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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人生如戲

  秦玖在眾人之後,步出了大殿。殿外夜色已降臨,一彎新月掛在樹梢,階下落花飄飛,蕭樂白站在一棵樹下,月色照在他身上,雪色緞服猶若雪光般清冷,衣衫似水舒卷間,有種超脫的矜貴與優雅。


  他似乎在等人。


  秦玖本想繞道走,但蕭樂白很快看到了她,柔聲喚道:“九爺。”


  秦玖答應一聲,漫步走近,琉璃燈下,一張姣好容顏,明珠美玉般無瑕。


  “大司樂!”秦玖笑了笑。


  身畔有官員陸續走了過去,不一會兒階下便隻剩下秦玖和蕭樂白。秦玖覺得,躲避怕是躲不過了,為今之計,有必要和蕭樂白說清楚,她是絕不會嫁給他的。


  “大司樂,是要回府吧,不如我們一道走吧!”秦玖微笑著說道。


  蕭樂白點了點頭,兩人一道沿著宮中甬道漫步而行。兩人的侍從分別在身後不遠處不徐不疾地跟著。


  蕭樂白抬手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九爺,夜黑天冷,披上擋擋風吧。”


  秦玖確實感覺有些冷,但是,這披風她覺得還是不披的好,搖首道:“多謝大司樂,我並不冷。”


  蕭樂白笑了,細長的眼睛在月色下,綻放著溫柔的輝光。說起來,蕭樂白不醉的時候,當真是一個可靠的男人。


  “不用跟我客氣,又不是要你披上我的披風,就必須要你嫁給我。”他有些自嘲地說道,抬手將披風披到了秦玖肩上。


  “我是真心喜歡你,但我絕不會逼你嫁我的。今日我請婚,也是實在不忍心看你被克夫之名所累。其實,我在請婚前就知道的,你不會這麽輕易嫁給我的,幸福哪裏那麽好求來。”他的聲音裏有著淡淡的哀傷之感,讓秦玖覺得自己極是歉疚,她展顏笑道:“大司樂,我著實配不上大司樂,還請大司樂另覓佳偶。大司樂如此才華,麗京的閨秀怕都搶著要嫁呢!”


  蕭樂白目光柔和地看著她,“九爺何必如此說自己,在我心裏,你是最好的,我便是喜歡這樣的你。我是不會死心的。”他說完,便頓住腳步,在月光下低頭望著秦玖。


  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


  秦玖覺得,自己心中一寸一寸的疼。這樣的她,還有人喜歡嗎?

  她仰臉,望著麵前的男子。沒有精致的眉眼,卻有著溫和的氣質和寵溺的眼神。不論蕭樂白到底是真喜歡她,抑或別有目的,但在這一刻,她的確是感覺到了他的真誠。可是,這並不表示,她會因為他的真誠和喜愛接受他。


  蕭樂白慢慢伸出手指,正要撫上麵前這張吹彈可破的臉。


  “呦……大司樂,九爺,你們還沒走?這是在等我嗎?”身後不遠處,顏聿的聲音悠悠傳了過來。


  秦玖正在想如何勸說蕭樂白不要再對她有那種心思,渾然沒有察覺到蕭樂白的手指想要撫上她的臉。但是,匆匆趕來的顏聿卻是一眼就看到了。他方才在殿中,好不容易得了慶帝的保證,說不會將秦玖賜婚給蕭樂白,這才快步出了大殿。他原本是要出去追趕顏夙的,誰想好巧不巧,偏巧便看到了這一幕。


  迷離月色之下,隻見蕭樂白含情脈脈地伸出手指欲要撫上秦玖皎白的臉。而秦玖,似乎正在想什麽。宮燈正好照在她臉上,讓顏聿清楚地看到她的臉,眉黛唇紅,說不出的姝麗動人。


  顏聿怔了一下,倘若,方才秦玖沒有拜托他讓她阻止蕭樂白的請婚,大約,這個時候,他會把眼前的情景當作是郎情妾意。這種境況是很刺眼的,最刺眼的是,秦玖身上披的還是蕭樂白的披風,他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出聲驚散了他們。


