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身份顛倒
刑部大堂外聚了不少人,都是聽說了這件案子,過來看熱鬧的。此時都在議論案情的結果,想必一直在等候消息的蘇挽香聽到了結果,所以才昏了過去。秦玖沒想到蘇挽香會昏過去,在她看來,蘇挽香內心絕不似外表那般不堪打擊,似不會這般承受不住。
顏夙聞言,快步越過秦玖和顏聿,隨著翠蘭疾步而去。
此刻,已經快到午時,正是日光明媚之時,顏夙從秦玖身畔閃過,大約是走得極快的緣故,衣袂被風鼓得飛揚,帶著一股冷風掠了過去,很快便到了前方。
秦玖目視著他的背影,縱使曾經愛得至深,而今望著他,卻猶若隔了一層紗,她閉了閉眼,自嘲一笑,笑意尚在唇角蔓延,就見顏夙驀然駐足回首望向她。
秦玖猛然一怔,卻終是朝著他從容一笑。顏夙定定望著她,一雙鳳目中神色複雜,眸底無限幽深。當年,秦玖對他的每一個眼神都能讀懂,此時,卻不知他那深沉的目光下掩藏的到底是何心思。
“九爺,夙有一事不明,想要和九爺一敘,午後申時在玲瓏閣的聽雨閣不見不散!”他望著她徐徐說道,隨後便轉身快步離去。
顏夙竟然約她到玲瓏閣敘話,這讓秦玖很意外。
“九爺的心上人相約,怎麽九爺看上去這麽不高興呢?”耳畔顏聿的聲音低沉如惑。
秦玖一笑道:“蘇小姐昏過去了,你心疼了吧?”
他皺著眉頭道:“似乎應該是這樣的,可為什麽就是不心疼呢?”
秦玖心中感覺複雜。這人是不是對誰的感情都不會長久?
“我也有一事不明,九爺不如到本王府中一敘。”顏聿懶洋洋地問道,黑眸之中綻放的光華讓人一顆心不自覺地猛然跳動。
秦玖慢慢地移開了目光,笑吟吟道:“王爺和我能有什麽說的呢?”
顏聿深深地看進她的目光裏,一字一句,慢慢說道:“譬如,白家之案。”
秦玖心中一跳,側首再次直視顏聿,目光從他精致的臉龐,望到他邪魅而深邃的鳳眼中,微微一笑道:“王爺不說,我差點忘記了,這件案子可是驚天大案。不過,我對這案子知之甚少,沒什麽好談的。”
枇杷抱著黃毛走了過來,顏聿拍了拍黃毛的頭,慢悠悠道:“黃毛要跟我走,對吧?”
黃毛瞅了瞅秦玖,又瞅了瞅顏聿,義無反顧地展翅飛到了秦玖肩頭上。秦玖撫摸著黃毛,笑吟吟地說道:“我家黃毛才不會隨便跟壞人走呢!”
顏聿眯眼,抱臂悠然地說道:“不走算了,對了,我家白耳最近也學會飲酒了,我那裏有整壇子的醺然,嘖嘖,不曉得被白耳喝光了沒有。”
黃毛一聽,兩隻黑豆眼頓時放起了光,撲棱著翅膀又從秦玖肩頭飛到了顏聿肩頭上,拍打著翅膀道:“醺然,小爺要喝醺然。”
秦玖看著黃毛的諂媚樣,哭笑不得。最近她身子不好,很少飲酒,黃毛也算跟著她戒酒了,這會兒哪裏受得住顏聿的誘惑。
顏聿撫摸著黃毛的頭,斜睨著秦玖道:“我們走了!”說著,便抱著黃毛朝他的馬車走了過去。
秦玖沒辦法,隻好跟著他一道去了。
兩人回到王府時,正是午膳正點。四大美人正在花廳擺膳,看到秦玖來了,便多添了一雙筷子。
顏聿在四大美人的服侍下,換了月白寬袍衣衫,兩人在花廳落座。
白耳正在芭蕉葉子下的蒲團上午睡,黃毛眼尖瞧見了它,展翅飛了過去,落在白耳頭上,啄它的耳朵。白耳被啄醒了,繞著圈去抓黃毛。一鳥一貓正鬥著,玉環抱了一壇子醺然過來,拍開了封泥。濃鬱的酒香飄出,黃毛聞著味便飛了過來,站在桌麵上討酒喝。
顏聿命玉環和貂蟬為黃毛盛了滿滿一碗酒,看著黃毛愜意滿足地飲著酒,自己也端起麵前的白瓷青花杯,抿了一口,看向秦玖。目光裏好似生出了一根根的爪子,要將秦玖的皮囊扒掉,露出赤裸裸的本身。
秦玖無視顏聿的目光,麵對著滿桌的美食,笑吟吟道:“王爺的膳食還真是好得很,早知道,我該日日來蹭飯的。”說著,手中筷子不停,便吃了起來。
黃毛對於秦玖這句話深有同感,一邊飲酒,一邊小雞啄米般點頭,“必須的,小爺要天天來蹭飯蹭酒!”
