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離間
馬車飛馳行至大將軍府,還沒來得及徹底停穩,舒棠便起身鑽出來,一個箭步邁下直往府裏衝。
門前有幾個禁衛模樣的人正踩著雲梯拆匾額,她短暫怔住一下,嘴裏低低嘟囔了句:“幹嘛這麽心急?聖旨還沒到,這就派人來摘匾額,至於嗎?”
說罷,她也不敢多做停留,提起裙邊飛身一躍跨過門檻,加快腳下速度直直跑進院。
一路從院中到前堂,她遠遠瞧見自家母親和兄長都在,隔著老遠就喊開:“哥哥!爹呢?爹爹回來了嗎?”
眨眼間,她便來到幾人麵前,捂著肚子微頷著身,跑得氣喘籲籲。
賀嘉遇緊隨她而入,雖然心下也存有諸多不安,但仍平穩著心□□疊雙掌行禮:“拜見嶽母,以及……兩位兄長。”
縱然穩健如他,脫口說出“兩位兄長”時也遲疑了。
再怎麽也是一個和他年齡相仿,另一個還沒他大,這樣叫總覺得心裏有些別扭。不過想著是從舒棠那邊論起,他倒也含含糊糊說服了自己。
尹謙月擺擺手表示免禮,連忙起身迎自家的寶貝女兒,握住她的雙手:“怎麽連你們兩個都驚動了?嫁出去的閨女,天天因為這點糟心事往娘家跑,還要帶著女婿,真是苦了你們倆……”
“娘,瞧您說的什麽話?嫁了人也是您和爹爹的女兒啊!”她環顧四周:“不是說爹爹今日回京嗎?”
舒恒在旁邊答道:“爹回京後直接進宮交付兵符和甲胄,要過會才能回府。”
“怎麽一切發生的這樣突然啊?適才賀嘉遇和我說起,我差點沒反應過來!”舒棠一張小臉皺得很是糾結,當著自家人毫不避諱的抱怨:“爹爹不就是受人陷害吃幾場敗仗嗎?怎至於直接被免除職位?這些年的勞苦功高,難道還抵不過區區一次遭人算計的失誤?”
“這也就罷了,剛免除爹爹,那邊偏又提拔一個方二十幾歲的小子上位?三軍統帥,掌控舉國兵力,他鎮得住嗎他?”
舒熠聽後深感讚同,被母親大哥壓抑了半天的情緒也跟著爆發:“就是!那廝我見過,長著一副讀書臉,你說這樣的你帶什麽兵打什麽仗啊?一杵子就能懟趴下!還沒我厲害呢!讓我當大將軍都比他強!”
舒恒厲聲打斷:“你們兩個越說越離譜!”
見著被自己嚇得立刻緘口的弟弟妹妹,他意識到自己過於嚴肅,這才緩和下語氣:“咱們的父親不是被革職,雖然實權沒了,不過在外卻落得個無比尊崇榮耀的地位,這也算是萬幸。”
“但倘若方才你們倆的那番言論被有心之人聽到,傳到皇上耳中,那可就不是善終這麽簡單了!”
舒恒一轉臉,直視舒棠:“尤其是你,現今你不僅僅是大將軍獨女,更是丞相夫人,言談舉止要時刻小心!”
突然被點到,她暗中咬咬嘴唇,心裏略有些不是滋味。
總覺得自己自嫁人以後,就好像和家中親人漸行漸遠,更從舒恒方才的話中莫名體察出排擠,舒棠不樂意道:“大哥這話什麽意思?難道嫁人後就不是舒家的人,我就不是舒棠了嗎?”
“沒說你不是,我說的是‘不僅僅是’,女子嫁夫從夫,你要更多的考慮你婆家一些,別總任性。”
舒恒永遠是冷漠而理智的,他絲毫沒顧小妹的黯然神傷,因為他覺得自己說這些都是為了她好。
他繼續補充:“還有,以後娘家要少回,更不能總帶著你夫君回來。”
“經過這場風波,皇上對咱們舒家的感情已不似從前,若是被他知道我們與丞相府走動頻繁,到時候再落下個什麽結黨營私的罪名,兩家都免不了責難,反倒白白連累丞相府。”
幾句話把舒棠冷得眼淚直逼眼圈,她怔怔反應許久,才哽咽中帶著堅強,勉強說道:“大哥的意思……是說以後我連回家的資格都沒有了嗎?成過親的人就隻配有夫家,不配有娘家?”
這樣的舒棠分明是脆弱的,但骨子裏卻又強迫自己堅強到極致,令賀嘉遇感到心疼。
“你凶她做什麽?”將硬撐著脾氣咋呼的小家夥護住,他挑起眼眸與舒恒四目相視:“這裏是她的家,生養她的地方,她想回便回,即使是我跟她一道回來,也並無什麽不妥。”
“我若想避嫌,從一開始就不會求娶。皇上若忌憚,也不會為我二人賜婚。”
“想來你也和我一樣,希望見到的是那個天真快樂的舒棠,而不是為著所謂的名聲,連骨血至親都能撇下的無情之人吧?”