  蕭樂白收回了即將伸到秦玖臉上的狼爪,回首朝著顏聿一笑,“嚴王,我們不是在等你。”蕭樂白對秦玖溫柔,但不代表他對別人溫柔,其實他為人極其孤傲的,一般有才華的人都是這樣,恃才傲物嘛。


  倘若別人聽到蕭樂白這句話,大約就知趣地走了。但顏聿不會,反而更無賴地站在了兩人身前,眨了眨眼道:“我們?大司樂,本王怎麽記得,方才皇兄並沒有賜婚給你們兩個,怎麽一轉眼工夫你和九爺就成我們了?九爺和你,怕還稱不上我們吧?是不是九爺?”


  秦玖正盤算著怎樣說服蕭樂白,顏聿來得恰是時候,她唇角邪魅一勾,“大司樂,多謝你喜歡我,我也很高興。隻是,我不想嫁人,而且……”秦玖似乎有些為難地說道:“我喜歡年紀小一點的少年,或者,像嚴王爺這樣的有魅力的男子。”


  顏聿挑了挑眉,走到秦玖身邊,伸手將她身上披著的蕭樂白的披風解了下來,手一揚扔到了蕭樂白身上。


  披風之下,秦玖隻著一襲淺紅色布裙,今日耕織節,她也盡量穿得極樸素。顏聿將自己身上的披風罩在了秦玖身上,順勢攬住了她的腰肢,淡淡勾唇,似笑非笑,“大司樂,你聽到了吧!”


  蕭樂白溫雅一笑,慢慢地開了口,“聽到了,但我不信!我還是不會死心的!”說完,他解下腰間酒葫蘆,仰麵飲了一口,徑自離去。


  秦玖輕歎一聲,她對於各式各樣的愛慕者早已習以為常,但卻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來拒絕別人。最後還沒成功,著實有些失敗。


  顏聿皺了皺眉頭道:“還真難打發,不過,皇兄已經答應不會為你和他賜婚,你可以放心了。”他慢慢放開攬住秦玖腰肢的手,兩人隔了一段距離,一起向前走去。


  秦玖側首望見他淡薄的側臉,問道:“王爺,你心裏肯定不大舒服吧?!”一直喜歡的女子,就要嫁給別人了,以顏聿的性子,秦玖覺得他似乎不該這麽淡定的。

  “你心裏舒服嗎?”顏聿淡淡問道。


  秦玖搖了搖頭。


  夜色之中,有琴聲乍起,纏綿婉轉。大約是哪個宮中的妃子在奏樂吧,這樂音卻恰好合了二人心境。


  “我們去喝一杯如何?”顏聿忽道。


  秦玖苦笑了一下,顏聿還真當她是他的兄弟了。不過,他們兩人如今也確實是有些同病相憐的。


  “去哪裏?”秦玖問道。


  “跟我來就是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我想你應該沒有去過。”顏聿領著秦玖快步向外走去,兩人出了皇宮,乘坐馬車到了鳳鳴閣。


  秦玖原以為顏聿會帶她到無憂居去,沒想到他竟帶她到了鳳鳴閣。


  鳳鳴閣是一個戲園子,早在幾年前,是一個極不出名的戲園子。這幾年,卻一躍而成為麗京城最出名的戲園,它的出名倒不是因為它的豪華氣派,而是因為顏聿顏玉衡在這裏登台,且隻在這裏登台。他登台隻是因為心情好,什麽時候心情好了,就來這裏玩一玩,也不要收銀兩的。也無人點他的戲,自然那是因為點也點不到,也無人敢點。他唱戲全憑心血來潮,所以,戲園子也並不在外掛招牌,說今兒嚴王會登台。因為你掛了招牌,可能他不會到,不掛招牌時他反而來了。


