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拚圖

  安徒生轉頭, 就看到圖裏帕撐著手杖, 慢吞吞地從屋裏走出來。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沒事。”圖裏帕的笑容略顯僵硬,“腿還沒完全恢複。”


  “你在屋裏等我一下, 我去雇傭輛馬車來接你。”安徒生貼心地建議著。


  “不用。”圖裏帕心中一暖,慢慢移到安徒生身邊,挽住了他的胳膊, “像這樣隻有我們兩個, 一起慢慢地散步也很不錯。適當的運動能讓我的身體逐漸好轉,我也想聽聽你的故事,你是怎麽獲得力量的故事。”


  安徒生感到圖裏帕靠在自己身上。


  他並沒有太過在意。


  沒錯,曾經的圖裏帕是對他有過明顯的迷戀,但安徒生知道那隻是因為圖裏帕混淆了友情和愛情。


  從未有過朋友的圖裏帕,每天獨自呆在空蕩蕩的家裏,隻能透過窗戶看著自己和波爾快樂地跑來跑去, 他當然也想要擁有這樣的友誼。


  而在大詩人拜倫先生馬車上關於科學和巫術的那場爭辯, 徹底顯露出了兩人截然不同的世界觀。


  他們隻適合當朋友,好朋友, 也許是持續一生的密友, 但絕對不會更進一步成為親密無間的戀人。


  這是安徒生和圖裏帕都心照不宣的事實。


  至少安徒生是這樣認為的。


  所以就算現在兩人走在幽暗安靜的小路上, 夜色很美,氣氛很好, 圖裏帕的臉龐在月光下也顯得更加英俊, 安徒生的心情依舊很平靜。


  他低聲講述著自己成為超凡者的經過和那些無法忘記的事情。但是關於淚雨森林中翡翠墳墓的秘密, 石心的事情以及法特鎮長家慘劇的具體經過, 都被安徒生刻意地略了過去。


  圖裏帕安靜地聽著。


  他時不時會轉過頭看幾眼安徒生的側臉。


  和以往那種讓小漢斯渾身不自在,想要躲過的火辣辣侵略性極強的目光不同,圖裏帕現在的眼神很柔和。


  至少安徒生對於他的注視,會偶爾報以微笑回應。


  小屋距離鎮子並不算太遙遠,兩人一路慢悠悠地走著,也很快到了。


  出現在前方的人越來越多,路燈由無到有,由暗轉亮。


  圖裏帕率先鬆開了挽住安徒生胳膊的手,他看著前麵的燈光,輕笑聲說道:“時間過得很快。”


  “你餓了?”安徒生說,“那咱們快點去吃飯。”


  圖裏帕啞然,他楞了幾秒後,突然笑了出來。


  “走,去吃飯!”


  真是個傻瓜,圖裏帕看著安徒生滿街找尋那家新開的東方風味餐廳時,笑容變得有幾分苦澀起來。


  飯菜出乎圖裏帕意料的美味。


  麵包被做成了薄餅的形狀,上麵撒上了些許的芝麻,兩麵煎得微泛起了金黃的色澤。再把這些薄餅切成小小的長方形,煮在由羊肉熬煮而成的湯中,再放上幾片青菜和東方香料,光是聞起來就會讓人胃口大開。


  “很好吃啊。”安徒生用湯勺挖起了一大勺的湯,裏麵還有一小塊羊肉,“雖然這種吃法很奇怪,和我們丹麥,不,甚至整個歐洲完全不同。”


  圖裏帕用手帕擦去了安徒生額頭上冒出的汗珠,他斯文地品嚐著熱湯,覺得自己冰冷的身體開始有了溫暖的感覺。


  不大的餐廳裏坐滿了人。


  這種東方風味的食物出乎意料地受到當地人的熱捧。


  “明天晚上帶格爾達他們來吃。”安徒生很快吃完了一大碗食物,他靠在椅背上,摸著圓滾滾的肚皮,發出了滿足的感歎,“我一點兒都不冷了,隻覺得渾身都充滿了精力!這種嫩羔羊濕麵包湯真不錯,明天我要試試辣味巨響巨響細麵,光是聽名字就很有趣。”


  “好。”圖裏帕微笑著回答。


  吃完飯,安徒生去郵局買了份《超及時實事報》。


  布林鎮對於任何有益的發明和創造都保持著積極的態度。無論那些發明是科技方麵的,還是巫術方麵的,因此這裏的消息流通非常快。就算現在已經是晚上,但一旦國內或者歐洲發生大事,布林鎮總會很快就能獲得相關消息。