賀嘉遇知道這是他們的家事,自己本不該插手,另外舒恒說的也沒錯,他是為舒棠和丞相府好,在殘酷的現實麵前,他必須選擇理智而冷漠,那樣才能免受更多傷害。
從前賀嘉遇又何嚐不是理智而冷漠?甚至還有些殘忍,但此時此刻麵對起舒棠,他半點也理智不起來。
見到她難過,就算是多管閑事,他也摻言了舒家的家事。
即便冒著巨大的風險,也要維係著她所心心念念的真情。
這一身傲骨與冷靜自持,隻有在麵對她時,一挫再挫,退無可退……
舒恒無奈,深感麵前之人再也不是當初的賀丞相,覺得他經過兒女情長的浸泡,腦子都不清醒了:“正因為是你,才不能過多與我家有所瓜葛!”
賀嘉遇聽得覺著不可理喻,徑直撂下一句:“連你家的姑娘都娶了,還想有什麽比這更大的瓜葛?避嫌?我能避得掉嗎?”
說完,意識到自己語氣有些清冷淩厲,他又接了句:“我千嬌百寵捧在掌心的愛妻,她想做什麽我便支持她做什麽,不就是回娘家嗎?那就回啊!身為男人,若是自己妻子想家都要因避嫌抑製,那還算什麽男人?”
“娶了她,我就能盡我所能的護住她,讓她毫無後顧之憂的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種種事情的衝擊下,舒棠鼻子一酸,還沒來得及對賀嘉遇表達感激,門口便由遠至近湧來一陣騷亂。
她立刻轉過頭:“是爹回來了?”
迎麵而入的是披甲帶刀的二十人隊,領頭的護心甲上融刻著獅吼的圖案。
賀嘉遇搭眼一瞧,宮中禁軍?於是心中便有了幾分猜想。
領頭那人率先開口:“我等宮中禁軍奉皇上之命,搜繳舒家遺留軍情軍報,還請各位行個方便。”
隨著這番話說出口,在場幾人臉上皆變了顏色。
其他人或是驚詫或是憤恨,但隻有賀嘉遇是疑惑不解的。
他腦筋一轉,不引人注意又利落的閃身,正正好好站到了舒棠後方。
她回頭:“你在這搞什麽……”
“噓。”還沒等她說完,賀嘉遇比量了一個手指在唇上,示意她穩住不要聲張。
雖然不理解他是何用意,但總歸是有打算的,舒棠也隻好轉過身去,按照他的思路走,當做方才什麽都沒發生。
就在此刻,舒恒站出來阻攔:“我父親已去宮中卸甲交兵符了,隨後軍中相關的兵籍軍報都會一並經兵部轉交給新任大將軍,我府中絕不留半片紙屑,還請聖上放心。”
“至於收繳,怕是沒有這個必要吧?”
領頭的禁軍很不好說話,蠻橫且生硬:“我奉的也是聖上旨意,不好融通。既然你府中沒有私藏軍中相關物品的心思,你交與我搜,並不發生矛盾,還請公子讓開,在此僵持隻會平白耽誤我們彼此的工夫。”
“搜!”那人一聲令下,手下的小士卒們立刻得令動身。
舒熠擲地有聲的叫道:“住手!”
禁軍被嗬住,立刻立起眼睛,凶神惡煞的模樣:“怎麽?你府上今日還要抗旨不成?”
麵對君主之威,“抗旨”兩個字重如泰山,是誰都不敢背負的罪名,頓時,場麵冷下來。
舒家幾人都暗自咬著牙,心裏恨得直癢癢。
皇上未免也太過欺辱人臣,好歹是多年舍生忘死勞苦功高的大將軍,為社稷賣命,今朝無故架空不算,還要抄家似得來鬧這麽一遭。
雖說舒文淵往後不在軍中當值了,過去那些牽扯其中的軍報與兵籍自然不能留,他們也不想留,可何必急不可耐,派人來拆匾,搜繳,這不明擺著打人的臉嗎?
讓他們搜倒也搜不走什麽,但新的封王旨意沒下來,不像換匾,這可是拆匾!莫名被禁軍拆走,後續的再半月一晌掛不上,難道還要這麽空著,惹京中人恥笑嗎?
更甚還有禁軍來大張旗鼓全府上下翻個遍!這種折辱和下馬威無論傳出去還是在舒家人心中,都是永遠過不去的坎兒!
這時,賀嘉遇突然靠近,在舒棠身後極輕極輕的道了句:“事有點不對,你問他,奉誰的旨意?我見他不是皇上身邊的人。”
舒棠被這麽一點,暫且放下方才的冤屈與怨恨,緩了緩,直視領頭的禁軍:“你,口口聲聲說是旨意,你奉誰的旨意?可有證明?”
禁軍被問的一愣,但上上下下掃了眼舒棠,見不過是個小丫頭,先前的驚便全部轉化為惱羞成怒,瞪圓了眼睛大吼:“奉皇上的旨意!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質疑我朝聖上?”
