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告狀
正如海水那般,前日還驚濤駭浪,翌日便可平靜無波,人生亦是如此。
無論翻起多大洶湧,曆經多少波折,當白晝再次到來,褪去多愁善感,日子還得繼續過。
眼下初入早秋,暑熱開始不敵涼意,被一陣陣秋雨催得蕩然無存。
舒棠立於門廳的簷下,默聲不語,看雨水順著瓦片的輪廓,間隔均勻且富有節奏的落下。
恍然間父母及兄長離京已半月有餘,再回想起來,卻宛如昨日一般。
其實在這些天裏,她時不時就會做一些奇怪的夢。
要麽夢見家裏不要她了,要麽將分別場景在夢中重新上演一次。
每每醒來一摸麵頰,毫無例外,盡是淚痕。
舒棠礙著麵子什麽都沒有說,畢竟這麽大的人了,好歹是一家主母,又不是幾歲的小姑娘,若再說些什麽想娘,想家裏人的話,豈不是讓人笑話死?
她的倔強與故作堅強瞞過了許多人,大家都知道她難過,可對於表達難過的方式無非是沉默,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不過這些人裏麵,並不包括賀嘉遇。
作為滿滿將她盛在心裏的人,每天緊密相處,自然能體察到她的情緒。
隻是兩人有著一種不約而同的默契,他知道舒棠強忍著是為了什麽,便不去戳破她的偽裝。
唯有深夜,見她在夢裏緊鎖著眉的時候,才伸出手臂攬她入懷,用無盡的溫熱與踏實予她安穩……
待到清晨,天際湧現第一抹光亮,她從容易脆弱的夢中醒來,賀嘉遇對她笑笑,兩人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他去上朝,她還是那個故作堅強的丞相府主母……
而此刻,舒棠微仰起頭,一把青絲被綰得鬆而不散,更顯人婉約端莊。
兩側及腦後有珠花垂下約一指長的金玉穗子,隨著仰頭的幅度輕緩搖擺,為那抹安靜的丁香色平添幾分動的韻味。
她就那麽矗了許久,想著,在分別那日悶住沒落的雨水,終究還是在他們走後,連續十幾日傾盆而下。
一如她的情緒般,即便當時沒有聲嘶力竭,可等到某個特定的點,還是會一股腦的爆發出來。
現在,隻維持著表象上那層虛假的安寧罷了。
見舒棠像尊石像一樣站在那半晌,廳內跟著伺候的丫頭們腳下挪著小碎步,暗自兩兩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哎?第幾日了?”
“十六……哦不對!十七!算上今日第十七天!”
“按理說也該緩過來了,夫人為何還這麽鬱鬱寡歡的?”
“搞不懂,大將軍卸甲,受封成為王爺,往後既不用舍命上戰場,還有榮華富貴可享,這不是好事嗎?”
“對呀!而且咱們夫人成了王爺之女!保不齊會封個郡主什麽的,再不濟也得是縣主!多大的殊榮啊!”
“話雖如此,可京都距離邊關那麽遠,咱們夫人又不能同去,此後若想和家人見上一麵,怕比登天還難,夫人傷心也是在所難免……”
說到這裏,小丫頭們短暫一愣,周遭寂靜無聲。
隨後沒過多一會兒,打破寂靜的,是不知從哪傳來的一句小聲嘟囔:“那有什麽的?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除了招贅,你見過有誰嫁了人還長在娘家?遠嫁的更是不在少數,這便是女子的命!”
“嫁夫從夫,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哪有三天兩頭惦記娘家的?全是夫人自己拎不清罷了!偏還連累大人和咱們全府小心翼翼的,大氣兒都不敢喘!叫人憋悶壞了!”
這還不算完,緊接著那女聲又陰陽怪氣壓低聲音道:“想當初,咱們丞相大人請旨的時候我就納悶,京中賢惠嬌貴的閨閣小姐眾多,哪個不能操持好後院?怎麽單選了她個沒規矩愛咋呼的回來?禍害將軍府就算了,現在還把咱們丞相府攪得烏煙瘴氣!你看她全身上下哪裏有點主母的樣子?”
此話落盡,其餘幾人皆倒抽一口涼氣。
同時,她們也瞧見簷下,正在伸手接雨水的舒棠身子一僵。
所有人都在心中祈禱她沒聽到,畢竟那丫頭有意壓低了聲音,廳內與簷下離得遠,再加上有雨水的掩蓋,換成任何人想來都是聽不真切的。
可那一襲丁香色利落轉過身,嬌顏上愁雲與慍怒交織,顯然是聽了個清楚明白。
她快步如風,兩三下邁到廳內幾個丫頭的麵前,粗略掃了一圈,語氣清冷徑直問道:“最後一句,誰說的?”