  《超及時實事報》的名字聽來有些不太嚴肅,實際上,這卻是一份國際性的報紙。每天早完兩次都會及時發布在該地區發生的各種事情。


  上到國際關係,下到瑣碎小事,隻要是當天發生的都有可能報道。


  畢竟每天發行兩次份,需要填充的內容非常多。


  當然,這一切都是最新鮮,最及時的。


  安徒生快速的翻看了一遍報紙,並沒有發現任何關於英德聯合艦隊的消息。


  嘖,果然就像自己推測的那樣,因為目的見不得人所以在暗中進行嗎?安徒生皺了皺眉頭,看來王儲殿下真的要被迫和德國的公主締結婚約了?

  圖裏帕則購買了本封麵有些花哨的雜誌,安徒生掃了眼,發現赫然是以各種小道消息和流言八卦為主的《菠蘿報》。


  圖裏帕不是一向隻喜歡看醫術和科技發明之類的知識性書籍嗎?


  安徒生總覺得此時認真翻看著八卦報紙的圖裏帕有些古怪。又或者,圖裏帕是在這些八卦報紙上尋找什麽人的線索……


  安徒生覺得自己似乎察覺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試探般地問道:“有貴族們的八卦嗎?”


  “嗯。”圖裏帕快速翻看著報紙,“挺多的,特別是冬天貴族們無法出門旅遊或者打獵,隻能舉行各種聚會打發時間,再加上新年那種氛圍……基本上有不少貴族都鬧出了些小插曲……嗯,就是那種,你懂的。”


  我其實不太懂。


  安徒生還想詢問幾句,就看到圖裏帕的眉頭突然緊緊皺了起來。


  他像是看到了什麽讓人不舒服的內容,不僅用力握緊了報紙,而且還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冷哼聲。


  “怎麽了?”安徒生更加好奇了。


  “沒事。”圖裏帕猛地合上了報紙,塞進了自己的外套口袋裏,“無聊的八卦而已。”他掃了眼安徒生手上的《超及時》,帶著幾分轉移話題的嫌疑,開口問道,“你呢?在找什麽消息?”


  “我就隨便看看。”安徒生摸了摸鼻子。


  兩人同時沉默了幾秒後,似乎心有靈犀般略過了報紙的話題。


  “咳咳,帕帕,你外祖父是貴族,他帶著你旅行度假時應該給你講過很多大貴族的事情吧?”


  “是講了一些。”圖裏帕說,“你想要知道誰?”


  “德國公主。”


  “德國公主?”圖裏帕有些詫異地看了安徒生一眼,“德國有好幾位公主殿下。你該知道的,除了國王,王子和親王的女兒也有資格被稱為公主,你想詢問的是哪位殿下?”


  回憶著石心曾經說過的話,安徒生從記憶中找出了那個名字。


  “瑪麗.索菲公主。”應該就是這個名字。


  圖裏帕的表情突然變得奇怪起來,他疑惑地重複了一遍“瑪麗.索菲?”


  “是的,有什麽問題嗎?”安徒生察覺到了圖裏帕的不對勁,想了想,補充道,“我也是從別人那裏聽到這個名字的,是他說錯了嗎?”


  圖裏帕的突然笑了笑,笑容有些曖昧,“那個‘別人’一定和這位公主有著很親密的私人關係。”


  私人關係?


  石心其實和這位公主認識?還很親密!

  安徒生突然有些手足無措:“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那位殿下的全名是做瑪麗.索菲.卡塞爾!”圖裏帕解釋道,“她是黑森-卡塞爾的公主,卡爾王子的女兒。”圖裏帕想了想,篤定地說道,“沒錯,黑森-卡塞爾家族雖然是德國大貴族,但和現在的丹麥王室奧爾登堡家族是第一代的表親。”


  “德國,英國,還有別的國家的貴族們或多或少都是親戚,算起來,咱們的王儲殿下就是這位公主殿下的表哥。”


  “至於我為什麽說告訴你這個名字的人和公主殿下關係不錯,那是因為,隻有非常熟悉,十分親近的人才會略過姓氏直接稱呼公主殿下為瑪麗.索菲。”圖裏帕帶著幾分調笑,“非常熟悉的意思,你懂的……”


  安徒生沉默了下來。


  他的思緒轉得飛快,同時有些混亂了。


  石心為什麽對那位公主殿下使用如此親密的稱呼?就算他是身份很高的大貴族,可對方是王室成員!大貴族和王室之間依舊存在著一道不可跨越的身份溝壑!而且,最重要的是,當時石心是非常自然的叫出了那個稱呼,看起來,他平時就是這麽稱呼對方的!