  當年,秦玖和昭平公主聽說這個新來麗京的王叔會唱戲,且在鳳鳴閣登台唱,這件事將慶帝氣得不輕,但卻勾起了她們的好奇心。很想知道這個王叔是怎麽唱戲的,兩人曾經女扮男裝來這裏包了二樓一個包廂,守了幾日,也沒見到顏聿登台。


  “本王今日先請你看戲,再請你喝酒!”顏聿懶懶說道。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時,就會唱戲?”秦玖從馬車上下來,仰望著麵前燈光璀璨的戲園子問道。


  戲樓外頭的街上,擺著許多賣小吃的攤子。秦玖目光一亮,朝著跟隨在後麵的枇杷招了招手,枇杷會意地過去,買了一大把吃食。


  顏聿皺眉,黝黑的眸中閃過一抹星芒,“這些東西,你一個人吃得下?”


  秦玖眯眼笑道:“心情不好時,就能吃得下。”


  兩人還沒進鳳鳴閣的大門,早有守門的小廝看到了顏聿,先是一驚,然後是滿臉狂喜,小跑著奔了過來,躬身施禮,“七爺,您好久沒來了。大家都念著您呢,今兒,您要登台嗎?”


  在鳳鳴閣,顏聿命大家叫他七爺。


  顏聿背著手點了點頭,淡淡吐出兩個字:“《出將》。”


  小廝高興地答應一聲,命人去準備了。


  秦玖隨著顏聿進了鳳鳴閣,原本,戲台上正演著一出《夜奔》,但是,他們一進去,戲園子裏一多半的人都舍了戲扭頭看顏聿和秦玖。顏聿的邪魅傾城,秦玖的絕美妖嬈,絕對比戲台上的戲要養眼。


  “帶九爺到二樓包廂。”顏聿唇角挑著邪魅的笑意,淡淡說道。


  小廝答應一聲,便領著秦玖和枇杷向二樓而去,而顏聿自去後台化妝。


  “今兒嚴王要唱《出將》,太好了,今日可來對了。”


  “王爺好久沒來了,也好久沒唱《出將》了,我還以為王爺不再來了呢。”