舒棠承認,她有意氣用事的成分在裏麵。
人隻要在氣頭上,大怒或者大悲的時候,一旦有人頂風作案,哪怕她說的某些東西是有道理的,作為當事人也會失去理智。
麵對垂著頭噤若寒蟬的小丫頭們,舒棠深知自己衝動了,在心底再三默念:今時不同往昔了,我要寬容大度,我不能因私人情緒遷責於人……
可當她看見垂頭默聲的一眾丫頭中,有一個勁勁兒的立著身板,眼神裏盡是不善。
舒棠的“再三默念”全部煙消雲散,輕咬著牙問:“是你?”
對方沒作答,但那股莫名的敵對擺明了就是告訴舒棠,是我,怎麽了?你能拿我怎麽樣?
很好,挑釁!
“呼……”舒棠側過臉,長長舒了口氣,刻意將語調放得很輕緩柔和:“是,對,你說的都沒錯。”
正當大家以為該女逃過一劫時,猝不及防一道清脆的響聲,讓眾人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頓時,廳裏餘下的幾個丫頭倉皇跪成一片。兩側見被打的不跪,硬是一左一右扯她跪在了地上。
被打的丫頭名喚素竹,在丞相府做事有些年頭了,憑借著資曆,她在下人中間永遠說最上句,同時也是許多趨炎附勢新人爭相巴結的對象。
好話聽多了,長此以往下來,自然滋養得她心性超乎身份,不想再屈居人之下。
她覺得反正都是受人追捧,那與上位者又有什麽不同呢?甚至開始奢望有朝一日能與主子抗衡。
隻可惜,她的美夢被舒棠一巴掌打碎,臉上除了火辣辣的脹痛,還伴隨著順麵頰滑落的雨水。
那些雨水是舒棠適才在簷下伸手接到的,沒有擦幹便行凶打了人,此時正在那甩著自己的小手呢。
素竹一臉羞憤,捂著通紅一片的臉仰頭質問:“您剛也說了,我沒錯!為何打人?我不服!”
“對啊,你說的是沒錯。”舒棠漫不經心挑起眼眸,有會看眼色的小丫頭見勢,已經去取了潔淨的帕子給她擦手。
摸著重新恢複幹爽的掌心,她反手往素竹另半邊臉上又是一巴掌:“但做下人的,又不是請你來教我規矩,我不管你說的有沒有錯,我隻想讓你懂本分。”
“上一巴掌打你不敬,這一巴掌,打你死不悔改!”
擲地有聲的訓斥顯盡了她的氣勢,在這種絕對的威嚴之中,所有人都被壓製的不敢抬頭。
這聲音同樣也驚動了剛回府的月時和霽時。
兩個陪嫁丫頭受舒棠的指派,從前些日起便去舒府給她規整東西。
娘家值錢的家當能拿就拿過來,不能拿的一一記錄在檔。
現今舒家就剩兩個主子在京中,她不常在娘家,叔父更是忙起來幾個月見不到人。
為了避免有人鑽空子,暗中幹出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把舒府家產掏空,就算沒心沒肺如舒棠,也不得不提早做打算。
但她很怕自己回去會觸景生情,所以隻好讓身邊最信任之人回去清點。
其實兩個丫頭是想去一個,留下一個照顧舒棠。
還是她無所謂的把兩個一股腦打發去了,說清點庫房不是小工程,兩個人搭伴會更容易些,左右丞相府使喚丫頭一大堆,總不至於沒人伺候。
結果剛走沒幾天,就出了這麽一樁事。
月時霽時聽到陣仗不對,在院中相視一眼,連傘都不撐了,直接飛奔進廳裏:“小姐!小姐?怎麽了?”
映入眼簾的是跪在地上縮成幾團的丫頭,至於舒棠則是滿臉不悅的怒斥:“我入府的日子也不短了,你們有一個算一個,我過去可曾責罰過誰?或是斥罵過誰嗎?”
“我不反對你們背後議論,是說天氣也好吃喝也罷,人情世故交際往來,我從未拘束你們,任由閑談。”
“我不管你們丞相府曾經是怎樣的風氣,但由我當家做主的門戶,家中必定不會規矩冗長,死氣沉沉。我倒很喜歡看上下一團和氣,個個兒神色從容輕緩,言談歡笑一片鮮活的樣子,不願你們古板木訥循死規矩,那樣我身處其中也不自在。”
“但是……”她咬重這兩個字,頓了片刻才繼續說:“我的寬和與縱容,並不能成為你們蹬鼻子上臉的理由!”
舒棠低睨素竹,雙臂環抱著胸:“丞相府養著你們,不是讓你們給主子找不痛快的。”
“在府裏且這麽肆意詆毀,我怎麽知道你出去不會當外人抹黑我?”