“不是皇上的旨意,你再細問。”賀嘉遇又是一句。
有這麽個皇上左右手在這,舒棠聽見這話心裏突然很有底氣,比他聲音更大,比他更凶:“我質疑的不是聖上!我質疑的是你!”
“你說是聖旨,那你倒是拿出來啊!這都牽扯到搜查曾經大將軍的府邸了,事情非同小可,怎麽也得帶聖旨前來吧?”
“總不能搜查令也沒有,聖旨也沒有,空口白牙的,你怎麽就想那麽美呢?說搜我就讓你搜?”
禁軍兩步向前,直逼向她,目眥欲裂:“我奉的乃是聖上口諭!何來聖旨?”
“哦是嗎?嗬嗬。”舒棠也絲毫不畏懼,幾步之遙,兩人目光相對,絲毫不輸下陣來。
有些時候她很脆弱,但有些時候被逼到份上,骨子裏的那種不屈,讓她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下意識直麵就是剛:“你說你有口諭就行了?反正嘴誰都有,我還說我有玉皇大帝的仙諭呢!他老人家說閻王那裏缺個鬼差,讓你立刻去報道,你快去吧。”
禁軍被激怒,刷拉一聲抽出佩刀,直接架在她脖子上。
賀嘉遇見勢不好,飛速將她往後一抽,否則那刀刃鋒利的很,搞不好一劃,就算腦袋不掉,也是一道汩汩冒血的大口子。
他實在後悔讓她鋌而走險,不過若非他身著朝服,怕對方認出自己身份,賀嘉遇早就自己逼問了。
他怕打草驚蛇,惹得對方不敢透底,隻有像舒棠舒恒他們,才能讓這禁軍無意中露出更多紕漏。
不過現今竟威脅到了舒棠的身上,他忍無可忍,再也沒有耐性掉背後之人,直接就想讓這禁軍人頭落地。
剛想站出來,在旁邊看了許久的舒恒猛然頓悟,一把推過舒熠:“去按住你妹夫。”
被迎麵撲過來的舒熠抱個滿懷,賀嘉遇一肚子怒火還沒發,就被淋得透心涼。
天呐,是讓你按住,可沒讓你抱住!
舒熠將賀嘉遇摟得嚴嚴實實:“不許動,大哥讓我按住你,妹夫。”
說完,他還補了一句妹夫。自從賀嘉遇和舒棠成親,他就以當賀丞相的舅哥為樂趣,天天沾一點便宜叫一聲妹夫,他可高興了。
與此同時,舒恒借著自己小妹的話茬繼續咄咄逼人:“這位大人,在下舒恒,同在朝中當差,與各司統領也有過幾麵之緣,今日見到大人卻覺著眼生……”
“這話我本不該說,但出於好心提醒,還是要告訴這位大人,假傳聖旨可是死罪,若您當真想好了要搜,那舒府上下絕對會配合您,把搜繳進行到底。”
禁軍幹巴巴眨著眼睛,語塞片刻,隨即馬上又梗著脖子道:“我是陛下跟前兒的,你自然沒見過我!”
“哦?是嗎?可在陛下的跟前兒,我可從來沒見過你。”賀嘉遇淡然將舒熠的兩條手臂掰回去,放到他的身兩側,向旁邊側邁一步,從舒棠身後,把原本擋住一半的身形露出來。
禁軍見到那身瑞麟祥雲,腦子突然一空。
他雖不是位居高職,但久在宮中當差,也知道那是一品文職大員才能穿的圖樣。麒麟,在當朝隻有輔國之人才有穿在身上的權利。
那麵前的這位……
他支支吾吾:“你,你是什麽人?”
賀嘉遇氣定神閑:“我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人,隻是這家的女婿罷了。”
禁軍方才還凶神惡煞,此刻立即泄了氣,因為他也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舒府,曾經的大將軍府,這家隻有一個獨女,前不久嫁給本朝丞相,還得了個一品的誥封。
所以,他剛才是當著丞相的麵,把刀架到了他愛妻的脖子上?!
見著那人一副蒼白到要暈過去的神情,賀嘉遇不在意多加一把火:“不巧,我與禁軍統領極為相熟,經聖上授意,其麾下各司的統領,除去殿前,其餘各司也任由我調配,像什麽典統領鳳統領,這些都是老部下。”
“更不巧的是,我與聖上也很是相熟,我離開鴻寧殿還不足兩個時辰,我怎麽從來沒聽說……聖上要拆匾搜府?”
他麵帶淺笑,俊逸非凡,卻嚇得眼前禁軍差點尿褲子。
賀嘉遇還是噙著微笑,一字一句猶若刀刻在他身上:“說,真正指使你來挑撥離間的人,是誰?”
禁軍噗通一聲跪下,其餘人見到這場景也連忙趕過來,一股腦跪在後麵,浩蕩蕩的一大片。
正在禁軍要哭訴的時候,外麵突然闊步走來一眾宮人的身影。
為首的宮人捧著一卷明黃,甕聲甕氣拖著長音高聲道:“聖旨到!舒府眾人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