  竊竊私語聲,帶著難言的興奮。顏聿在這裏,還是一個名角。


  小廝領著秦玖到了一個包廂,這個位子是最好的,正對著中間的戲台。座位前麵還擺著一張窄窄的幾案,上麵擺著數盤糕點,一壺清茶。


  秦玖方落座,便聽得“鏘”的一聲,好戲要開鑼了。上回在無憂居顏聿扮的是花旦,她沒認出來他,倒是一直瞅著盼馨扮的小生看了個夠,今兒倒要好生看一看顏聿是如何唱戲的。


  這出戲是《出將》,顏聿演的是李飛,手中耍一杆長槍,表演的便是挑滑車。當初,顏聿和聶仁所比賽的挑滑車,便是這戲裏的一個橋段。


  這出戲,是一出悲劇。小將李飛為了救自己心愛的女子單槍匹馬去闖敵人的山寨,他挑了六輛鐵滑車,但是最後,還是因為力竭而被第七輛鐵滑車壓死,他心愛的女子也因此殉情。


  秦玖原以為以顏聿這樣一個花花王爺怕是演不好李飛這種重情重義的男兒的,但是,她似乎想錯了。


  鑼鼓鏗鏘中,小將李飛出場了。起先隻是一個背影,一襲銀甲,手中執一杆長槍,和著樂音耍著長槍。


  突然一縷笛音吹透,有小卒過來報李飛的心上人被擄,李飛“呀、呀、呀……”地發出一連串的悲音。


  這聲音,就好似失了伴侶的孤雁的哀鳴,手中的長槍掉落在地上,其人手臂顫動不已。


  雖然還沒有開唱,秦玖卻已經被這悲音鎮住了。


  隨後,李飛轉身一個亮相。明亮的盔甲下,一張勾畫的臉,俊美中帶著逼人的英氣。秦玖見過顏聿扮的花旦,絕美而傾城。她沒想到他扮的李飛,竟是如此的,坦蕩、灑脫、英氣。


  月琴聲起,顏聿開始唱了起來。


  毫無疑問,他的嗓音是極好的,略微沙啞卻又不失清潤,帶著一股仿若是與生俱來的悲傷,清晰地鑽入到秦玖耳中。


  “聽聞她被敵軍擄去,一顆心頓時碎了又碎,三千賊寇我不怕,取長槍,牽駿馬,快馬加鞭,趕到她身邊,”一口氣沒有停頓地唱了下來,字字句句宛若流珠落在玉盤內,到得最後尾音,那長長的調子在戲院內綿延不絕,帶著無盡的悲傷,就在秦玖以為他一口氣接不上來時,他猛然一頓,唱道:“——誓要救她出賊手——”


  戲台上,悲憤交加的李飛拄著長槍,漆黑的鳳目中那一抹冷麗刹那間能叫人失魂落魄。

  枇杷為秦玖買的那些吃食,她又哪裏顧得上享用,此時隻是攤在了桌麵上,做了華麗麗的擺設。及至到了挑滑車的那一段,當顏聿挑起了那一個又一個作為道具的滑車,當戲台上那個扮演李飛心上人的女子在不遠處淒聲悲唱,當顏聿挑了六輛鐵滑車,最後因為力竭,被滑車壓倒在戲台上時……


  秦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站了起來,而自己的臉頰上,那涼涼的東西是什麽?

  似乎好久沒有哭過了吧?!

  是因為演得太好,還是因為這出戲觸動了她心靈深處的傷痛?她隻知道,自己看戲還從未這麽揪心投入過。


  顏聿躺在戲台上,被鐵滑車壓住的情景,讓她有些膽戰心驚。好久,顏聿都一動不動,秦玖這才想起,此時,他在戲裏,已經算是死了的。


  這一瞬,秦玖都不知,她看到的到底是一場戲,還是一段人生。隻能說,顏聿演得太入戲了。


  都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秦玖惆悵地歎了一口氣,擦去臉頰上的淚水,嫣然一笑,對枇杷道:“看了這麽好的戲,我們也該去後台瞻仰瞻仰名角兒七爺的風采,走吧,枇杷!”她仿若無事人一樣,自顧自起身走了。


  到了後台,這才知道,要瞻仰顏聿的人,當真不少。從扮裝的屋子門口,到整個走廊,都擠滿了人。秦玖想要過去,卻也有些寸步難行。


  戲園中的小廝站在門口,扯著嗓子說道:“你們也曉得,七爺從來不會見你們的,還是快些走吧,不然,惹得七爺惱了,我可救不了你們。”


  閻王的威名,誰不怕啊!他若真惱了,隻怕會有人會遭殃的。但是,這些擠滿了走廊的人,多半是女子,大多都是戴著麵紗的,能到戲園子來看戲消遣的女子,自然是有錢人家的千金。雖說是有些怕,但因為方才顏聿演得實在太好,那樣的英雄人物,是每一個女子的春閨夢裏人,所以還是壯著膽子不走。


  一個女子問道:“小哥兒,我們看到方才七爺被滑車壓倒了,以前這出戲,不都是假裝被壓倒的嗎?這次似乎是真的,不知有沒有事,心中實在擔憂。若是七爺安好,我們自可放心離去。”


  小廝笑眯眯道:“無礙,無礙,咱七爺怎麽會被道具滑車壓傷呢,你們沒聽說,當日在明月山莊,咱七爺和聶大將軍比賽挑滑車,連實打實的滑車都挑了呢,不用擔心,都散了吧散了吧!”


  眾人依然戀戀不舍地盯著門口,雖曉得要見嚴王是不可能的,但還是不舍得散去。


  秦玖搖著手中的繡花繃子,慢條斯理問道:“是誰想要見七爺的,隨我來吧!”


