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蘇青之案
秦玖最近睡眠越來越少,不是她不想睡,而是始終睡不安穩。她總會做噩夢,那燃燒的大火和漫天的血紅總是會讓她大汗淋漓地驚醒過來。而這一夜,卻是秦玖幾年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竟然無夢。醒來時,天色已亮,她慢慢睜開眼睛,一時之間,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她眯了眯眼,這才發現,她是睡在屋簷上的,天光已經大亮,有陽光在樹葉間跳躍著。
她又動了動身子,才發現自己是被顏聿抱在懷裏的。她很乖順地依靠在他的胸膛上,他有力的臂膀正環著她的腰肢,將她牢牢固定在懷裏。強烈的男性氣息灼灼地燃燒在頰邊,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撞擊著她的耳膜,一下又一下,強而有力地撼動著她的知覺。
秦玖不敢相信,她就是這樣被他抱在懷裏,睡了這一整夜。她仰起臉,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顏聿下頜的優雅線條。
顏聿並沒有睡,他很快發現秦玖醒了,他俯下頭,秦玖看著那張俊美邪魅的臉漸漸在眼前放大,她半晌都不知該如何反應。顏聿低聲問道:“睡得好嗎?”他俊美的臉上帶著絲絲倦色,似乎是一夜未眠。
秦玖推開顏聿,從他懷裏坐了起來,撫了撫鬢邊的亂發,“我昨日太累了,你怎麽不叫醒我?”
顏聿動了動,隻覺得胳膊和腿都已經麻木了,他唇角輕勾,“我看淚珠兒睡得那麽香,我怎麽舍得叫醒你。”
秦玖看到他的樣子,便知道他這樣抱了她一夜,胳膊一定麻了。她靠近他身前,輕輕捶打著他的胳膊,“玉衡,那你不叫醒我,也可以把我抱到屋裏去啊。”
顏聿打了一個哈欠,湊到她麵前,笑得賤賤的,“我要是將你抱到屋中,哪裏能讓淚珠兒給我捶胳膊呢。”
秦玖笑了笑,倒是從未想到,顏聿如此體貼。她嫣然一笑,轉身坐在顏聿的腿上,伸臂摟住了顏聿的脖子,嫣然一笑道:“玉衡,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顏聿邪魅一笑,湊在她耳畔低聲道:“別說是幫你一個忙,就是讓我燒殺掠奪我都幹,不過,我不能白幹。”說著便將自己的臉湊了過去。
秦玖明白顏聿的意思,她眨了眨眼,正要滿足他的要求,目光掠過他的唇角,雙目忽然一眯。顏聿唇角的胭脂還沒有擦去,原來他趁著她睡著時非禮她了,她竟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秦玖心中一驚,唇角的笑意便慢慢凝住了。
秦玖抬手撫過顏聿唇角,眸中閃過一絲凜然,“玉衡,這是什麽東西?”
顏聿頓時像是偷吃的孩子被抓到了一般,忙顧左右而言他,“你方才說,讓我幫什麽忙來著?”
秦玖懶洋洋一笑道:“我想去天牢玩玩。”
“好,我來安排!”顏聿淡笑道。
秦玖嫣然一笑,不動聲色地起身,離開了顏聿的懷抱。顏聿眯起眼睛,秦玖很是風情萬種,但無論她是妖嬈地笑還是嫵媚地笑,無論她距離他多麽近,甚至於在他懷裏睡了一夜,醒來後,他卻依然能感覺到她在刻意和他保持著一種遙遠的距離感。
兩人從屋頂上下來,各自梳洗好,便離開了無憂居。
顏聿還有他的事情做,昨日提審蘇青,涉及了白家之案。他昨日已經和於宣說好,今日去禦前請求重新審理白家之案。
秦玖則去了天牢。
天牢可以說是世間最陰森、最恐怖的地方,一旦到了這裏,出去的可能性幾乎沒有。顏夙凝立在牢門口,凝視著坐在牆角稻草堆中的蘇青。
“殿下,你來了。”蘇青的聲音極其平淡,沒有絲毫的波瀾。
顏夙沒說話,一雙冷眸定定逼視著他。
“殿下來此,想必不是問老臣軍械走私一案,而是問白家之案吧!”蘇青拖著腳上的鐐銬,慢慢走到顏夙麵前。及至他的目光掃過顏夙鬢邊白發,驀然一驚,慘然笑道:“原來,終究是讓殿下發現了嗎?”