“至於替你們家大人打抱不平……”她嗤笑一聲:“京中賢惠持家的貴女確實比比皆是,那你去問你家大人啊,看他要還是不要?”
“還沒輪到你頭上呢,用你瞎操什麽心?”
劈裏啪啦說了一大通,舒棠心裏爽快多了。
可爽快之餘,回覺出自己好像有些過於嚴苛,話說的有點重。
她將環著的手臂放下,語氣稍微緩和了些許:“過去你們可能或多或少聽說過我的做派,對,我討厭被規矩束縛,更不想當一絲不苟有板有眼的主子,所以才沒有一來到丞相府,就規整後院製定規矩,想讓大家順其自然,由我來慢慢適應。”
“沒成想因為這個決策,給你們心裏留下了壞的基礎,以為我無能,不會更不想管教下人,可以拿來肆意質疑,甚至直接踩到我的頭上!”
“鑒於今天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打也打了,訓也訓了,此事就算揭過去,我不會繼續揪著不放,免得說我不近人情。”
“今後府裏一切照舊,該閑談便閑談,規矩以內的玩笑打鬧我依舊不會管。”
“隻是有一點,對主子不恭不敬,背後質疑非議,無論在府裏還是府外都不允許發生!下次若再有,直接打一頓扔出去,自尋出路去吧。”
“在場的記在心裏,沒在場的相互告知,行了,都散了吧。”
心裏發虛的說出那番話,其實打理一個家,處理關於後院這些丫頭婆子規矩的事,舒棠真的不太擅長,隻是硬給自己撐排場而已。
此刻再看素竹,在舒棠訓話完畢後,她捂著臉哭哭啼啼就跑出去了,一張麵龐又紅又腫,除了被打之外還有憤恨。
舒棠知道那樣的人定不會輕易屈服,但還能有什麽辦法呢?不留情麵趕出去?還是攻心理?總不能因和下人搞好關係放低姿態吧?
反正舒棠性子粗,索性不放在心上,吩咐月時霽時往後多留心,別讓那丫頭背後使絆子,其餘想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一個丫鬟而已,還不至於讓堂堂女中惡霸到憂心忡忡的地步。
遣散人群,嚼舌根風波算是告一段落。
月時霽時一左一右守著她去用中飯,在這段不長不短的路程中,舒棠輕搭月時的手,走著走著忽然開口問:“月兒,你上一次見你爹娘……是多久之前?”
月時微微頷首,語氣和神色並沒有太多喜怒,很自若答道:“奴婢四五歲就進府伺候小姐了,自打進了咱們府就再也沒見過家裏人。”
舒棠聽了若有所思,隨後轉頭又問:“那霽兒呢?”
“奴婢……”霽時倒是遲疑了一下,不過轉瞬便重新恢複淡然:“奴婢家裏窮,下生起便被人牙子用幾個窩頭換走,勉強將養到幾歲,和同樣來路的一群男童女童一起學規矩。”
“在那段期間孩子們死得死賣得賣,在我和月時同樣大的時候,有幸被將軍府買來伺候小姐,這輩子也算是有福氣的了。”
“至於爹娘……我從未見過他們,不知道他們哪裏人,長什麽樣子姓甚名誰,家裏幾個兄弟,我隻當將軍府是自己的家。”
舒棠得知這些後顯得更沉重了,久久沒有回過神。
“你們兩個陪我長大,我竟從來不知,原來……”哽住須臾,她喃喃感慨:“過去我總是抱怨命運不公,實則,不是誰都像我一樣幸運。”
“這些年苦了你們了。”
見自家小姐在與親人分離後,情緒一再消極,月時霽時顧不得自憐身世悲慘,連忙岔開話題,試圖開解她。
“不苦!真的不苦!老爺夫人,兩位公子,咱們家小姐,包括姑爺,都是這世上最好最好的主子!我們現在過得滿意著呢!”
“對呀!若被賣到什麽古怪的主子身邊,非打即罵,哪有跟著小姐好!”
“從將軍府到丞相府,主子們都開明溫和,對我們從不苛待,吃穿用都是極好,恐怕得是上輩子燒香求來的!”
看著兩個笑得跟花一樣的小丫頭,舒棠知道她們是想讓自己開心。
她隻好無力的笑笑:“我啊,從小到大沒在這種事上操心過,咱們將軍府也從沒出過這樣的人。今天素竹明明隻是說了幾句,說的還是實話,不知怎麽我火氣蹭得拱上來,就那麽鬧了一通……”
“可能還是太意氣用事了,素竹說我拎不清,身為女子嫁夫從夫,不該總掛念著娘家,還因著娘家的變動發脾氣,讓夫君和整個府裏都覺得壓抑。”
“更何況我性子屬實頑劣,配不上賀嘉遇,那些大家閨秀比我適合,這些當初我自己也說過,存著這念頭的人不在少數,怎麽換成她一說,我就忍不住了呢?”