黃毛的話引來白耳一聲憤怒的喵嗚,眼看著花廳內即將上演鳥貓大戰。
顏聿一皺眉,對昭君道:“我記得屋裏還有一壇子冰紅。”
昭君心領神會,低聲道:“王爺,確實有一壇子冰紅,我藏在廚房的桌子底下了,還有幾條銀魚,我養在廚房盆子裏了,不知王爺今日要不要吃?”
昭君話音未落,黃毛便停止了飲酒,朝著白耳望了一眼,黑豆眼和琉璃貓眼對上了,瞬間一鳥一貓便和好了。兩隻趁著旁人不注意,便一道溜出了花廳,片刻不見了蹤影。
昭君見狀,和玉環、貂蟬、西施一起施禮,退出了花廳。偌大的花廳瞬間便隻剩下秦玖和顏聿兩個人了。
秦玖微微眯眼,不動聲色地繼續吃著菜,心底深處卻在盤算著。她自然知曉顏聿何以如此,今日,蘇青之案牽扯出了白家之案。若是說她本也不知此事,並不知這案子會牽扯出白家之案,顏夙會信,旁人都會信,可是顏聿恐怕是不會信的。因他知道,沈風是她找出來的,他也知道,她在事前審過沈風了,所以,他絕對不會信。
日光透過一株株芭蕉樹,照進了花廳。
秦玖的一身曳地紅裙在輕風微拂下飄逸舞動,一頭烏發綰成的倭墜髻鬆鬆的,看上去整個人慵懶至極。她悠然地夾著菜,迎視著顏聿灼灼的目光,頗詫異地問道:“王爺如此看我,莫非我臉上有東西?”
顏聿卻是不說話,依然直直看著秦玖。秦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勾唇笑道:“王爺的膳食當真美味。”她拿起錦帕擦了擦唇,挑眉道:“王爺叫我來,說是要問關於白家之案的事情……”
“你是她嗎?”顏聿忽打斷了秦玖的話,握住她的手慢慢地問道。他像是不確定,又像是害怕著什麽,甚至還帶著一絲顫抖,沙啞著嗓音問道。
“你說的她,是誰?”秦玖漫不經心一笑,伸出另一隻手試圖掰開顏聿的手。
“白素萱!”顏聿眸中精芒耀目,直直盯著秦玖,不肯放過她臉上哪怕一絲兒的表情。
秦玖卻是微微一笑,頗訝異地挑眉道:“王爺何以這樣問?白素萱,她不是早死了嗎?”
“你早知蘇青之案會牽扯出白家之案,你卻還將沈風交了出來,若非和白家有關係,我不信你會這樣做。你雖是天宸宗之人,但做事卻並非向著天宸宗。榴蓮是司徒珍的親戚,而司徒珍是白皇後之人,你說,你又是誰?”
秦玖沒想到顏聿竟然去打聽了榴蓮的底細,倒是小看了他。她唇角掛著的悠然笑意慢慢凝結了下來,慢慢合上了眼睛,片刻後,好似下定了決心,睜開眼睛,歎息一聲道:“王爺,我知曉總有一天會瞞不過你的。我確實是白家之人,但並不是你想象的素萱,我是白繡錦!”