顏夙冷眸一眯,隔著牢房的精鐵柵欄,一把揪住了蘇青的衣襟。
“蘇青,你告訴我,她在哪裏?”顏夙問出這句話時,聲音是顫抖的。他怕問這個問題,更怕的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他還是要問。
“她早死了!”蘇青望著顏夙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否則,你這一夜之間鬢邊的白發又是如何來的?殿下,這麽多年,你竟還沒有忘記她,難道蘇蘇不好嗎?蘇蘇一點也不比她差!”
顏夙眸底悲痛的冷意一閃而過,他五指無力地鬆開,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這世上,沒有哪一個女子,能比得過他心中的她。
他心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她的一顰一笑占據,再覓不到一絲的縫隙。這紅塵萬丈,弱水三千,千嬌百媚,他隻愛她的端莊嫻靜,愛她的纖塵不染,愛她那顆關心江山社稷、百姓安危的心,愛她那一雙能負擔重任的柔弱肩頭。
“殿下,老臣不怕死。可老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殿下啊,白家不除,殿下是沒有機會坐上那個位子的。而殿下竟然還喜歡上白素萱,更是不可能的。”
“住嘴!”顏夙冷冷說道,聲音雖不大,但那話語裏的威嚴和冰冷殺機還是讓蘇青止住了話頭。
“蘇青,你沒有資格說她的名字。”淡漠冰冷的聲音,周遭空氣似乎瞬間成冰。
蘇青沉默不語,片刻後,有些痛心疾首地說道:“殿下,難道說,你真的要為一個女人……老臣走私軍械庫的兵器,都是為了殿下的大業,還請殿下小心一些,千萬不能讓嚴王查出此案和殿下有關聯,否則,恐怕殿下再無機會爭奪儲位。”
顏夙沉默不語。蘇青一看顏夙眸中神色,心內暗暗一驚。
“殿下,難道你真的想為白家平冤?隻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聖上不會允準的,殿下就死了這條心吧,還是不要去聖上那裏自討苦吃了。要知道,你和陛下的關係剛剛緩和,千萬不要再因為此事,鬧得父子君臣不愉快。”
“倒是勞你關心了!”顏夙幽幽一笑。
秦玖來到天牢時,顏夙還沒有走。她能來到天牢,是顏聿安排的,天牢的牢頭自然不敢得罪。她剛到時,牢頭便告訴了她顏夙在裏麵,秦玖不想也絕對不能在這個地方和顏夙碰麵,便讓牢頭安排她躲在了一間牢房之中。
這間牢房恰臨著甬道,秦玖躲在牢房一角,透過鐵柵欄,可以看到甬道上的情景。
顏夙出去時,秦玖看到了他離開的背影。他的背影挺拔,卻一如既往的冷硬。
甬道裏的油燈微亮的光芒映亮了他鬢邊似有若無的霜色,顏夙鬢邊的頭發白了?秦玖有些不敢確定。她有些驚異地凝眸,想要瞧清楚,但他的背影很快便從她眼前掠過了。
秦玖待顏夙去了很久後,才慢騰騰地出來,走向關押蘇青的牢房。站在牢門前,透過鐵柵欄,秦玖望向牢房內。
蘇青坐在牢房內的椅子上,似乎很淡定,沒有想象之中的驚惶。看樣子,坐牢並沒有讓他絕望。
牢頭躬身說道:“秦門主請自便,奴才先出去了。”
秦玖點了點頭,牢頭便退了出去。這間位於最偏僻之處最隱蔽的牢房便寂靜了下來,這裏離其他牢房很遠,很適合和犯人交談而不用怕被別人聽到。
蘇青聽到了牢頭的說話聲,抬頭朝這裏望了一眼,待看清來人是秦玖,他顯得並不是特別驚訝,隻是勾唇冷冷地笑了笑。
“蘇大人,看來你在這裏住得不錯啊!”秦玖的目光掠過牢房內那簡陋的一桌一椅,淺笑嫣然。
蘇青冷冷地凝視著秦玖,目光是陰沉犀利的。秦玖會出現在這裏,蘇青並不感到意外。當初,她初到帝京,他原本以為她是輔佐顏閔的,但自從顏閔倒台,她公開支持顏聿後,蘇青便察覺到她不簡單。如今,自己落入監牢中,是和刑部的秦非凡有關係的,而秦非凡是秦玖的人。
他輕敵了。
原以為這隻是一個妖媚無腦的女子,事實證明,她並不簡單,也或許,這半年多來,麗京的每一件大事,都和她脫不了關係。想到這一點,蘇青便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假若真是如此,那這個女人就太可怕了。而她今日來監牢中探望他,卻又是為了什麽?