  這隻有兩種可能性。


  第一,就如同圖裏帕所說,石心和那位公主有著親密關係。


  第二,石心本身就是王室!

  在不久前,為了反駁安徒生把他冠上老大叔的稱號,石心曾經說過,他的年齡也隻比安徒生大了幾歲而已。如果石心是王室成員的話,按照年齡推算,排除掉安徒生曾經見過的那個不靠譜的克裏斯蒂安王子,那麽符合條件的就隻有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王儲殿下!

  弗雷德裏克王儲殿下!

  安徒生楞在原地。


  王儲和石心同時出現在他腦海中,他們一左一右,就像兩幅不同的畫像。


  王儲殿下有著一頭燦若陽光的金發,他的藍眼睛像最清澈的海水,他聲音堅毅卻帶著一絲溫柔,他的五官像是由最偉大的雕塑家精心雕琢而成的。


  王儲的嘴唇顏色很淡,看起來很柔軟。


  石心的頭發是猶如月光般的銀色,眼睛據他自己說是屎黃色的,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帶著磁性,他的五官時刻籠罩在變幻不定的霧氣中,安徒生隻看到過他的下巴和嘴唇。


  石心的嘴唇顏色很淡,看起來很柔軟。


  這是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


  就像太陽和月亮。


  一個燦爛溫暖充滿希望。


  一個幽暗神秘反複無常。


  可是當剝去了多餘的東西,把他們變成了兩幅畫像時,太陽和月亮似乎產生了某種聯係。


  安徒生腦中王儲和石心的畫像慢慢靠攏,最終疊在了一起。


  他們下巴的線條重合了。


  他們嘴唇的形狀重合了。


  他們微微淡笑時,嘴角的弧度重合了。


  破碎的拚圖變得完好。


  安徒生的臉色蒼白無比,理智的弦瞬間崩斷。


  石心說:“‘為什麽你是羅密歐?’別像個三流戲劇演員一樣,演出狗血的劇情。”


  王儲說:“你就從‘為什麽你是羅密歐?’開始表演,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段。”


  月色冰冷,日光溫柔。


  在那間不大的客廳裏,自己拿著玫瑰,一無所知地說出了那些話。


  【名字又能代表什麽?我們把它喚作玫瑰,但它不用玫瑰這個名字也依舊甜美芳香。這就如同你一般。無論什麽樣的稱呼,都無損你的完美無瑕。】


  王儲用語言說:“我很喜歡。”


  石心用行動說:“我很喜歡。”


  是啊,你們怎麽會不喜歡?你們就像玫瑰,被人稱呼著不同的名字,可你們依舊是玫瑰。


  回憶裏的點點滴滴都被抽離,匯聚在了一起,逐漸形成了那個答案。


  講述小人魚的故事時,石心說:“幸虧我不是什麽愚蠢的王子。”


  他當然不是什麽愚蠢的王子!


  他是個很聰明的人。


  安徒生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麽繼續想下去了……


  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壓著一座冰川,冷意逐漸滲透,可是那冰川的重量卻讓他無法移動。


  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水中的幻影,變得模糊起來。


  與此同時,幾縷白色的光芒突然從他指尖爆出,像是突然爆炸的煙花,轉瞬即逝。可是更多的光芒從他指尖逐漸爆開,金色的,綠色的,暗灰,紅色……


  幾乎是瞬間,離他最近的圖裏帕感到了劇烈翻滾的能量,看到了安徒生空洞的眼神和從他身上散發出的,幾乎無法抑製住的各種光芒。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


  圖裏帕根本不明白小漢斯這是怎麽了。


  他隻不過是解釋了那位公主的身份後,自己的朋友就突然發起呆來。


  接著,事情變成了這樣。


  “漢斯!”圖裏帕想要抱住安徒生,護著他離開這裏。周圍都是人,太多人了,無論對於安徒生還是普通人而言,現在的情況都非常不妙。


  就在這時,圖裏帕看到安徒生腳下的影子開始劇烈晃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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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街上,一件華貴的衣服掉落在地。


  那衣服是黑色的,鑲嵌著同色的珍貴寶石,在月光照射下散發著微光。


  “這是什麽?”路過的布萊克候絲好奇地湊了過去,仔細端詳片刻後,黑馬發出了低低地嗤笑聲,“原來是殿下的黑羊毛鑲寶石馬甲外套啊,怎麽突然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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