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洶湧
賀嘉遇和舒棠不禁對視了一眼,兩人皆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詫異和迷茫。
太後趕在這個關頭來做什麽?
而且這裏不是鴻寧殿,而是朝乾殿,當下處理的也是國事相關,她身為後宮婦人,難不成還想幹涉政事?
眼見著身披赤黑流金曳地袍的白太後款款行來,眉宇麵龐之間滿是嚴肅持重,行進中,舉手投足也少不了端著她那股太後身份的氣場。
殿內眾人俯身行禮:“拜見太後。”
“起身。”清冷簡短的開口後,她邁入大殿,目中無人隻顧往前走。
舒棠立刻自動自發自覺挪開身子,騰出正中間來讓她通過。
但……那行為與其說是懼怕尊敬,倒不如說厭惡閃躲更為合適,生怕她那刺繡著鸞鳥的大長尾蹭到自己身上。
“母後。”龍椅上的皇帝站起身,也攏起雙手行了個禮,隨即蹙眉疑惑道:“您怎麽來了?”
她一步步踏上朝乾的頂點,在龍椅旁轉過身,倨傲的掃了眼下麵:“早便聽聞,連失兩城的背後乃是有人與敵國串通,出賣情報,這才導致我朝接連敗退,痛失國土。”
“此事深關國體國運,吾在宮中憂心不已,日日寢食難安。現今幕後之人找到了,一切就要水落石出,吾自然要來看看。”
皇帝臉麵上突然沒由來的不悅,聲音也在壓抑怒火之下變得低沉:“失了國土讓母後憂心,是朕無能,這事定會追究到底,查的水落石出。此刻還望母後能移駕回寢宮,好好用膳,好好休息,珍重鳳體,切莫再操勞。”
擺明著的,就算說得再委婉,明眼人也能聽出這是在驅逐。
然白太後卻向身側一掀拖尾,淡然落座到龍椅側邊的矮椅之上:“我朝國脈延續至此,承載著老祖宗無數的心血,每一分一厘都是曆代帝王勤勉聖明的象征。”
“吾曾經曆過你皇爺爺執政的時期,也伴隨你父皇大半生,此刻皇位交到你的手上,麵對如此大事,吾身為一國太後,自是要親眼所見鏟除奸孽,為國除害!”
中氣十足的一番話後,白太後的聲色又緩了下來:“不過皇帝放心,吾隻是在旁看著,解一解心頭的鬱結,不會有任何幹涉朝政的舉動。”
皇上暗中收緊了拳頭,心想……說不說話的,你單是在這,就是對我的一種影響!
無奈太後在朝中勢力影響也頗為深廣,他此刻還做不到動搖其根基,於是也隻能就此作罷,歎了口氣,坐回龍椅上。
那金龍盤繞奢氣磅礴的一張大椅,世間能坐在上麵的隻此一人。
有許多人瞻仰過,垂涎過,畏懼過……但終究無人再能坐上。
而曆代唯一的帝王,能名正言順坐在龍椅上的人,他們心中都有一個難言之苦。
龍椅很硌,並不舒適安穩。
正因為坐在上麵不安穩,才能時刻居安思危,不會因安逸踏實,最後於龍椅上醉生夢死……
——
太後的到來讓場麵一時安靜下來,皇上悶悶地展開丞相所呈上的折子,裏麵都是對這一係列事查出來的結果。
他眉頭越皺越緊,將折子重重往永安侯腳下一摔:“自己看!”
永安侯顫抖著手,俯下身去拾折子,在慌亂的看完上麵的內容時,連連否認:“怎麽可能呢?這怎麽可能?”
“陛下!臣冤枉啊!”他那張不合乎年紀的粉麵驚愕異常,轉頭邁開步子,抓起地上男孩的衣服領子:“小雜種!是誰指使你的?嗯?告訴我是誰?”
“你看仔細,是本侯讓你去做那些事的嗎?”
“有官印的銀子到底是誰給你的?又是哪個?以重金支持你沿途換馬?一路趕去邊境出賣消息?”
“不是本侯!對不對?你說啊!”他近乎到了一種癲狂的態度。
見到這個反應,舒棠在旁邊看的震驚萬分。
而賀嘉遇則一副老母雞護崽的架勢,像是怕她被瘋癲的永安侯給咬了似的,用手臂把她攏在自己身後。
不過舒棠倒是沒在意那些,仍探出頭來看。她反倒覺得,永安侯的反應不像是裝的。
難道真的跟他、跟侯府沒有關係?
“放肆!”說好隻是看看的白太後卻忽然厲聲嗬斥:“永安侯!大殿之上,陛下麵前,莫要口出穢言撒潑失儀!”
