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禦旨
“哢!”尹謙月掄著斧子,幹脆利落地劈開第一根柴棒。
“哢!”又是斧子落下劈開木頭的聲音,緊接著第二根柴棒應聲從中間開裂,掉落在地上。
被喚來的舒恒舒棠外加賀嘉遇三人並肩而立,高高矮矮參差不齊,但都站得筆挺整齊,一臉老實相。
尹謙月再次拎起被磨得鋥亮的小斧子,雙手舉著斧柄,小臂向身前的方向直握,斧尖的高度約與眉心相平。
她一身錦緞暗花白玉袍,並無其他繁雜的花樣,淡雅素練,一對寬袖被綁帶束起,更顯利落精明。
尹謙月也是出身武家,父親身居高職戰功赫赫,後被先皇封國為藩王。無奈樹大招風,沒幾年便被設計,病死在封地。
她為了找尋害自己父親的仇敵,扮上男裝混入軍中,這才與舒文淵結識……
兩人一路走來相互扶持,曆經磨難,最後坦誠相待修成正果,恰好那時舒文淵在軍中也平步青雲,尹謙月便退身於軍中,安心在府裏相夫教子。
說來也是個飽受艱辛的女子,如若前一世沒有被徐衍陷害,蒙冤而死,那麽倒還算是不幸中仍有萬幸……
“哢!”第三根柴棒被劈碎,她俯身去撿第四根,然後放在墩子上。
她連劈柴的動作都像是在習武,姿態動作賞心悅目。
可這副場景落到舒棠幾人的眼裏,可就半點美感都沒有了。他們總有種錯覺,就好像下一秒躺在墩子上的,會變成自己一樣。
尹謙月舉著斧子,微眯著右眼瞄準柴棒……
正在這時,在三人對麵站著的舒熠按耐不住了,搓著手上前:“娘,那個……”
“滾!”果然,暴怒之中的尹謙月誰沾上誰死,這不,舒熠剛想添油加醋,就被親娘掄著斧子砍:“你這個告小狀的貨,看我不劈死你!”
舒熠邊躲邊叫道:“娘啊,你是不是老糊塗了?你怎麽能衝我發脾氣呢?要罵也該罵他們啊!”
尹謙月循著舒熠躲避的行跡砍過去,左被他躲掉,砍空了,將攏著柴堆的麻繩砍斷,右再次被他躲掉,迎頭砍爛一個大南瓜。
“噫!”舒棠和舒恒看著那南瓜的下場,不由自主將它替換成舒熠的頭,嘴裏發出擔憂懼怕又惡心的感歎聲。
“你還敢說你娘老糊塗?”她看似下死手,實際上有準兒著呢,隻是嚇舒熠而已,嘴裏邊教育著:“你兄弟二人從小到大,我是不是揪著你們的耳根子告訴你們,就這麽一個寶貝妹妹,你們得疼著護著寵著她!”
“你可倒好,還告她的小狀,出賣她!今天是告訴我,明天萬一是其他事,你告訴了別人,害了她怎麽辦?”
舒熠抱著柱子就往上爬,嗖嗖兩下到了頂上,雙臂雙腿纏著柱子,說什麽就是不下來:“我才不會呢!這不是告狀,我是為她好,怕她被壞人給騙了!”
“再者說,她都把野男人拐回家了,爹不在,我告訴娘,有錯嗎?她做的不對我告訴娘,讓她改正,有錯嗎!”舒熠胳膊腿沒有力氣了,一麵死撐著,一麵吼得聲嘶力竭。
尹謙月用斧背狠狠敲了敲柱子:“不對!不行!不允許!妹妹錯也是對!你就得護著!”