“你是白——繡——錦?”顏聿眯眼,隻覺得腦中一片混亂。
片刻後,他才想起白繡錦是何人。似乎是她的義妹,經常會跟在她的身邊,似乎生得也頗為清秀,隻是他眼裏隻有一個她,從未去注意這樣一個人,這會兒想起來,竟是有些想不出她到底什麽模樣了。
隻是,他可以確信,絕不是眼前秦玖這樣子。可是說起來,素萱也不是秦玖這樣子的啊!
“如果你是白繡錦,你怎麽變了模樣?”顏聿手掌慢慢攥緊,鳳目微眯處,長睫輕顫,好似受驚的墨蝶顫著羽翅。
秦玖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微微皺了皺眉,狠狠一使力,震開了他的禁錮,低眸掃了一眼雪白手腕上被顏聿抓出的瘀痕,挑眉道:“我若不改變容貌,又如何能進天宸宗?”
顏聿目光微微一凝,看了一眼被秦玖甩開的手,慢悠悠地坐在椅子上,忽淡淡一笑道:“白繡錦,你不介意我看一下你吧?”
“看我?隨你看!”秦玖抿唇淡笑,眸清若水,笑靨如花。他就算眸光再犀利,也剝不掉她一層皮。就算剝掉了她一層皮,她也不會讓他窺透她的心。
顏聿目光緊盯著秦玖,伸指一下一下撫摸著玉杯上的花紋,忽然眯起眼睛,起身一把將秦玖拉近自己。秦玖身子微微一僵,對於顏聿這樣突然襲來的動作,有些猝不及防,整個人便落在了他的懷裏。秦玖睜大眼睛,一雙水眸中便清晰地倒映出了顏聿的臉龐,俊美邪魅如地獄裏的修羅。她看著他長眸微眯,伸指輕輕一挑,自己胸前衣衫上的盤扣便一粒粒崩開。看著彈跳在地上的扣子,她終於知曉,顏聿所謂的看,到底是要看什麽。
秦玖嫵媚一笑,順勢伸臂抱住顏聿的脖頸,剪水妙目如秋水流波,軟聲問道:“王爺,原來你是想要我嗎?當年有姐姐在,你都從來沒有注意過我,可我卻一直有留意王爺。姐姐不喜歡王爺,可我卻是喜歡的,你若是真的想要我,那我便不會拒絕王爺了。”
顏聿並不答秦玖的話,一伸臂便將飯桌上的杯盤碗碟掃了下去。
瓷器碎裂的聲音此起彼伏,一陣亂響,一如秦玖此刻的心,有些亂糟糟的。顏聿轉身將秦玖抵在桌案與他之間,伸指再一挑,秦玖的衣衫完全散開,露出了裏麵月白色的抹胸。
“王爺,在這裏是不是不大好?若是讓你的侍女們看到,就太羞人了。”秦玖嫵媚的眼角輕挑,帶著動人的春色。
顏聿注視著秦玖眼角眉梢的春色,端的是百媚橫生,他眉頭輕蹙,問道:“你就這麽迫不及待地願意跟我?”
秦玖眼波流轉,眸間繾綣情絲纏綿,“有花堪折直須折,何必荒廢了年華。再說,是你自己送上門的,我沒理由拒絕吧!”
顏聿的目光越發幽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再去聽秦玖的話,而是手指顫抖著伸到了秦玖抹胸下麵。
他的手指觸到秦玖的肌膚上,溫熱的觸感襲來,肌膚猶若被燙了一般。那種燒灼的熱感似乎一直襲到了她的心中。她下意識地想要推開他,可她知道自己不能。
也就是一瞬間的事,顏聿挑開了秦玖抹胸的一角。
他記得,素萱胸前有一個胭脂紅的花瓣樣胎記。可是,眼前的肌膚,入目處一片光潔無瑕,白皙得沒有一絲痕跡。他抖著手摸了摸,再摸了摸,還是白皙無瑕得沒有一絲痕跡。
漆黑的瞳眸一縮,臉色變得有幾分慘白。他希望在她身上能找到哪怕一點素萱的痕跡,可是沒有,什麽也沒有!