他嚇得又是一抖,放開手中的孩子,跪行到皇上麵前。
“陛下太後明鑒啊!臣此生都沒出過京都,在朝中更是無權無勢,平日裏隻是做些生意,求個富貴安穩罷了!若論叛國?對臣沒有半點好處,況且臣也結交不到外邦之人,怎能串通啊?”
“再者,帶有官印的銀票整個京中官員權貴都有,不止臣一家,哦對了!對……臣也沒有那個通天的本事,把人安插在邊境營中啊!”
舒棠聽著,不禁越來越深沉,在賀嘉遇耳邊小聲質疑:“靠譜嗎?我感覺他真的不知情,咱們別平白冤枉了好人!”
結果話還沒說完,那邊怕引火上身的永安侯就開始亂拉別人下水。
他慌張之下口不擇言,回過頭:“陛下,不信您問丞相大人,他府中您賞賜帶有官印的銀子比臣府裏要更多呢,另外大將軍府中也有啊!傳言不是說,大將軍他,通……通敵……”
虧得方才舒棠還濫好心,覺得別為了自家清白,再把子虛烏有的罪名安到無辜之人的身上。
到時候處死問斬,對方和被陷害的舒家又有什麽分別呢?他們不能那樣做!
可轉眼間這人就情急之下亂咬,她覺得自己方才的善意簡直是喂了狗!立刻氣不打一處來!
正當她咬著槽牙即將忍無可忍時,賀嘉遇為她開口了。
“永安侯的懷疑有理,的確,我與大將軍受陛下聖恩多年,府裏帶著官印的銀子自是甚多。”
“可就此次事件來說,這小子拿到好處後揮灑如土,將上流人士的各種奢靡統統體驗了個遍,問題就在這裏……”
“一般的生意場所是不敢收大量帶有官印銀子的,偏偏他卻花了出去,而且都花在了永安侯府名下的酒樓與賭場。敢問,永安侯是對手下的買賣管製不嚴呢?還是有意回收自家發放出去的銀子呢?”
“另外,侯爺方才說沒出過京都,更沒有本事將人安插在邊境營中。”
“您沒本事,您府裏有人有這個本事啊……”
繼而他穩重回過身,對皇上行禮:“陛下,永安侯之子徐衍,在殿外候著。”
此話一出,別說是永安侯了,連舒棠都立起了眼睛。
啥時候的事啊?他怎麽來了?難不成是他做的?
還沒等舒棠的思慮飄太遠,殿外身影便入到了殿中。
他依舊是一副清雅公子的裝束,隻是眼下有些微青,一副倦怠失眠的模樣。
這是徐衍初次麵聖,他不在朝中做官,更是沒機會進宮,就連不久前賜婚謝恩,也是候在賀嘉遇和舒棠之後,等他和舒瀾謝恩的時候,皇上早已經和賀嘉遇共同上朝去了……
他此刻倒顯得比他爹淡然許多,叩拜行禮,一樣不少。
兩個男人在朝乾大殿逢麵,一個是新歡,一個是舊愛,針鋒相對。
不過這些隻是他們兩個心中所想而已,對於舒棠來說,敵對仇視是不存在的,因為……徐衍對她來說隻不過是吃剩的瓜子皮,吐掉的甘蔗渣,不喜不怒不懷念,甚至還覺著有些惡心。
若恨若怨,那還是摻雜了感情的。但真正的不在乎了,便會沒有任何情緒,一切無之所謂,這才是無視一個人最終的態度。
此時瓜子皮滿臉清高,即便罪名直接壓下來,也一副幽然縹緲的神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原地成仙呢。
賀嘉遇冷冷一笑,見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保住舒家更多,還是非要跟他慪這股勁兒更多。
他先向位居殿上的兩人請了旨意,隨後側頭說道:“有膽子去做,自然要有膽子承擔,今日你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公之於眾,堂堂男兒,認下了也算你敢作敢當,不認……隻是掙紮的久一點,讓你看起來更滑稽罷了。”
徐衍也冷眼看他,兩人誰也不讓誰:“大人是在威脅小民嗎?”
“聖上麵前,即便你身為丞相,也不能將強加之罪安到我頭上,不是我做的,我為何要認?”
呦,嘴還挺硬的,賀嘉遇看傻子一樣看著他,無語又不屑的淺淺翻了下眼皮,將視線翻走,看都懶得看他。
“正因為在陛下麵前,在朝乾殿,我才更不敢扯謊!”