舒棠在旁邊看得樂不可支,這場景簡直比年節街麵上的耍猴戲還好看,她幸災樂禍的在旁邊接話:“娘!我去找根竿子,把他捅下來。”
“你給我閉嘴!”尹謙月冷眸一橫,雖沒追著她砍,但那張神情比方才可怕了不知多少倍。
她掃了眼賀嘉遇,瞪著舒棠,一字一句道:“你也別高興的太早,等我管教完你二哥,下一個就料理你。”
看舒棠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下來,上邊的舒熠嘿嘿一笑,剛要奚落她,就見他娘抬了抬手,示意下人:“去書房取紙筆來。”
餘下幾人相互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太理解她想要做什麽。
沒過一會兒紙筆取來了,尹謙月扔開斧子,環抱著胸道:“我說,你寫。”
“保證書。”
“我,舒熠,以自己這顆赤誠之心在此起誓。”
“餘生定拚勁全力,竭己所能,保護妹妹舒棠,不讓她傷身傷神,不做任何有可能傷害到她的舉動,當妹妹遇到危險第一時間站出來護她周全,妹妹錯也是對,對更是對,永不質疑她。”
“如若有違背,沒有做到綜上所述,我舒熠二字倒過來念,自願淪落為弟弟,稱舒棠為姐姐。”
尹謙月說完,滿意地點點頭,拿過那張紙欣賞,嘴裏吩咐:“你再寫一張,我看看有沒有什麽要補充的。”
“過分了啊娘!”舒熠在上麵欲哭無淚:“就這已經要我的命了,你居然還想補充?”
她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食指在紙上輕輕一敲:“很好,來,簽字畫押。”
“怎麽?不下來?”尹謙月握著兩份保證書,見上麵死拗著的二兒子,伸手就去扒他的腿:“行,既然不下來,那就用腳,按腳印也一樣。”
舒熠無奈投降:“行行行!哎娘誒!我服了還不行?按什麽腳印啊,給我留點麵子不行嗎?”
他從柱子上滑下來,被尹謙月強按頭按了手印,並字正腔圓的重複了一遍,以作保證。
她甩給舒熠一張,自己留了一張疊起來:“這個給你吧,沒事的時候就時常拿出來看看,記準了。”
舒熠應下了,隨後連帶著舒恒賀嘉遇一起,將三人趕走,單留下了舒棠。
她站在尹謙月麵前,顯得很局促,眼眸垂著,時不時瞄一眼地上的斧子。
在這天地間,舒棠誰也不怕,這是真的。雖然有時候父母也能降得住她,但她有專門對付爹娘的手段——撒嬌起膩,三句之內,就能將爹娘的任何怒火都給平息下來。
於是她骨頭軟成一灘泥,說著就要湊過去:“娘……”
尹謙月被她尾音拖得直起雞皮疙瘩,向後退了一步,並指著她嚴肅道:“給我站好!”
“娘親,娘親親……我親親親的娘,不要這麽凶嘛。”舒棠兩隻手攥在身前,隨著說話將身子左右左右的搖晃。
邊晃邊在腦子裏冥思苦想,舒瀾是個什麽樣來著?
誒!不會啊……看來日後還要多學一學,用來對付爹娘。
尹謙月覺得牙根一酸,皺著臉訓她:“棠兒,你說從小到大爹娘對你怎麽樣?是不是要什麽給你什麽,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才把你性子縱成這樣,現在想來不是寵你,反倒是害了你。”
“你要吃的,要金銀,要好馬和兵器,皮貨緞子,但凡是咱們有的,爹娘哪次沒幹脆利落的滿足你?”
“可女子的終身大事和那些不一樣,你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鬧。”
“前些日子還死了活了的要徐衍,是,娘也知道,發生那事後證明了徐衍不是如意人選,可你也不能轉頭就拉來個毫不相幹的回府啊?傳出去讓其他人怎麽議論你?”
“更何況,昨天是徐衍,今天是這小子,那明天呢?明天是不是又要給我拉來一個其他的啊?”
“你告訴娘,你是怎麽想的?”
對於尹謙月的脾氣,能這樣苦口婆心,平心靜氣,舒棠已經很滿足了,可她暫且還不想說計劃的事,否則叫娘知道了,沒準又要罵她輕率。
她將眼皮垂下,盯著腳尖,兩隻手的手指來來回回扭著,很小聲的答:“他……他長得好看……”
“胡說!”尹謙月嗬斥了她一聲,隨即聲音才壓低,對她道了一句:“你可別學山陰公主。”
舒棠撇了撇嘴,心想,我倒是想學呢,可咱也沒那個實力啊……
但嘴上她還是很乖:“不會的娘,雖然我性格是和大家閨秀挨不上邊兒,但本質您還不清楚嘛?老實本分,對吧?”
尹謙月斜著眼瞪她,一副“你也真敢說”的神情。
“行了別貧了,叫底下人給他點銀子安頓,叫他出府,以後這事就別提了,隻要你聽話,娘不會罰你。”
舒棠有些急了:“娘!他不能走!”