“秦門主來做什麽?”蘇青眯眼問道。
秦玖悠然一笑,“蘇大人如今也算是天宸宗之人了,同為天宸宗之人,你說我若不來探望你,是不是太失禮了?!”
蘇青一聽到“天宸宗之人”這五個字,氣得站起身來,拖著腳鐐走到秦玖麵前,眉目間滿是怒氣。
“你這個妖女,竟然誣陷本官是天宸宗的妖人,讓本官無辜蒙冤。”
“誣陷嗎?蒙冤嗎?”秦玖玩味地盯著蘇青,眸中閃爍著冰冷寒光,唇角勾著淺淺的譏誚的笑意,“蘇大人覺得自己被誣陷了,覺得自己被冤枉了,那麽,請問蘇大人,這被誣陷、被冤枉的滋味可好受?”
榴蓮查出來蘇青夥同天宸宗之人王天佑向北燁國走私兵器,秦玖後來和王天佑接觸過,他並不知蘇青是天宸宗之人。也就是說,蘇青不一定就是暗隱在麗京城中的天宸宗之人。假若蘇青不是,那麽他在和王天佑合作時,有可能不知道王天佑是天宸宗之人。如此說來,說他是天宸宗之人,倒真是冤枉他了。可是,現在誰還管他是不是天宸宗之人,他現在最大的罪名是一手製造了白家冤案。
蘇青站在監牢中,透過柵欄,冷冷逼視著秦玖,一言不發。
秦玖笑了笑,慢慢說道:“蘇大人一向看不上天宸宗之人,假若蘇大人真的不是天宸宗的,那確實很冤,成為自己最厭惡的人,那滋味確實不好受。但是蘇大人如今坐在這間牢房裏,可是一點也不冤枉呢。”秦玖歎息一聲,悠悠說道:“蘇大人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難道你都不記得了嗎?白家清清白白,你卻一手將他們送入黃泉,蘇大人,你算過沒有,你到底害了多少條人命。這些年你可做過噩夢,可曾有鬼魂來向你索命?蘇大人,你還覺得自己是冤枉的嗎?”
蘇青冷冷一笑,慢慢退回到牢中,坐在那張簡陋的椅子上,閉目養神,似乎不想再聽秦玖說話。
秦玖笑了起來,“蘇大人,你想過沒有,且不說白家一案,隻那樁走私兵器之案,你便出不了這間牢房了。況且,你走私的兵器還是銷往燁國的。燁國啊,難道蘇大人不知道,我們大煜國和燁國是敵國,燁國隨時都有可能揮兵南下。蘇大人賣給他們兵器,這是什麽意思?假若聖上一怒,定你個勾結燁國、意圖謀反的罪名,到時候是滿門抄斬,還是株連九族?這些罪名,不曉得蘇大人能不能受得起?”
蘇青慢慢睜開眼睛,臉上神色淡然,水波不興,“秦門主,本官是什麽罪名,怕還輪不到你來這裏說三道四!滿門抄斬也好,株連九族也好,和秦門主沒什麽關係。秦門主,你究竟是什麽人?”
秦玖抱臂望著蘇青,笑吟吟道:“我就是個喜歡看熱鬧的人,我還喜歡落井下石。”
蘇青冷笑著掃了秦玖一眼,並未說話。
秦玖走近一步,眯眼說道:“蘇大人,這監牢裏的滋味可不好受,想必你也特別想出去吧。方才,我看到安陵王殿下來過了,看樣子,他很關心你呢,大約是想保你出監牢吧。不曉得,這樁走私兵器的案子和當年的白家之案繼續查下去,是不是能將安陵王殿下牽連出來!若是那樣,恐怕安陵王殿下的儲君之位就難保了啊!”
