精巧的戰靴牢踩於馬鐙,修長的腿貼合馬匹流暢的線條,縱使疾馳一起一伏,微微前傾的身軀依舊保持勻穩。
她高束起長發,由於相較男子身形格外嬌小,沒有合適的尺寸,所以未佩銀盔,任墨色自發冠處披灑,些許垂在背後,些許隨動作飛揚起,一不小心蹭上點暮色,燃得整個人都熠熠生輝。
“小南,看圖!”她偏頭,麵色嚴肅,聲線也因馬蹄踩踏而不由自主高起來:“我覺著差不多該到了,怎麽沒人呢?”
時南單手握韁,顛簸中奮力把布防圖湊得很近,高聲回答:“根據地圖來看,舒將軍帶兵在城外的接應點就在附近。”
他將圖收起:“會不會是都……轉移了?”
說至中途,他短暫怔住半個吐息,繼而才改口接上後半句。
舒棠抽空瞥他一眼,又將視線轉回去,皺起眉:“你原是想說全死了來著?對吧?”
小南扁了扁嘴,噤若寒蟬。
這也怪不得他多想,畢竟舒熠作為接應,聲勢不敢太過大張旗鼓,隻帶了一小支親信,還有以冬青為首與舒棠交好,自告奮勇前來的昱城舊部。
除人少以外,從晌午到傍晚,耗時已久,若當真從茶攤聽聞消息時便已經發生衝突,想想確實勝算甚小。
這樣想來,不隻是時南及隨行將士,就連舒棠心裏也生出許多不好的念頭。
但本著兵者的堅毅,更有骨血至親相連所化成的執念與不甘心……她咬緊牙關,一門心思認定舒熠他們不會死!
何況,除感性之外,用理智來判斷,這周遭並沒有打鬥的痕跡,俗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當沒有確鑿證據擺在眼前時,不拋棄任何一個戰友,是她從始至終秉持的底線。
舒棠正視著前方,沒偏半分眼神,隻提高些許音量,底氣十足:“都不是新兵了,戰場有多殘酷,想必諸位見識的隻多不少。像什麽殘屍斷骸,亂箭棄甲,血跡斑駁,那是要多少有多少。”
“現如今放眼四周,全無半點狼藉之態,舒將軍他們未必身死,大家打起十二分的警惕,隨時做好支援準備。”
此番跟著她前來的兵將裏並無京軍,都是一水兒的神策軍。
這支隊伍源於舒家,興與舒家。
就算暫不提作為私家軍時,兵權皆由舒家曆代家主所掌握,但說舒文淵發跡後,神策軍名義上被朝廷充作官軍,落到實處仍是舒文淵和舒熠在管理和訓練。
效忠朝廷不過是必要的冠冕堂皇,可對舒家人濃厚的情誼毋庸置疑,足矣令眾將士死忠。
眼下舒熠攜小支親信遇險,毫不誇張的說,他們絕不比舒棠輕鬆幾分。
甚至部分隨行已在心中暗做打算:假設舒將軍安然無恙,那是最好的結果。如若不然,他們便也無法心安理得苟活,哪怕豁出這條命去,也要多拉幾個蛇寇做墊背的,黃泉路上也好給將軍做個伴。
想至此處,麾下一個品階較她小些的副尉微夾馬腹,將位置提到她身側,回複她之餘,連帶凝聚士氣:“舒校尉放心!我等必將追隨著您,討要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
他的話沒說絕,可細想想還能是什麽結果?
無非是活著,救出來帶回去。死了,讓蛇國加倍血債血償。
一句話,好的壞的都包括了。好的是眾所期盼的結果,壞的……也是壞裏麵最好的結果。
眾將士已然將忠心和努力盡到了極致,舒棠心酸之餘深感欣慰。
雖說軍中官大一級壓死人,更有軍令如山這樣的話廣為流傳,他們的服從看似理所應當。
然舒棠體會得出,隊伍中諸將士各懷鬼胎,與萬眾一心,這兩者有著天差地別,不僅僅局限於感動與否,更能體現在戰局上,甚至直接影響大家的生死。
之所以她選擇全部帶神策軍,並不是因為京軍質量差,也不是對方貪生怕死。
京軍和神策,雖製度不同,但能力絕對都是毋庸置疑的,舉國的精兵良將皆匯聚兩軍之內,每個單拿出來都能獨當一麵,絕沒有魚目混入其中。
要非說出不同,那或許便是心態,這也正是此行舒棠沒有選擇京軍的主要原因。
有那麽句話說得好,誰家的人誰心疼,自家人遇事,最著急最使勁兒的首當其中就是神策軍。
至於京軍,指哪打哪的精兵雖好,在此事上卻不會感性占據更多,到時候見了真章兒,未必會以救人為先。
保不齊見到蛇寇人多,頭腦清醒的開始講道理,覺得沒必要做無謂犧牲,要求折返……
在這件事上,舒棠承認她無比自私。
她想救舒熠,非常非常的想!
畢竟他是為了接應她才受到的突襲,他是在軍中的良師益友,從小到大的玩伴,更是她的親哥哥啊!