秦玖注視著顏聿的臉色,知悉他已經有幾分相信自己是白繡錦,她心頭微微一抽,隱隱作痛。她慢慢推開顏聿,一邊斂著衣衫,一邊斜睨著顏聿,用嘲弄的語氣淡淡說道:“原來王爺隻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姐姐。你明說就行了,難道我還不讓你看嗎?”
他抬頭望著秦玖眉梢眼角的春色,他的心狠狠一抽,好似有一把鈍刀慢慢割過,那種鈍鈍的痛是如此清晰,讓他幾欲站立不住。
“這樣看來,王爺似乎很希望我是姐姐呢!難道說你還愛著姐姐?可據我所知,你早已移情蘇挽香,為了蘇挽香,你可沒少花心思。若我是姐姐,你覺得她會助你嗎?你拆散了她和安陵王,隻怕她恨你至深,又怎麽會助你?”秦玖的語氣帶著幾分刻薄幾分尖酸道。
是啊!她確實是應該恨他的!顏聿狹長的眼眸中那最後一抹希冀的光芒也好似被冷水潑過,徹底熄滅了,隻餘空洞和暗沉。
是他太奢望了嗎?所以,才會一次次失望?!
顏聿放開秦玖,扶住桌子,慢慢地坐了下來,捂住唇輕輕咳嗽了幾聲,才拚命咽下喉間那一抹因心情激蕩絕望幾欲湧上來的腥甜。
“你又是如何活下來的?你似乎也應該受到了株連吧?”顏聿握著杯子,勉強露出一抹淺笑,問道。
“我確實受到了株連,因我命大,三尺白綾沒有勒死我。我是在亂墳崗醒來的,白伯父對我恩重如山,姐姐和我情同姐妹,我知曉白家是冤屈的,便想法進了天宸宗。”秦玖慢慢說道。
“你,倒是受苦了!”顏聿啞聲說道。
“隻要能讓白家之案重審,我受點苦算什麽!王爺,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的身份,因為你喜歡蘇挽香,似乎早已將姐姐忘記了。如今看來,你倒是對姐姐尚有幾分情意,那便請王爺替繡錦隱瞞身份,我還是會依照承諾,襄助王爺的。”秦玖挑眉說道。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白家之案,也一定會重審的!假若皇兄不肯為白家翻案,那便由我來!”顏聿閉上眼睛,慢慢說道。
秦玖心中一跳,她知道顏聿在想什麽。白家之案是慶帝親自定案的,若是平冤,自然得由皇帝來平。顏聿要自己為白家翻案,那便隻能當他登上了皇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我不要這樣!”秦玖冷冷一笑,“是誰定下的罪,就由誰來平!”
顏聿凝視著秦玖唇角的冷笑,腦中依稀浮現出白繡錦的樣子,很模糊。或許,他該派人去查一查,以前的白繡錦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子!
起風了,日光下,滿院子芭蕉葉子映著日光窸窣舞動。
一片白色的花瓣不知從何處飛來,隨風飄落在桌上,他拈起那片白色,望著眼前這一抹夭紅。
已是入秋時分,窗外鳴蟬不再如夏日般聒噪,但叫聲卻切切如訴,幾許嘶啞哀涼。
安陵王府的後院,此時正一片忙亂。蘇挽香昏迷後,便由顏夙派人直接乘馬車送至王府,蘇夫人自然也不敢阻攔。此時,宮裏的張禦醫已經匆忙趕了過來,正在給屋內的蘇挽香診脈。
顏夙負手凝立在廊下,目光凝注在窗欞上貼著的大紅喜字上,眼前浮現的,卻是自己臨來時,忽然回首間捕捉到的秦玖唇角那一抹自嘲的笑意。
她也會自嘲嗎?自從秦玖到了麗京,短短幾個月內,京城的局勢可以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起先,他以為她和天宸宗的惠妃一樣,是支持顏閔的。可自從顏閔倒台,他便有些疑惑,派人去查,才知曉顏閔的倒台,卻原來也是她的手筆。他這才明白,她是打算支持七皇叔的。
他知道她一直在對付他,他一直以來也是將她當作敵人的。她要除去蘇青,就是要除去自己的左膀右臂。可是,他卻沒料到,蘇青案子會牽涉白家之案。
那麽,她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或許,她隻是知曉蘇青讓沈風假造了一封聖旨來提取器械庫的兵器,並不知還牽涉了白家之案。
張禦醫張廷海從屋內走了出來,眉頭微皺,向顏夙躬身施禮。一直以來,蘇挽香的病都是由這位老禦醫來診治的。顏夙看到他眉頭輕皺,心中忽一沉,忙問道:“張大人,她怎麽樣?”