月時眉毛一立,聲音立刻調高了幾分:“什麽?她居然說了這麽混賬的話?小姐您怎麽不早說呀!”
霽時跟著幫腔:“真是的!當初衝進去時看那場景,我還真以為是小姐您心裏不舒坦,碰巧素竹伺候的不妥當,借機數落一頓呢!結果竟是她如此猖狂!還編排到主子頭上了!”
“小姐您就應該早說!別打疼了您的手!這種貨色就應該我們兩個擼起袖子,一人掄她幾個大嘴巴!”
兩個陪嫁丫頭自然是不顧一切維護她的,哪怕舒棠強調好幾次,說這事就算過去了,別再繼續生是非。
月時霽時不依,商量著不鬧上明麵,但怎麽也得暗地裏讓素竹吃點苦頭,決不能善罷甘休!
三人吵吵鬧鬧來到飯廳,舒棠落座,對自己方才的舉動仍耿耿於懷,皺著小眉頭:“你們說,我是不是變成那種讓人討厭的主子了?平時脾氣不好,現在還打罵下人撒氣,我……我好壞!”
看著舒棠那張委委屈屈的臉,月時霽時差點笑出來。
“小姐啊!虧您還知道您是主子?怕不是善解人意到昏了頭?”
“您見過誰家的主子還考慮下人感受的?別說是素竹不恭不敬,就是那謹言慎行聽話的,挨打受罵都再正常不過。”
“做下人,那張賣身契在主子手上,要殺要剮或是變賣,任憑處置,您這才哪到哪?”
“再者說了,我們兩個從小跟您長大,知道您性子豁達,這些年從不為難下人,更不屑於管那些破事。無論丫頭還是小廝,做的好了壞了,您也不計較,底下人都念著您的好。”
“隻怪丞相府的這些跟您時間還短,隔著心,才覺著您好說話,好欺負。”
“但您得時刻記住您是主子!萬不能容他們造次!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交給我倆,嘴給她抽歪!”
兩個丫頭說著,邊將四六八樣的餐食擺到舒棠麵前。
一個盛湯一個遞飯,嘴裏又開始換著花樣的哄她:“來,小姐,多吃幾碗,這點小事不配記掛在心上,等過個三兩天,一切又照舊了,別多想。”
舒棠點點頭,接過瓷碗,食欲多少比前些天好了些許。吃下大半碗白飯,喝了碗湯,菜也願意加上幾筷子了。
用過午飯回房看兵書,這枯燥的一天就算是結束。
傍晚,賀嘉遇推門而入,似乎比尋常回房的要更晚些。舒棠沒問緣由,隻覺得他相較往常更溫順柔和,也更放得開,願意掉身價沒皮沒臉的逗她開心。
一夜溫存過後,第二日她才從梳頭嬤嬤口中得知,原來,嚼舌根那件事還有後續。
本來舒棠都打算翻篇了,可素竹偏不肯輕易罷休。
賀嘉遇下朝剛踏入府門,素竹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撲跪在他麵前,仰著自己那張紅腫的臉,淒淒慘慘向賀嘉遇告狀。
前後無非是稱自己惹了夫人生氣,前來告罪,請求大人寬恕。
但話裏話外透露出的都是舒棠心情不佳,拿她撒氣,又打又罵,而她委屈隱忍,將舒棠的形象描繪的很是無理潑辣。
賀嘉遇聽得麵色凝重,背著手語塞良久。
就在素竹以為這份凝重的來源,是遷怒於舒棠時,他突然開口:“既然還能告狀,說明打得輕。”
“這樣吧,若打你能讓她覺得爽快,解氣,那也算是物盡其用。自明日起每到午時你便到她那裏領打,直到火氣全消為止。”
說完,他如沐春風的笑笑,涼颼颼的撂下一句:“安心,不會白打,一巴掌給你多加一兩月錢。”
看著“貼心”“善解人意”的丞相走遠,望著那個背影,素竹瞠目結舌,癱坐在腿上,連眼淚都來不及擦。
也難怪呢,在那麽睿智的一個人麵前玩心機,想挑撥兩人之間的關係,簡直就像耍把戲的猴子般愚蠢好笑。
何況,告黑狀詆毀的源頭還是他最愛的舒棠,那個能踩著他腦袋摘星星的女人。
最終結果無非是出言詆毀的提心吊膽一夜難眠。
至於被詆毀的著實也一夜難眠,隻不過不是擔憂,而是……備受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