  眾女聞言驚喜地“哇”了一聲,待回首看到秦玖,頓時全部噤聲了。秦玖笑靨如花地站在那裏,麵上笑容一分嫻雅二分慵懶七分妖媚,“是哪位要見七爺的?我帶你們去!”她搖著手中的繡花繃子,平日裏根本看不到的繡花針不知何時冒了出來,密密麻麻插在繡花繃子上,遮住了繡花繃子上原本繡好的花。隨著她的搖晃,繡花針似乎隨時都會從繡花繃子上飛出來。


  這些人之中,大多沒見過秦玖,不過,就算沒見過,但也多聽說過秦玖的事情。此時一見她手裏的繡花繃子,便知曉她是誰,頓時都識趣地自動後退貼在了走廊的牆壁上,給秦玖讓出了一條路。但也有那不曉事的,傻頭傻腦地說道:“我想去看看七爺,你能帶我去?”


  秦玖聽了,笑得越發燦爛了,“可以,不過要見嚴王可是有條件的,我要你這雙眼睛,你舍得嗎?”


  女子頓時滿頭冷汗,“怎……怎麽說?”


  秦玖嫣然一笑,手指一彈,繡花繃子上有兩根繡花針牽引著紅豔豔的絲線飛了出去,直取那女子的雙目。走廊中“啊”一聲慘叫,那女子隻覺得眼前紅光一閃,眼皮上瞬間好似被螞蟻叮了一下般,她急忙閉上眼睛,淒聲叫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見了!”閉著眼睛當然看不見了。


  “隨我去見王爺吧!”秦玖溫柔和藹地笑道。


  那女子捂著雙眼,早跌跌撞撞地扭身跑了。其他人見狀,悄沒聲地後退,然後狂奔而走如見鬼魅。不過一瞬間,走廊內除了秦玖枇杷和那小廝,一個鬼影都見不到了。


  秦玖莞爾,這些人,當真還不禁嚇。小廝壯著膽子看了一眼秦玖,戰戰兢兢施禮道:“九爺,請……請進!”


  秦玖淡淡哼了一聲,搖著手中的繡花繃子,方要說話,小廝已腳下生風,溜之大吉。


  後台內顏聿坐在妝台前,一女子正在為他卸妝。這女子自己也是勾了臉的,秦玖一看她勾畫的模樣,竟是方才戲台上演李飛心上人那位。秦玖再細看她的眉目,竟是認了出來,原來竟是無憂居顏聿的老相好盼馨。


  “原來盼馨姑娘不光是無憂居的第一紅牌,還是這鳳鳴閣的名角兒啊!”秦玖淡然輕笑,眸光灼灼。


  盼馨溫婉一笑,“九爺說笑了,我哪裏稱得上鳳鳴閣名角兒。雖然我出身戲班,但唱功並不好,後來不幸到了無憂居,多虧遇見了王爺,他知悉我愛唱戲,便讓崔媽媽準許我偶爾來這裏串串戲。”原來盼馨和顏聿一樣,偶爾可以到這裏串串戲的。


  “方才九爺可是耍威風了!”顏聿瞥了秦玖一眼,還不曾卸掉的半張臉龐,英姿颯爽得讓人無法言說。原來,他在裏麵竟聽見了方才外麵的動靜。


  秦玖低頭瞥過自己手中的繡花繃子,笑靨如花,“這當惡霸的感覺,真是不可言喻的美妙。”

  顏聿接過盼馨遞過來的錦帕,沾了水,將臉上油彩細細擦掉,側首對她笑道:“那是自然,本王早就體會到了。”


  那一雙絕美的鳳目,方才還在戲台上演繹著李飛的悲歡離合,此時,卻穿過迷離燈光,滿室蕭索,朝著秦玖凝視而來。隻不過片刻,李飛那滿身寂寥一腔悲憤在他身上竟消失殆盡,不帶一點餘韻。