蘇青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冷笑著說道:“秦玖,你打錯主意了。”
蘇青的冷靜讓秦玖頗為頭疼,不愧是在官場混了多年的老狐狸,似乎知曉秦玖今日來就是想套他的話,秦玖多次語出挑釁,故意刺他,他都並未發怒。到最後,他既不看秦玖,也不怎麽答秦玖的話。就連說到案件可能會牽扯到顏夙,蘇青都無動於衷。
秦玖眯眼,蘇青竟是如此自信這案件牽涉不了顏夙。假若顏夙確實沒有參與其中,那麽,蘇青一人竟有如此大的膽子,做下這麽多傷天害理之事?那是不可能的。他必定還有一個後台,在事發後,可以出麵來救他。而觀如今蘇青的神情,他似乎並不是特別驚惶,那麽,是他相信有人可以保住他?
那麽,那個人是誰呢?
秦玖盯著蘇青麵無表情的臉,慢慢攥緊了手。
她從王天佑那裏,獲悉蘇青和王天佑的交易並非第一次。他們之間的合作已經好幾年了,不過之前合作都是走私茶葉、絲綢、瓷器等燁國不盛產的東西,價錢很高,蘇青從其中獲利甚多。累積了這幾年,也是巨資了。可蘇青的府邸很簡陋,他的生活也很節儉,可見那筆銀兩,他並沒有自己用。那麽那筆銀兩去哪裏了?這一次,蘇青鋌而走險走私兵器又是為了什麽?燁國不盛產兵器,這一次,蘇青走私到燁國的兵器是高價,他收回的銀兩可以在大煜國打造出比賣出的兵器多三倍的兵器。
要這麽多兵器做什麽?
秦玖腦中跳出來兩個字:篡權!
那一筆巨資,無論是買糧草還是買兵器都是足夠的了。
能夠讓蘇青鋌而走險做到這份兒上,那人是誰?蘇青對顏夙極其忠心,僅憑忠心或許可以做到這份兒上,但秦玖卻明顯覺得,不僅僅如此。
秦玖盯著蘇青,食指輕輕敲了敲監牢中的精鐵焊就的柵欄,那一下又一下的輕響,讓蘇青不勝其煩。他慢慢睜開眼睛,冷冷注視著秦玖。秦玖卻望著他,唇邊忽然綻出一抹笑。
那笑,嫵媚俏麗,甚至於很溫柔、很無害,可不知為什麽,卻讓人覺得心裏發毛。蘇青隻覺得背脊一陣涼過一陣,不自覺地想往後瑟縮。他轉身重新靠在了椅子上,閉上了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蘇大人,我聽說嫻妃娘娘今日從蒼梧山回了宮中。”秦玖淡淡說道,就好似在述說一件很平常、很自然的事情。
這確實是一件很自然、很平常的事情。
嫻妃雖然在蒼梧山修行,但隔些時日也會回京小住。
蘇青聽到這句話,眉棱猛然一跳。
秦玖的目光一直膠著在蘇青臉上,她沒有錯過蘇青眉棱的這個動作。雖然很快,他的神色便恢複到了無波無浪,但這輕微的一個動作,卻是他在猝然之下的一個很自然的本能的動作。
嫻妃娘娘今日是否回京了,秦玖並不知道。她之所以這麽說,是為了試探蘇青,得到了蘇青這樣一個動作,雖然這動作什麽也不是,但對秦玖卻足夠了。
秦玖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她淡淡說道:“不打擾蘇大人歇息了,秦某告退!”她說完,朝著閉目養神的蘇青看了最後一眼,再沒有理睬他,轉身離開。
在秦玖離開後好久,一直到聽不到腳步聲,蘇青才慢慢睜開眼睛,雙眼中一片驚懼之色,他伸袖抹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一頭的冷汗。
今日早朝的氣氛,因為蘇青之案,比之往日要凝重幾分。慶帝在龍椅上坐定,意興闌珊地詢問恭敬的官員們,“諸位愛卿今日可有要事上奏?”
榴蓮踏前一步,高聲喊道:“啟稟陛下,微臣有本要奏!”