一顆心上上下下沉浮著,日光明麗,可是在顏夙心中,卻猶若被大片陰雲罩住,眉目間也籠上了大片陰影。
張禦醫歎息一聲道:“稟殿下,蘇小姐是聽說了蘇相之事,受了極大的刺激,才會昏迷的。這應當不是她第一次受到這麽大的刺激,想必之前就曾受到過,所以這一次才會這麽不堪一擊。”
顏夙閉了閉眼,聲音輕顫道:“她之前確實經受過極大的刺激。不知,她何時會醒來?對身子可有大礙?”
“看樣子要到晚上了。微臣已經開好了方子,若是晚上她醒來後,便讓她服下。這段時日,不要讓她再受刺激。好好調養一段時間,當會好些的。過幾日,微臣再過來看看!”
顏夙點了點頭,命人去送張禦醫,自己回身入了屋。他將侍女全部屏退,挪動腳步走到床榻前,伸手掀開床上低垂的紗幔。
這間廂房是他命人布置的新房,床榻上的被子都是大紅色的錦繡被褥,如此鮮亮而喜慶,越發襯得躺在床榻上的女子臉色慘白如紙。
顏夙在床榻一側坐下,凝視著躺在床榻上毫無生氣的女子。她似乎在做著什麽噩夢,抑或被什麽困擾著,又似在努力想起什麽,呼吸時而急促,時而沉重,左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
顏夙慢慢皺眉,伸出手輕輕地有節奏地拍著她前胸,片刻後,她的左手漸漸鬆開了胸前的衣襟,呼吸也漸漸轉為綿長平穩。
顏夙這才慢慢停止了拍打,一雙鳳目微微眯起,眸光略帶了一絲鋒銳,默默凝視著昏迷中的女子。尤其是女子緊閉的那一雙水眸,睫毛長而密。
屋內很靜,靜得可以聽見屋內更漏的水滴聲。顏夙心中忽然有些煩亂,負手起身走到窗畔,日影傾斜,他這才驚覺天色已將近黃昏,很快便到了和秦玖相約的時辰。他回首望了一眼依然昏睡的蘇挽香,起身開了門。方步出屋,候在門外的玉冰和粉雪,以及翠蘭便迎了上來。
“你們好生伺候著。”顏夙停在門口,低聲囑咐道。
三人點頭應了。
顏夙看了眼天色,便急匆匆向外走去,幾個貼身金吾衛牽馬尾隨在後。
還沒立秋,正值酷熱之時,雖已經夕陽西下,但在玲瓏閣的聽雨閣內,還是能聽到一片寂寂的蟬鳴聲。
顏夙獨自坐在屋內靠窗的桌畔,俊美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冷寂猶若戴了一層麵具。夕陽餘暉透過半開的窗子照在他身上,卻並不能溫暖他身上的寒意,也不能抹去他身上那傾城的孤獨。
他麵前的桌麵上,唯有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醬牛肉、一碟子豆腐幹,還有一壺烈酒。
這玲瓏閣有很多美味佳肴,但是他沒有心情去點。他夾了一塊豆腐幹,飲了一杯烈酒,側首注視窗外。
暮色越來越濃,天幕上一抹殘陽如血。
他夾了一粒花生米,飲了一口酒。
酒是好東西,據說可以一醉解千愁。如若可以,他其實很想大醉一場。可是他不能,就連醉的時候也不能有。
當最後一杯酒下肚,那個人還沒有來。
他有些失望地飲完了最後一杯酒,他知曉自己已經不能再喝了。雖然有幾分微醺,但頭腦卻依然很清楚,很清楚地知道,她是定然不會來了。其實,她原也沒答應要來。他是知道,她心裏是將他當敵人看的,不來也是正常的,是他一廂情願地約了她。他本要再等,卻見候在外麵的一個貼身侍衛急匆匆走了進來。