  當別人還流連在戲裏時,這個罪魁禍首卻早已脫身而出,用一種高高在上的眼神睥睨著你。


  秦玖覺得,要說天下第一涼薄冷漠之人,隻怕是顏聿莫屬。要說天下第一會演戲之人,也是顏聿莫屬。


  “九爺,今晚怕是不能請你吃酒了。”顏聿將錦帕扔到盆中,懶懶靠在椅背上說道。他此時已經脫去了盔甲,隻著一身白袍,看上去很是閑適。


  秦玖的目光掠過顏聿的雙腿,不動聲色一笑,“天色已晚,怕是酒樓也關門了,再說,我方才看了這麽好的戲,吃不吃酒倒無所謂了。”


  顏聿眯眼笑道:“那可不行,總歸是欠了九爺一次。改日定會補上的。”


  秦玖嫣然笑道:“那我就等著了。天已晚,這就告辭了。”


  隨著秦玖的離去,鳳鳴閣的後台頓時陷入一片寂靜,顏聿原本漾滿了笑容的臉慢慢沉了下來,修眉一蹙,伸手掀開了衣襟,將裏麵的裏褲向上挽高。隻見雙腿之上,一大片青紫,有些地方,還滲出了血絲,顯然是方才鐵滑車所壓。


  盼馨秀眉一凝,手中拿了膏藥,“王爺方才到底是怎麽了,從來沒有出過的岔子,向來隻是假意被壓,何必要這麽實打實被壓住。方才,班主也極是擔心。”


  鳳鳴閣之所以出名,還因為這裏有一個很出名的唱戲班子常年在此,就是回春班。回春班許多年前,是在大煜國四處奔波演戲的,並沒有固定之處,自從幾年前到了麗京後,倒是在這裏的鳳鳴閣固定下來的。


  顏聿麵無表情,淡淡說道:“盼馨,回去!”


  “可是,王爺你的傷……”盼馨不太放心地說道。


  顏聿清冷一笑,“這也算是傷嗎?”


  盼馨不敢再反駁,將膏藥遞到了顏聿手中,施禮告退。顏聿將膏藥草草抹在傷口上,慵懶倚進靠椅,長眉入鬢,薄唇微抿,鳳目中散發著深涼的哀痛和懾人的冷漠,隻那張臉,卻依然美得驚心動魄。


  淡淡的燈光映照在屋內衣架子上色彩斑斕的戲服上,一室的光華瀲灩。


  秦玖出了鳳鳴閣後,才發現身上還披著顏聿的披風。方才在包廂看戲時,原本已經脫下來,去後台看顏聿時,覺得有些冷,便順勢又披上了,方才一說話,竟是忘記還給他了。秦玖讓枇杷在鳳鳴閣外等著,自己又折身返了回去。恰遇到盼馨從樓裏出來,她竟連妝都沒顧上卸,就匆匆出來了。


  秦玖心中一動,閃身躲在了樓梯拐角的陰影之中。不知為何,她此刻不太想和盼馨遇上。盼馨並沒有看到秦玖,她從秦玖身前不遠處漫步下樓,戲園的迷離燈光側照到盼馨的半邊臉龐上,那臉上胭脂紅粉,遮住了表情,但那雙秋水般的瞳眸中,明顯有絲哀傷。


  秦玖覺得,盼馨的哀傷,大約是來自顏聿。她剛才出來時,其實就看出來顏聿不對勁了,因為他坐在椅子上,雙腿一直沒有動。方才看戲時,當顏聿扮演的李飛被鐵滑車壓在戲台上時,秦玖就覺得顏聿可能會受傷。鐵滑車雖說是道具,但還是有些斤兩的,被直接砸在腿上人肯定受不了,何況,顏聿的武功也不怎麽樣。秦玖覺得顏聿應該是傷到了,所以也沒多說便徑自離開了。如今看到盼馨這個樣子,秦玖感覺自己沒猜錯。但是,讓她意外的是,這個時候,盼馨不是應該在顏聿身邊伺候的嗎,怎麽這就離開了?莫非顏聿的四大美人來了?說起來,顏聿出行,不是美人當道,便是侍從如雲,排場極大的。