慶帝的目光掠過榴蓮,略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沉聲說道:“準奏!”
顏聿立在堂下,仍舊是一貫似笑非笑的表情,帶著幾分玩味,但目光卻暗自從慶帝臉上掠過。在慶帝吐出準奏兩個字時,他似乎可以預見驚濤駭浪的臨近。
榴蓮上前一步,沉聲道:“陛下,臣昨日審蘇青走私兵器一案,已經審明屬實。但在審案之中,微臣查出了當年白家之案是冤案,臣今日鬥膽上奏,懇請陛下重審此案!”
不過是短短數十個字,可其間蘊含的堅定卻似乎是日積月累的。思及家人和蒙冤的萱姐姐,榴蓮有些無法壓抑情緒,雙手緊握成拳,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著,嘴唇更因激動而有些泛白。
整個朝堂突然靜默了,猶若死沉的潭水。而隨後,這潭水便似乎被人投入了一塊巨石,不可遏止地沸騰了起來。在場大多數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氣,緊緊盯著榴蓮。
白家之案已經過去三年,但那件案子牽涉甚廣。不光讓當時權傾朝野的白皇後自縊身死,白皇後親近之官員也被牽連,下獄的下獄,處斬的處斬,當時的素衣局覆滅,白家英國公白硯,將軍白素衛,女官白素萱,皆牽連致死,而白家慘遭滅門,白素衛麾下的兵將也被謀反罪名牽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三年來,無人敢提此案,誰都怕慶帝的雷霆震怒,可誰也沒想到,提出來此案的卻是這個新上任的刑部尚書秦非凡。這個年輕的官員,讓朝臣們忍不住為他的直言而捏了一把汗。
慶帝顯然是極驚詫,他的臉色瞬間便陰沉了下來,而黑眸之中,更是在片刻間便布滿了重重陰鷙,“秦愛卿,你可知你說的是什麽?”
榴蓮挺直了背脊,高聲說道:“蘇青府中關押了一個人,此人是慶元十年的狀元沈風,他擅長模仿旁人的筆跡。三年前,蘇青利用他,模仿白素萱的筆跡寫了一封信箋,內容便是:姑母吩咐,諸事妥當,速入京謀大事。這封信是給白素衛的。而同時,他又模仿陛下的筆跡,寫給白素衛一道聖旨,召他回京。”
對於沈風這個名字,百官還記得,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如今竟知悉他被蘇青關押,頓時都震驚萬分。假若那一封自蘇青手中呈上去的信箋是假的,那麽這件案子,真相就太耐人尋味了。
慶帝冷眸一眯,“沈風不是死了嗎?”
“陛下,沈風並沒有死,當年死在客棧裏那個,乃他的同窗,是蘇青為了讓他借死假遁。”
“秦愛卿,朕知道你性情耿直,但白家之案,證據充足,當年從白家的嫁妝裏搜出了兵器,從白硯的府中搜出了龍袍,白素萱也因罪自焚,這些皆是鐵證,僅憑一封假冒的信,並不足以說明什麽,此案無須再審。你退下吧!”慶帝冷冷說道。他麵上雖竭力維持著鎮定,但其實心底已經炸開了鍋。
有幾個宮人見狀前來拉榴蓮,他卻一把揮開,不慌不忙地跪倒在地,將頭上的官帽慢慢取了下來,放在身側的地麵上,他臉上神色決絕,一副破釜沉舟的樣子。他這個樣子,引得一眾官員皆分外動容。假若白家之案真是冤案,怎能不讓人震動。
“陛下,微臣身為刑部尚書,麵對這樣的冤案,請恕臣不能做到無動於衷冷漠無情。倘若微臣做不到讓冤案昭雪,那這個刑部尚書微臣再也沒有臉麵做下去。微臣懇請陛下開恩,準予重審此案,昭雪天下,令冤魂安息!”
慶帝的眉頭擰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盯著榴蓮,盯著他沉靜而堅定的眸,盯著他微抿的唇,覺得他這種神情很熟悉,隱約似乎從誰的臉上看到過。一瞬間的恍惚,他明白過來榴蓮話裏的意思,頓時氣得手指亂抖,指著榴蓮冷聲道:“反了,反了,秦非凡,你這是要做什麽?你竟敢威脅朕?”