營救他,舒棠必須舍身忘死。
可僅憑她一個人是做不到的,她需要得力且齊心的將士在旁協從。
京軍也有義務和責任援救戰友,隻是這份義務和責任,始終要與“值不值得”做權衡。一旦得不償失,他們絕不做飛蛾撲火之舉。
神策軍則不同,舒棠帶上他們,並不屬於把私心強加到旁人身上,因為他們的想法與她一致。
無關得與失,舒熠本身,便是“值得”。
活著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救出,死了,拚盡全部也要報仇。
所以,舒棠不帶任何外人,點了一千精騎兵,滿腔孤勇殺了回來。
葉初堯想同去,她勸,千金之軀不坐危堂,大將軍的作用不是體現在上陣殺敵上的。
海戎想去,她又勸,經此次嶢城之行,她已了然海戎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他不僅是信念的支柱,更是對未來的希望,決不能有任何閃失。
說來說去,她隻想自己承擔。
當時神策軍全員自薦,爭著搶著要隨行,差一點就鬧了個傾巢出動。
最後還是舒棠把其餘人按下了,結合局勢,選了趕路沒壓力,支援最快的騎兵,及少數馬上弓兵。
就這樣披著暮色一路行進,日頭愈漸西沉,橙黃被殘紅所吞噬,照亮駿馬奔襲時張弛的輪廓,以及千餘人破竹般氣勢中夾雜的悲壯與英勇。
繼續深入,眼中仍舊是望不到盡頭的荒蕪,一如眾人心底那般空落落的,似是想拚命抓住些什麽,卻又怕鬧了個徒勞。
舒棠微微抿唇,神色複雜。
二哥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饒是最親近的一批人,心中也不免嘀咕起來。
難不成真像小南所說的那樣?轉移了?或是……被蛇國人俘走,囚起來折磨盤問?
忽然,馬蹄疾速從一兵器上瓊過。由於過快,根本來不及看清兵器的模樣,任憑發現的那一瞬,她眼睛死死跟著瞧,仍舊沒能看出個所以然。
回過頭,視線被一眾馬蹄馬腿重重疊疊的覆蓋,擋得別提有多嚴實了。
舒棠“嘖”了一聲,煩躁又惋惜。
待重新回過頭時,便在不遠處發現了血跡和屍首。
她立即繃緊身體,全身心的警惕起來,與此同時揚起右側手臂在空中,手掌自然伸展。
“發現情況,全體警戒!”
戰時,將領的肢體動作便是最好的交流訊號,多數比言語還要管用。
手下精兵們見手勢,連忙小幅度勒韁,隊形聚攏,緊湊且嚴陣以待。
由於陣前陣後相隔甚遠,馬蹄雜亂不易聽清指示,便由陣中層層轉達下去。
“發現情況,全體警戒。”“發現情況,全體警戒。”“發現情況……”
命令一環扣一環的傳遞下去,聲音愈來愈遠,直到墊後的一行人,無一錯漏。
繼此之後,超過預先定好的接應點幾裏開外,終於見到了打鬥的痕跡。
舒棠眉頭緊蹙:“緩速推進,弓箭手準備……”
隨話音落下,陣中隊形又發生了改變。
原本窄窄的幾列,整齊而謹慎。
在她第二道指示下達後,飛速變換為縱向,弓兵湧上前側,向兩端遍布開,弓箭紛紛搭弦,隨時準備齊發。
在這種緊張的氛圍下,眾人正跨過慘烈的戰場,步步接近舒熠的結局。
果然如舒棠所說,有丟棄的刀槍盔甲,或插入土地或插入屍身的兵器,以及……滿眼的殘肢斷骸。
她認得出,有些確是神策軍,不過更多的是蛇國那群蠻夷,好在暫還沒有發現舒熠的蹤跡。
前方似乎還在打鬥,是生是死,就看這一遭了!
舒棠手心滿是汗珠,將銀蛟鬆了鬆,又用五指依次握緊。
當遙望到遠處僵持打鬥的坳溝時,她瞳孔一鎮,反應不出半刻,當機立斷指著前方下令:“弓兵,給我瞄準了那些蛇國人,放箭!”
此時彼端蛇國兵將在與坳溝裏的人纏鬥,明晃晃將後背露給舒棠他們,毫不設防,簡直就是活靶子。
且不去想坳溝裏的人是誰,興許有那麽七成的機會是舒熠他們。
退一步,即便不是,就憑兩國交惡已久,蛇國侵犯本朝國土,壞事做了幾籮筐,剿滅他們隻有利沒有弊,舒棠還巴不得多撿點這樣的便宜呢!
眨眼間,弓兵的箭矢如天上的星河,人間的細雨,劈裏啪啦箭無虛發的招呼過去。
一層層蛇兵應聲倒地,重則當場喪命,輕些也是傷胳膊傷腿,捂著肩膀打滾兒。
她卻覺得不夠解恨,追加道:“箭簍裏的都給我放出去,一個賊寇都不準放過!”
“慢著!”她眼尖,看到坳溝裏有個腦袋虛晃了一下,隨即連忙又縮回去,趕緊補救:“睜大眼,看仔細後再放箭,務必不要傷到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