  秦玖上了樓,走廊間靜悄悄的,她方才的餘威還在,到了此時還無人敢來這裏,顏聿的侍從也不知被他打發到哪裏去了。她推開了屋門,在顏聿方才坐的椅子上,沒有看到他。隻有一盞孤燈,在屋內灼灼燃燒。她環視一周,沒有看到顏聿,便將身上的披風脫了下來,搭在他方才坐的椅背上。室內有些冷,夜風將架子上的戲服吹得獵獵翻飛。秦玖不自覺朝著窗戶望去,這才發現窗子全部敞開著。


  她走過去將窗戶全部關住,再回身時,忽發現五顏六色的戲服架子後麵,坐著一個人。


  他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頭低垂,雙手抱著膝。一頭烏黑的頭發披散了下來,垂至腰際。


  悲愴、辛辣、寥落……


  秦玖很奇怪自己竟看著顏聿的身影,想起了這樣的字眼,她感覺他又回到了戲裏李飛的角色,和方才麵對她時的涼薄淡漠截然不同。她原本以為,顏聿受傷,或許是意外,但此時卻覺得,或許不是意外,也許,是他故意受傷的。看來,蘇挽香和顏夙的婚事,還是讓他很受挫。


  或許,他隻是用身體上的痛來緩解心中的痛。


  秦玖淡淡冷笑,這招沒用,她早就試過了。想用身體上的痛來緩解心中的痛,隻能是痛上加痛。


  “淚珠兒又回來做什麽?”顏聿不知何時抬起了頭,唇畔揚起一抹慵懶的笑意,倨傲而燦爛。


  秦玖看著顏聿有些無賴的笑容,秦玖心中隻浮上來一個想法,那便是:此人真沒白學戲,乃是戲子裏高手中的高手。這變臉的功夫當真是高。


  秦玖淡淡一笑,嫣然若花,“我來還你的披風。”她其實有些不悅,就他們兩人時,顏聿老喜歡稱呼她淚珠兒。她多次反對,他多次不答應。如今,她也習以為常了。

  “這夜間風冷,九爺披著就是了,何必再還。”顏聿懶懶說道。


  “我可不拿鬼王的東西,為一件披風被抓到陰曹地府可就不值得了。”秦玖促狹地說道。


  顏聿聞言,仰麵大笑。他的嗓音本來低醇而魅惑,但笑聲朗朗,嗓音渾厚,聽起來似乎是真的高興。


  大約是笑得高興了,忘記了腿上的傷,顏聿翻身竟從窗台上躍了下來。足下頓時一軟,站立不穩。秦玖原本離顏聿並不近,見狀疾步走了過去,想要扶他一把。窗台邊,豎立著一個戲服架子,秦玖不小心碰在了架子一角,那架子頓時開始搖搖欲墜。另一邊顏聿一個站立不穩,幹脆整個人撞在了架子上。


  於是,戲服架子在兩人的共同努力下,終於成功地傾倒在地。


  那上麵除了五彩斑斕的戲服,還掛著一些頭麵,如此被撞翻,隻聽得叮叮當當的聲音絡繹不絕。及至聲音停歇,再去看地麵,隻見得滿地華衣瀲灩,彩珠流轉。


  兩人麵麵相覷。


  一高昂魅惑一低雅妖嬈的笑聲同時在室內響了起來。


  雖聲線是不同的,但笑容一樣是燦爛的,笑聲一樣是愉悅的。


  秦玖隻覺得一整夜的鬱結似乎都在這一笑裏無聲無息消散。室內的燈燭,不知被兩人的笑容所驚,還是燈油燃盡,爆了兩下燈花後,華麗麗地,滅了。


  室內,頓時一片黑暗。


  兩人的笑聲因突如其來的黑暗而頓了一下,其後,笑得越發暢快。


  秦玖邊笑邊道:“你到底有多壞,連燈都見不得你笑,被憋滅了。”


  顏聿低沉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你說得對,也許是被本王憋滅的,但並非因為我壞,而實在是因為本王的笑容太過傾城絕代的緣故。”


  這人到底有多自戀啊!過了片刻,秦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從窗口映照進來的月光,映亮了滿地的珠光。那是頭麵上鑲嵌的珠翠釵環發出的亮光。戲服不怕摔,但是這些頭麵卻是怕摔的。


  “你慘了!你真的慘了!回春班的班主極吝嗇,這些頭麵怎麽也得值幾百兩銀子,九爺等著賠償吧!”顏聿忽斂住笑意,正色說道。


  秦玖撇嘴道:“是你慘了吧,我怎麽記得,是你撞的。”


  “明明是你撞的嘛!”顏聿憋著笑道。


  秦玖眯眼,“就是你撞的!”