“陛下,臣並未威脅陛下,而是假若白家之案不能重審,微臣確實無臉麵再做刑部尚書。”
一直在旁觀的於宣皺了皺眉頭,跨前一步也跪倒在地,“陛下,臣昨日聽審,發現白家之案確實存在諸多疑點,臣懇請陛下恩準此案重新審理。”
於宣一字一句陳述著自己的憤然,帶著悲慨與沉痛。
“陛下,既然有疑點,就應當重新審理,不管冤與不冤,審了方知。陛下,臣也懇請重審此案。”新任的吏部尚書上前說道。
“臣附議!”
“臣也附議!”
慶帝看著跪在地上的臣子,心中一陣急怒,他凝目掃過殿內,發現足有一半官員是站在重審一方的。慶帝的臉色瞬間蒼白,他激烈地咳嗽了幾聲,回首看了一眼靜靜佇立在一側的顏聿,眯眼問道:“嚴王,昨日你也去聽審了,你可覺得白家之案是冤案?”
顏聿斂去唇角的似笑非笑,上前幾步,一撩衣襟跪倒在地,定定說道:“臣弟沒覺得白家之案還有什麽疑問。”
此語一出,慶帝臉色稍微有些緩和,但顏聿卻接著說道:“沒什麽疑問,是因為臣弟可以肯定就是冤案!臣弟懇請皇兄重審此案!”
慶帝好不容易稍微有些緩和的臉色再次陰沉了下來,他指著顏聿道:“朕差點忘記了,當年,白素萱是要嫁給你的,這件事,朕不該問你的。”
“皇兄,既然白家之案已經有疑點,若是不重審,恐怕有損皇兄德名,還請皇兄三思!”顏聿慢慢說道。慶帝臉色慘白,他一拍桌子,慢慢說道:“朕有些乏了,此事日後再議!”
日後再議?
慶帝此語一出,殿內頓時靜了下來。
日後何時議?
這一句很明顯就是推托之詞,慶帝並不想重審此案。倘若日後再議依然是推托,那麽還要再議嗎?
於宣高聲道:“請陛下恩準!”
慶帝撫著額頭道:“朕頭疼得厲害,此事改日再議,退朝!”
慶帝言罷,不再看群臣一眼,便在李英的攙扶下,快步退走。
顏聿早已猜到慶帝不會輕易答應重審白家之案,但沒想到慶帝會借病推托,看著被宮人簇擁而去的身影,長眸眯了起來。
“嚴王,白家之案若要重審,看樣子很難。”於宣於太傅走到顏聿麵前,慢慢說道。
顏聿薄唇上勾著的笑意無意間似乎添了幾分冰冷,他淡淡說道:“於大人不會被這點困難嚇倒了吧?真相就是真相,這件事恐怕還需要於大人費心周旋!”
於宣點點頭,肅然道:“嚴王說哪裏話,老臣既然知曉了此事,就絕對不可能無動於衷。明日早朝,老夫還要再奏請陛下!”
顏聿點了點頭,此時殿內眾臣已經慢慢散去,隻有榴蓮依然孤零零地跪在玉石地麵上,神色清冷落寞。他快步走過去,將榴蓮攙扶起來,淡淡一笑道:“秦大人,起來吧,再跪下去也無人看得見。”
“陛下為何會這樣?聽到這是件冤案,難道陛下不想查清楚嗎?陛下怎麽能如此無動於衷?”榴蓮一把抓住顏聿的袖子,似乎根本不相信方才的事情。
顏聿嘲諷地一笑,拍了拍榴蓮的肩頭,“小子,你還是有點嫩啊!”他附在榴蓮耳畔道:“這案子當年是聖上定罪的,倘若答應重審,豈不就是等於承認當年他做錯了!老百姓犯點錯沒什麽,作為皇帝,犯了這麽大的錯可是有損皇上聖明的。恐怕……”接下來的話,顏聿沒有說出口。恐怕就算慶帝明白了這確實是一樁冤案,他也不願意重審。何況他現在還存有疑惑。
榴蓮臉色蒼白至極,他鬆開抓住顏聿袖子的手,便向著慶帝離去的方向追去。
“你要做什麽?”顏聿快步走到榴蓮身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榴蓮抽了一口氣,神色決絕地說道:“我要去覲見陛下,請求他重審此案!若是不能說服他,我便長跪不起。”
顏聿似笑非笑道:“沒用的,現在聖上在氣頭上,你若真的去,你這個烏紗帽怕就要保不住了。待他冷靜下來後,本王自有法子!”