“為何?”尹謙月臉色一冷。
“反正,反正他不能走,就是不能走,都已經火燒眉毛了,沒地方再去找人了!”她也不管尹謙月是不是在生氣,兩步跨過去挽住她:“如果我們沒有動作,再過些天聖旨就要下來了,您不會真想讓我嫁去侯府吧?”
尹謙月側過臉:“嫁給徐衍,和草率的嫁給一個陌生男子,我覺得並沒有什麽分別……”
“誒,算了。”她已經沒有更多的理由勸說尹謙月了,隻好撓著頭據實相告:“說實話吧娘,我就是不想嫁到侯府,我想擺脫徐衍,但聖旨難違,以咱們家現在的處境,又不能進言,更不能在陛下麵前說侯府的壞話。”
“所以……我隻好想了下下策。”
“聽叔父說,陛下暗中派人來打探情況,侯府那邊以防敗露,砸了大價錢扼製京中流言,現在竟都有反向流言了,說我和徐衍多麽情投意合情比金堅,非君不嫁,我覺得照這麽下去,這事肯定不會如咱們所願。”
“咱們又不能學著侯府的路數,和他們對砸,讓那些傳瞎話的在中間白撈便宜,所以倒不如破釜沉舟,反正陛下的人暗中看著呢,咱們府的一舉一動他們都了然於心,那麽我這時候與另一男子舉止親密,沒準倒可以在陛下麵前瞞天過海。”
“反正相比侯府,陛下肯定更注重咱們的意思,不然在永安侯麵聖請旨的時候,陛下就該直接下旨,而非暗中打探。”
“娘,您說呢?”
尹謙月聽聞後沉默了半晌,隨即才沉重開口:“這可是欺君。”
“哪裏欺君了?定了親且還有毀親的呢,更何況我與賀嘉遇沒定親也沒成親,到時候談不攏,一拍兩散,那不是在正常不過嗎?”舒棠的無賴勁兒又上來了:“從我這張嘴裏可什麽都沒說出去,要怎麽理解,那是陛下身邊人的事。”
尹謙月無奈,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總能給爹娘惹禍。”
“可你到底看中了這個小子哪裏了?難道隻是因為他相貌生得好?你可別忘了有徐衍那個例子比在前頭呢!”
舒棠被點額頭,皺著鼻子向娘親笑了笑,隨即若有所思:“我也不知道,反正走在街上,第一眼就被他吸引住了。”
“不隻是相貌,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他似的……”
——
有了尹謙月的無奈默許,而後幾日舒棠和賀嘉遇顯得更為招搖。
不僅共同挽著手出入將軍府,喝茶看戲,閑逛聊天,甚至連安身的屋子都是東西房這樣挨著。
於是京中短時內總能出現關於兩人的談論,多數是不識兩人身份,驚歎男才女貌,少數是認識舒棠的,暗自琢磨是不是大小姐受了打擊,開始放蕩尋歡。
作為話題中心的人,舒棠永遠是身處輿論而不自知的,她隻顧著自己的計劃,心想做戲要做全套。
於是挽手,喂食,柔情蜜意,結果轉眼回了府裏,沒有他人在的時候,便愛答不理。
果真是個現用現交的女子。
而賀嘉遇呢,在舒棠有限的耐心中,發掘出了無數的內幕,對她的苦惱和困擾也略有了解。
在知道了她愛慕徐衍,然後慘遭背叛,被自己的表侄女橫刀奪愛之後,也再三確認了她是真的對徐衍心灰意冷,現在反倒極致厭惡他,更厭惡舒瀾……
他若有所思的點頭,心下一些決定也有了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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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賀嘉遇醒的很早,深秋後白晝愈來愈短,於是連帶天亮的也晚了許多。
在天際還是墨藍色的時候,隻有那廣袤無垠的盡頭是一點點透著亮光的淡藍,他推開門,健朗挺拔的身形撐著玄色繡金絲魚雲紋衣袍。
這身衣袍不是他所擁有最名貴的,也不是最好的,卻是他心頭最喜愛的,因為,這是舒棠為了撐自己的場麵,在兩人外出時買給他的。
每次他穿著這身衣袍站在銅鏡前,都會由衷感歎,她的眼光真好。
可不是好嗎,衣服選的這麽好,人選的更好……