他理清罪名,一一細說:“從始至終,這一係列事都是你一人謀劃所為,實際目的並非我們看到的叛國,而是……扳倒舒家。”
“在大將軍入邊境後,沒過幾日,便是戰敗的開始。也正是那幾日裏,你派這人快馬前往邊境,聯合敵國,裏應外合,使我軍慘敗,連失兩城。”
“或許最開始你並沒有意識到,事情最後會上升的這樣嚴重,因為你不過是想找一個天大的罪名安在舒家身上,而左右想來,叛國最大,剛好大將軍又被派往邊境!”
“你給他帶有官印的銀子,怕人發覺,籠絡他到永安侯府名下的買賣揮霍,反手收回銀子。”
“另一邊指派他快馬前往邊境,安插進存放糧草飼養兵馬的大營,而你的正妻,舒瀾之父,曾經剛好掌管著糧草大營,因懈工延誤戰機被廢,險些丟命,但他在糧草大營,未必不會有熟人,安插一個小卒,易如反掌。”
幾人聽了都覺得事情既複雜,說出來又簡單,舒棠更是恍然大悟,對啊!舒瀾的父親!
另一邊的徐衍臉越來越黑,直到最後繃不住,開始坍塌,可即便這樣,他仍在垂死掙紮:“舒瀾……她,她是丞相夫人的族親,論輩分還要叫她姑母的,怎會害她?而且舒瀾父親又是大將軍侄子,總不會如此置自家人於……”
“這話你也說得出口?”沉默著半晌的舒棠終於忍不住了,行禮道:“陛下,妾身本不該摻言朝政,可此事關乎家父及整個族群,請恕妾身逾越之罪,妾身隻說幾句話,說完認打認罰。”
皇上對她的行為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更何況有賀嘉遇的麵子,手一揮:“追凶緊要,若你有證據但說無妨,朕不會罰你。”
“謝陛下。”她行過禮,轉過身子,直視徐衍:“你說舒瀾為我族親,那下毒推我落水,置我於死地又作何解釋?從心底,她與我並無一絲親近。”
“至於舒瀾父親……我可聽說他這些年一直對我爹怨恨在心呢,埋怨我爹就算提拔毫不相關的下屬,也不提攜他這個親戚分毫。”
“不信可以盡管去打聽,反正知道他這一腔怨恨的,不僅僅隻是我一人而已。”
其實,說出來也心虛,這件事還是前世落水時,舒瀾對她說出來的,這一世她倒沒有聽任何人提起過。
不過皇上是有印象的,微微點頭:“是了,提拔親戚本無錯,朝中哪個官員又沒有提拔過人呢?”
“更何況糧草官固然重要,卻在朝中無權勢。大將軍惦念親人,又避了結黨營私的嫌,朕知道,對此官職也是應允的。”
“哪成想那人如此懶惰懈怠!損失大批糧草絲毫不知,耽誤兵馬行進,延誤戰機,本是要在軍中當即斬首的,還是大將軍來求,朕無奈,這才寬恕了他。”
“怎的?他近日竟生出如此歹毒的心思?不知好歹以怨報德,要置人於死地?”
徐衍連忙解釋:“陛下!這一切小民是不知情的!眾所周知小民與舒瀾關係惡劣,又怎會聯合她娘家幹這種掉腦袋的事呢?”
“還有,若真是小民做的,為何要給帶有官印的銀子?又讓他到自家生意裏花費呢?”
“小民家中銀錢流通還算寬裕,若真要給,銀票或是普通銀子豈不是更好?何必不打自招呢?”
這個問題,賀嘉遇在查到這一切時就有所疑慮。
他不是傻子,所謂捉賊捉贓,帶官印的銀子不是誰家都有的,做這種事用這麽獨特的玩意,直接縮減掉了一大半嫌疑,拿出來就是禍害,另外加上花費地點,總有點被人暗中指路的樣子……
但即便深知這一點可疑,此刻證明清白迫在眉睫,他無從選擇。
他根本不容皇上思考,直接就想敲定徐衍的罪名:“好,既然你不承認,此事有關朝政國運,非同小可,必定要確定幕後真凶,那便把舒瀾父親傳來吧,想必一問便知。”
一個連糧食草料那種死物都能管丟的人,怕是沒什麽大出息。大官沒見過,何況進宮見皇上?若是傳進來,怕是立刻就會腿軟,全部招認。
賀嘉遇想過了,即便背後另有其人,永安侯府隻是擋箭牌、替罪羊,那也不能證明侯府就是清白的。
所謂罪名,不過是主使和實踐的區別,一個背後出招,一個動手實施,抓到誰了都不無辜。
徐衍聽後也沒有那麽淡然了,愣神幾刻,猛然跪下叩頭:“陛下!陛下恕罪!此事不是小民做的,但小民有罪,知情不報……”
“因為小民實在是太害怕了,在得知這一切的時候木已成舟,補救也為時已晚!小民心慌不已日夜難眠,正想著不能坐視不理,要告知家父,讓家父入宮稟告陛下,可誰知……就被丞相查到了!”