“倘若白家之案無法重審,這頂烏紗帽不要也罷!”榴蓮抬起頭,目光中閃過一絲決絕。
顏聿這一次倒是沒攔榴蓮,隻是淡淡說道:“怕隻怕你丟掉帽子也是白丟,留著或許還有些用途!”
榴蓮這才駐足,垂下頭想了下,他努力了這麽久,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竟得到這樣的結果,這讓他幾乎失態。他也知自己不能衝動,否則必會前功盡棄。想通了這一點,榴蓮一言不發轉身向殿外走去。
兩人一道出了宮,顏聿對榴蓮道:“這件事你回去和九爺說一聲,就說我會想辦法的。”
榴蓮出了皇城後,並未依言去秦府找秦玖,而是命人駕著馬車從宣德門出了城。
馬車沿著進城的官道行駛了一會兒,在一道岔口處拐彎向西,一直行駛了半個時辰,便到了麗京城西郊。
榴蓮下了馬車,命櫻桃和隨從下人在那裏候著,自己步行向前走去。
眼前一大片丘陵之地,遍布著灌木叢和過膝的青草。穿過丘陵地,便看到一大片槐樹林,已經入秋,葉片已經有些發黃,在枝頭上搖搖欲墜,看上去有幾許淒涼和寥落之感。一座座比丘陵要小許多的墳包分布在樹林中,墳前連個墓碑都沒有,大多埋葬的是貧民和一些不知姓名的流浪乞丐,還有就是犯了大罪全家株連的犯人。
這裏就是麗京城西的亂墳崗,白家當年犯了罪,便都是葬在了這裏。秋蟲在草叢中淒涼地鳴叫著,偶爾有兔子在墳包之間探頭探腦出沒,似乎不怎麽怕人。
榴蓮在大片墳包前良久佇立。他並不知哪座墳是白素萱的埋骨之地,哪座墳是自己父母的埋骨之地,隻能在大片墳墓前拜倒,他從懷裏摸出來一壺清酒,掀開蓋,酒壺傾倒,灑在了泥土之中。
自他知道白素萱便是萱姐姐,自己的父母和白家的關係,他就一直想來這裏祭拜。隻是他強自忍住了,因他知道大冤未雪,他無顏來見他們。他一直希望能憑借自己的能力,讓白家之案重審,可未曾想到,就算找到了證據,還是不能順利重審。這讓他分外痛心和迷茫,心中一直以來的希望忽然破滅,絕望便如黑暗一般重重襲來。
明明是白日,頭頂上天空藍藍的,驕陽灑落萬丈光輝,可是他卻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榴蓮佇立在墳前,心頭一陣陣發酸。
墳旁的草叢中一陣窸窸窣窣聲,榴蓮心中一驚,凝目看去。一隻髒兮兮的不知哪裏跑來的野狗叼著一塊白花花的骨頭躥了出去,也不知那骨頭是人骨還是獸骨。
榴蓮眼眶一陣發熱,卻強行忍住了即將脫眶而出的淚水,跪倒在地拜了幾拜,便起身決然離去。原本有些迷茫的黑眸中此刻添了幾分堅定,這條路雖然難走,但就算披荊斬棘,就算付出所有,他也要走下去。他不能任由自己的親人們埋骨荒野,被野狗刨食。他不能忍受無論多麽思念,都不能光明正大前來祭拜。
榴蓮快步離開,生怕自己再回頭看一眼,便忍不住痛哭起來。他走得很快,身旁的土丘後麵傳出一陣窸窣聲,他以為還是那條野狗,並未在意。可是脖頸處猛然一痛,眼前乍然一黑,榴蓮的身子搖晃了幾下,在最後昏倒前,他瞥見了身後有一道人影。
櫻桃和侍從們距這裏還有兩個土丘,榴蓮張了張口,卻根本發不出聲音了,一頭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