“稟王爺,侍衛長派人來傳話,說府中出事了。王爺的廂房起了火,火並不大,也隻燒了被褥,以及紗帳,如今已經撲滅,但蘇小姐卻受了驚嚇。”
顏夙神色一震,不待侍衛說完,便負手大步急匆匆地下了樓。有侍衛將馬牽了過來,顏夙翻身上馬,策馬而去,片刻後便回了府。因火勢本就不大,且早已經熄滅,府內還是如常。院內靜悄悄的,顏夙負手在廊下止住腳步,派人將玉冰喚了過來。
“怎麽回事?她怎麽樣了?”顏夙定定問道。
玉冰急匆匆出來,見到顏夙,低聲道:“王爺,蘇小姐方才自昏迷中蘇醒了過來,說是口渴要飲茶,粉雪便過去泡茶,奴婢和翠蘭過去伺候,冷不防蘇小姐忽然抱住頭很是痛苦的樣子。屋內暗,奴婢是端著燈燭過去的,翠蘭不小心和奴婢撞在了一起,燈燭落在帳幔上,便燃了起來。蘇小姐極是受驚,看到火便好似看到了極其可怕的事情,反應特別激烈,如今已經好了,隻不過卻一言不發,看著比方才還要嚇人。”
“嚇人?”顏夙低低重複了一句,似是明白了什麽,渾身似都顫抖了起來。他閉了閉眼睛,半晌睜開眼,才遲疑著小心翼翼地走進屋裏。
此時的房間,已經不見火燒的痕跡,隻是有些煙熏過的氣味。
床榻上的被褥早已搬走,帳幔也全都撤了下去,床榻上顯得有些空蕩。桌上此時點的是琉璃燈,淡淡的光線照在坐在床榻一側春凳上的女子身上。
蘇挽香一頭青絲沒有梳髻,長長披散了下來。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她慢慢回過了頭,看到是他,背脊驀然挺得筆直。
顏夙心中一驚,看到蘇挽香那雙猶若死水般的黑眸,雙足便好似被黏在了地麵上,再也挪動不了。
蘇挽香望著顏夙,清眸一眯,對身側的翠蘭道:“翠蘭,你先出去!”
翠蘭看了一眼顏夙,起身退了出去。
屋內隻餘顏夙和蘇挽香兩人,氣氛瞬間凝滯了起來。
蘇挽香瞧著顏夙的目光,似悲痛似憤怒,仿若利箭一般,要將顏夙穿胸而過。
顏夙的呼吸忽然凝滯了起來,心跳疾如擂鼓。看到她的目光,他便一切都明白了,他的素素回來了。三年了,他看著蘇挽香,看著一個沒有記憶的她,就猶若看著一個沒有靈魂的素素。
如今,她終於回來了!
“素素!你都想起來了?”顏夙盯著蘇挽香,黑眸灼亮得驚人,向前邁了兩步。
蘇挽香淒然尖聲道:“你別過來!我不想看到你!”她起身隨手抓住桌麵上的花瓶,一把摔了下去。一株開得正豔麗的花墜在地上,伴隨著花瓶的碎裂聲,刺耳的聲音打破了一室死寂。
顏夙忙止住了腳步,抬首凝視著蘇挽香。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顯然是怒到了極點,“素素?你不是叫我蘇蘇嗎?假若我再經曆了一次父親被定罪,又曆了一番火海,我再不記起來,豈不是老天無眼。哦,我忘記了,那個人不是我的父親,他是我的仇人,顏夙,你就這樣擺布我,讓我一生都要認仇人作父?”
顏夙目光深深地看進蘇挽香憤怒的眼眸裏,慢慢說道:“素素,我知道你恨我。我一直在等著這一日,等著你親自來罵我打我,甚至,讓我死!”
蘇挽香驀然幽冷一笑道:“顏夙,我若讓你死,你真會死嗎?”