皇上的身子在椅子上挪了挪,顯得也很激動:“真的是你做的?”
“不是!不是小民!”他伏在地上:“是舒瀾那個惡毒的女人!先前有過一次對丞相夫人痛下殺手,不僅沒得逞,還被杖責,當眾下跪叩頭認錯,顏麵盡失……”
“所以,她便聯合母家,想出這樣一個惡毒的主意,不止害了丞相夫人,還讓作為靠山的舒家瓦解崩塌。”
皇上聽了勃然大怒,但依舊還壓抑著情緒:“你方解釋過,銀子不是你府裏所出,若那樣做無疑不打自招,舒瀾就那麽沒腦子?她想不通那個道理?”
“徐衍,你的話,有些前後矛盾啊。”
是的,他確實沒想到這一點。
急於脫罪,倒忘了這回事,於是他流著冷汗,臨時找了個借口:“回陛下,她是帶著賜婚旨意入府的,小民與家父自是不敢虧待,她愛慕虛榮,喜好金銀,所以象征聖恩的首飾與銀子平時沒少賜予她。”
“除此之外舒瀾並無其他值錢之物,娘家更是一窮二白,所以……便隻能拿那些去買通旁人。”
皇上能坐穩江山,腦子裏裝的可不是漿糊,他覺得這些太過牽強。
雖然證據十足,一樁一件都能對得上,害人理由、實施、認罪,都有了,但,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正在此刻,白太後震怒:“這是什麽一惡毒女子?她也配為人?”
“在害舒棠的時候吾就說,此人不能留,皇帝偏不聽,這下好了!為了區區女兒家嫉妒和恩怨,竟連通敵的事都做出來了!昇城嶢城活生生落到了敵國囊中!”
“皇帝,下旨吧!砍了這毒婦示眾,以震懾天下人!”
“母後……此事尚有蹊蹺。”
“下旨叩拜認罪的是皇帝,她恨,難不成還要恨皇帝?對皇帝不滿?難道還要弑君嗎?”
“母後……”
“皇帝!莫要再存善心了,天下之主要有魄力和狠勁兒,這等禍害留不得。”
“母後,我……”
“你皇爺爺,你父皇,祖祖輩輩,可都在天上看著你呢!你就是這麽兒戲江山的?”
皇帝徹底說不出話來。
他哪是兒戲!他就是因為不想兒戲,所以才不蓋棺定論,意圖徹查的。
結果還沒容他空閑,白太後直接喚來內侍:“來人,擬製,舒瀾等人通敵叛國,依律法,斬首示眾,以儆效尤,布告天下。”
頓時,偌大殿內幾人神色各異,各懷心思。
舒棠賀嘉遇心中短暫安穩下來,但要繼續追查幕後之人,還不能放鬆警惕。
永安侯老淚縱橫地捶打著徐衍,罵他膽大包天,害苦了一家。
太後威嚴十足,看似為了國體,為了皇上,實則沒人知道她內心的戲碼。
而皇上……則垂下頭,攥緊拳,隱忍之下目露凶光。
這一幕恰好被舒棠所捕捉到。
隻是她將這凶光所仇恨的來源有所誤會。
她以為皇上察覺出了這是拉人頂罪,洗白自己,從而對舒家產生提防和殺意。
但實則,皇上這殺意的來源另有其人。
是一個,任誰都意想不到的人……
※※※※※※※※※※※※※※※※※※※※
前些天有人在私下裏說……太後要自稱哀家,皇後要自稱本宮,覺得我寫的不對。
其實,我小時候看劇,印象裏也是這樣認為的。
直到後來有一個曆史老師,在講某堂課的時候(太久了,忘了具體是哪一節),他說我們是被宮廷劇洗腦了,哀家和本宮都是出自戲文裏,實際好像沒有證明史上的太後皇後,真的都自稱哀家和本宮,但皇上是真的自稱朕,寡人,孤,太後和皇後都自稱我,或者說高深一點,吾也可以。
雖然,時至今日,無知的我都不知道老師說的到底對還是不會,或許他是錯的,或許說的很片麵。
但沒辦法,我有陰影了,隻要一寫哀家、本宮,我就想起這個事……
所以,哈哈哈哈,原諒我一次,太後和娘娘們的自稱,以後就都不寫哀家和本宮了……
多謝包容,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