  兩人正在爭執,走廊外響起了一道高亢粗豪的嗓音,“怎麽回事,嚴王走了嗎?這燈怎麽滅了?”


  兩人同時噤聲。


  秦玖一聽這聲音,就曉得是唱老生的。


  顏聿一勾唇,“九爺,你跑不了啦,班主來了。”


  秦玖眼珠一轉,瞧見大開的窗戶,嫣然一笑,“王爺,是你跑不了了才對。對不住,我要先走一步了。”她縱身一躍,身姿輕盈地向窗台縱去。顏聿離窗台較近,但是他腿受了傷,怎麽也趕不上她溜得快。何況,他現在是坐在地上的。


  秦玖眼看著即將躍上窗台,低眸處,瞧見了被月光映亮的顏聿半仰的麵龐。他的臉籠著一層淡淡的光暈,唇角帶著的那一抹玩味的笑意,是狡黠而邪魅的,在這朦朧月色下,似乎散發著妖氣。


  秦玖暗叫不好,顏玉衡怕是要使壞。果然,秦玖一隻腳方躍到窗台,另一隻腳的腳腕便被顏聿握住了。幸好,她雙手及時攀住了窗欞,這才沒有被他拽下來。


  此刻,秦玖雙手攀著窗欞,一隻腳踏在窗台上,一隻腳被顏聿拽著,以極其古怪的姿勢掛在了窗邊。秦玖正考慮著要不要一腳將顏聿踹倒,就聽顏聿慢條斯理說道:“你要是打算踹我,我就將你的繡花鞋扒下來,讓你光著腳跑。”


  秦玖考慮到光著腳在街上跑太冷太不雅,有損她九爺的形象,於是眯眼一笑,問道:“你想怎麽樣?”


  顏聿淡淡一笑,低眸望了望秦玖的腳腕,“九爺的腳丫長得可真是玲瓏秀氣。”


  秦玖咬了咬牙。


  “我可不想留下來賠銀子,怎麽著也得一人一半,撞翻戲服架子你也有份兒。你要跑,就帶我跑。”顏聿慢條斯理道。


  “帶你跑可以,你的腿行嗎?”


  “當然能動,又不是瘸了!想不到九爺還挺關心我呢!”顏聿從地麵站起身來。


  秦玖從窗台上躍下,瞥了他一眼,雙手在顏聿腰間使力一推,便將他送到了窗台上。她探頭瞧見枇杷正等在大街上,便毫不猶豫再在顏聿背上送了一掌,將他推了下去。


  “枇杷,接住!”秦玖冷冷喊道。


  顏聿哼道:“你當我是沙包啊!”當然,沙包是不能反抗的,徑直被拋到了大街上,枇杷適時過來,在他雙腳落地前,在他腳上輕輕一拍,一股大力托來,他輕飄飄落在了地麵上。


  雖是毫發無損,但腿還是有些疼。


  秦玖隨後躍了下來,掃了顏聿一眼,“王爺,讓你的侍從們帶著你走吧,告辭了。”秦玖上了馬車,徑自離去。


  顏聿負手站在街上,定定瞧著秦玖的馬車遠去。


  “王爺,人已經走遠了!”身後有人沉聲說道。


  顏聿轉首,身後站著一白胡須老者,正是回春班的班主。


  顏聿笑道:“廖師傅。”


  廖師傅捋著胡須道:“我好像從來沒聽到你這麽笑過。假若她能讓你這麽笑,就是妖女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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