顏夙一言不發,從地麵上拾起來一塊花瓶的碎片,抵在自己喉間,另一隻手握住了蘇挽香的手腕,引著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啞聲道:“素素,你若想我死,隻需用力即可!”
蘇挽香唇角微微抿著,她握著顏夙的手良久,微微用力,那瓷片劃破了顏夙脖頸間的肌膚,有鮮血淌了下來。她望著他俊美而決絕的麵容,隻覺得有一把火燒到了自己心口處。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眸中忽然染滿了悲戚,手臂無力地耷拉了下來,“算了!我不恨你!”
蘇挽香望著顏夙,悲聲道:“我隻是恨我自己,恨我瞎了眼,才愛上了你;恨我迷了心,才會相信你也愛著我!是我太傻了,顏夙,我隻恨我自己!”
“素素,你別這樣!”顏夙大步走到蘇挽香麵前,伸臂將她攬在了懷裏。
蘇挽香掙紮著推開顏夙,伸手捂住了臉,肩頭顫抖著,從指縫裏不斷地湧出熱淚來,“為什麽不讓我被火燒死呢?為什麽不讓我死了呢?為什麽要讓我一個人孤獨地活著?”
顏夙僵立在她麵前,低首望著她顫抖的身子,望著她不斷湧出來的熱淚,淒聲說道:“素素,你還有我,無論何時都有我!”
“有你?!”蘇挽香忽然仰起了頭,雙眼含淚,眸光淒迷,“顏夙,我可以相信你嗎?”
顏夙重重地點了點頭,趨身上前握住蘇挽香的手腕,定定道:“素素!你等著,我定會讓白家平反!”
“連城,我要蘇青死,你能做到嗎?!他活著一日,我便會早死一日!一想到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我就想立刻去殺了他!”蘇挽香恨恨道。
“好!你不說我也不會讓他活下去的。倘若我早知一切是他所為,我又如何肯讓你認他作父。”顏夙慢慢說道。
“我還要讓天宸宗的人死,要那個秦玖死!”蘇挽香一字一句說道。在顏夙看不到的暗影裏,一雙水波瀲灩的清眸此刻含滿了怨毒。
“好!”顏夙定定說道,“素素要誰死,我便殺誰!我早晚會除掉天宸宗!除掉天宸宗中所有的人!”
蘇挽香眸光複雜地望著顏夙,忽然悲戚一笑道:“我怎麽這般糊塗,差點忘記了,白家之事,你也有份。我怎麽能夠指望你!算了,你放我走吧!”
“你若不願待在這裏,我會送你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顏夙定定道。
“去哪裏?”
顏夙慢慢說道:“清夜苑。”
蘇挽香問道:“很遠嗎?”
顏夙聞言,鳳目猝然眯起,俊臉乍然變色,“並不太遠。但今日天色已晚,你的身子又不好,車馬顛簸,還是在此先歇息一晚,明早我派人送你過去。來人!”
候在外麵的玉冰、粉雪和翠蘭忙開門走了進來。
顏夙低聲道:“你們好生伺候著!”
三人應了,忙開始收拾屋子。
粉雪蹲下身子,將摔落在地麵上的花瓶碎片撿拾了起來。
顏夙盯著那一株零落的花,心中忽然一動。他回首凝視蘇挽香,隻見她麵色沉靜地坐在椅子上,翠蘭正在梳理她那一頭烏黑的發。他默不作聲,負手退了出去,在院子裏止住腳步。
玉冰悄無聲息地從屋內跟了出來,默然施了一禮。
顏夙低聲吩咐道:“一會兒本王會派李瑞出去買幾盆曇花回來,你挑兩盆今夜就要開花的,送到蘇小姐屋內。花瓶就不要擺了,免得她再砸了。”
玉冰忙答應了,但心中卻有些奇怪。王府內有的是盆栽的花,且更適合放在屋內擺著,王爺卻為何偏要李瑞出去買曇花回來?
“今夜好生守著,下去吧!”
玉冰應聲去了。
顏夙在院內負手盯著窗欞,屋內全部換了琉璃燈,不會輕易起火,因此從窗欞裏透出來的光芒便不是昏黃的,而是清清冷冷的,帶著難言的冰冷,讓他再也感受不到一絲的溫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