而俗話說人靠衣裝,而衣衫也需要穿衣人氣場的加持。就如同這麽一件衣袍,雖說很內斂大氣,是那種低調奢麗的類型,但穿在一個縮頭縮腦的駝背猥瑣人身上,照樣半點美感也沒有。
他背著手,邁著穩健的步伐踱步出府。
來到大將軍府正門外,靠在石獅子上,他對街角一個蹲著的粗布衣男子招了招手。
那男子看起來像無家可歸的乞丐,素日眠在街上,所以在清早廖無人煙的街角出現才顯得理所應當。
可那乞丐竟走近到賀嘉遇身前,筆挺又訓練有素的單膝跪地,一個禮行在他麵前。
賀嘉遇抱著胸,低睨著他,淡淡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對吧?我也知道你的目的,這樣,你帶著我的玉佩回去給我傳個信兒,事成了,自有封賞。”
小乞丐猶豫了下,最後還是接過玉佩,叩了個頭在地上,隨後飛速消失在視線內。
賀嘉遇打了個哈欠,踱著輕鬆的步伐回房繼續睡。
這件事仿佛隱匿在了虛無之中,除了經事的三人,其餘沒有任何人知曉。
沒過多久,大將軍府逐漸蘇醒過來,首先是家丁守衛,隨後是丫頭小廝,最後是各屋的主子們。
辰時,眾人都打理完畢,共同坐在桌上用早飯。
舒棠緊著兩道肉菜夾,毫不意外,每次都落到了賀嘉遇碗裏。
因為她喜歡肉食,就覺得這是最好的,別人也會喜歡,但剛巧賀嘉遇不太喜肉,卻也硬著頭皮吃下去了。
其餘幾人這幾日來對此見怪不怪,也悶頭吃飯,默不作聲。
這時,外麵的守衛進門來報:“夫人,有要緊事稟告。”
“講。”尹謙月端著湯碗淡然地舀了一勺放在口中,沒有抬眼。
守衛抱拳俯首:“回夫人的話,適才傳來消息,說今早起兩個宣旨公公自宮中起身,同時前往侯府和大將軍府宣旨,看時辰,應該很快便要到了,還請夫人和各位公子小姐將一切打點妥當,靜候接旨!”
“什麽?”舒棠立刻坐不住了,差點沒把桌子掀翻。
她急得直在屋裏踱步:“完了!這可如何是好?還有辦法補救嗎?”
舒恒神色也不甚很好,放下湯碗:“來不及了,我們不能抗旨。”
果然,沒過多久,前來宣旨的內侍捧著明黃入內。
舒家全員老小包括家丁傭仆皆跪滿一地,垂頭接旨。
絲毫不誇張的說,在場沒有一個是開心的,都喪著臉,精神高度緊張的樣子。
反觀另一邊永安侯府,聽說了有兩位公公來宣旨,那股得意藏都藏不住,正在沾沾自喜的時候,公公甕聲甕氣拖著長音開口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永安侯嫡長子徐衍,已至適婚之齡,當擇良女與之婚配。正值大將軍舒文淵之旁係孫女舒瀾,待字閨中,且早傳二人情誼相通,終身暗許,朕願成人之美,抬舒瀾大將軍府舒文淵庶孫之身份,自大將軍府出嫁,於冬月初八完婚,欽此。”
“舒夫人,眼下說多就多了個孫女,還結上了永安侯府這樣的親家,大喜事啊,接旨吧!”
話音落下,偌大個正廳寂靜的可怕,誰都沒緩過神來,反倒把宣旨公公晃得一愣。
還是尹謙月處變不驚識大體,雙手舉過頭頂接了旨,隨即喜笑顏開。
“快,夏兒秋兒,公公辛勞了一路,還不快請公公喝壺好茶?”
自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喝茶,而是塞了個沉甸甸的大荷包。
來大將軍府的公公樂得眼都看不見了,可去永安侯府那邊的可就晦氣了,原本被迎著進門,結果宣完旨全家都冷臉了,氣壓低得很。
最後連讓都沒讓,那公公就受不了,遞完聖旨甩袖子離去,臨上轎前還回頭啐了一口。
徐衍盯著旨意,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自語:“怎麽會?怎麽會這樣呢……舒妹她?”
人家舒妹才不理你呢,待宣旨公公一出府,立刻開心的蹦老高:“蒼天有眼啊!陛下聖明!”
某人冷眼看著雀躍的她,心中暗暗哼道:“這才哪到哪,陛下後邊還有更聖明的呢……”
※※※※※※※※※※※※※※※※※※※※
皇帝:朕隻是一個無情的賜婚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