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尋人
從皇宮述職歸來,將兵符上交,第五胥坐在高位恨得牙痒痒的表情落在第五胤眼中分外醒目,他目光冰冷唇邊泛起冷笑。得了吧,如今殿中只有他們二人,還有何可裝兄友弟恭?自己沒如三皇兄一樣的下場,才是太子心中難以磨平的憤恨。
第五胤抽身離開,徑直去看望康帝。只可惜康帝仍舊沒有清醒,每日靠著二兩葯度日。還好藥師是第五胤的人,即使在外禦敵他也能清楚知道康帝的狀況。
回到胤王府,已是申時末。
府中下人數月未曾見過自家王爺,如今搶著表現精神頭足的模樣,希望能落到爺眼裡。
只是第五胤視若無睹,一回府便在院子里來回走動,似是漫不經心地走到偏院。丫鬟見了他立刻恭敬行禮,他掃了一眼偏院的陳設微微蹙眉:「本王走的這幾個月,可有人來住過?」
「回爺的話,沒有。」
莫名其妙,小丫鬟完全拿不準這位爺心裡在想什麼,喏喏地道。
第五胤眉間簇成一團,一言不發又坐回院子中央。
眼看著等啊等,時間消磨,天光將盡,院子里仍舊靜悄悄的,除了來往侍奉茶點的小廝沒有旁人,他心中愈發焦躁。
「容庇,容庇。」
連容庇也不知去了何處。
「人呢?」
第五胤心中更是煩悶。
說曹操曹操到。容庇在院外駐足,拿不準主意該不該進去。若是進去,爺大概會將他生吞活剝了。因為他犯了一個天大的錯……
這個錯,任誰來都沒法幫他。
他握拳沉眉,走到第五胤面前跪下,雙手奉上原本繫於腰間的佩劍。
「王爺,屬下容庇,前來請罪。」
他甚至沒敢叫「爺」,特意用上了更加生疏的稱謂。
第五胤本就心煩著,見他進來不得不耐住火氣:「跪著作甚?你犯了何錯。」
第五胤壓根沒將他所說的請罪放在心上。容庇跟了他這麼久,容庇是個何種人自己難道還不清楚嗎?為人忠誠,武藝高強,守口如瓶,忠心護主。這樣的屬下打著燈籠難找,就算他犯點芝麻綠豆大小的錯又有何妨,難不成自己還會真罰他不成?
「還不快起來,本王要去一趟南市,你隨本王一道,有什麼錯回來再說。」
說完他轉身便欲走,卻被容庇沉沉磕頭的聲響絆住腳步。
「王爺。」容庇頂著額頭上的血跡悲沉聲,「虞二姑娘她不住城南了。」
「不住是何意?搬家?」
第五胤終於停下,心中忽地有了不好的預感。
容庇再次叩首:「屬下方得知,二姑娘的父親因通敵叛國罪被收監,如今人在天牢之中,三月後問斬。虞家被抄家,家產被盡數沒收,翠微坊和老宅也一併被封。虞家大房和二房分家,如今二房落腳之處,暫未查明——」
什麼!
「發生這麼大的事,為何本王不知!」
第五胤片刻也坐不住,立刻便想衝出去找到她。
他不在的數月之中,竟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卻一次也沒同他提過。是因為……怪他麽……
這個念頭一入腦海便瘋狂紮根一發不可收拾。
讓第五胤握緊拳,被恐懼和怯懦滋生。
容庇死死將頭抵在地面,血跡滲出皮膚,刮在地面:「是……屬下。數月前您決定和朔鳴公主一同出征,三皇子被叛軍所殺,屬下擔憂您的安危,將原本護在二姑娘身邊的暗衛全部調到了您身邊。所以……二姑娘身邊發生的事,屬下也不知。」
石桌砰地囫圇倒在地,軲轆碾過地面。
第五胤喘著氣雙目瞪圓收回踹出去的腳。
「所以她這麼久沒有消息!」
「……」
「容庇!我問過你的,你當時是怎麼回復我的!
你說,一切安好,她安好嗎,安好嗎?」
「屬下無言以對。但,即使重來一次,屬下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二姑娘的安危與您的,不值一提。」容庇下巴抿成倔強的線條,眸中一片清明堅定。
第五胤的憤怒忽地不知該對誰發。深呼吸,儘力穩住情緒:「她如今在何處?」
「……暗衛正在全城查找,有消息會立刻回來複命。」
「……」喉頭滾動。
胸口起伏。
第五胤闔上眼底不甘的情緒。
一閉上眼,他腦海中便會想到虞家被抄家的景象。手無寸鐵的一家人在兵將寒刀逼迫下無能為力。虞七性子直,習慣了直來直往,最不喜人間不平事,又是怎麼面對這一切的。
更甚,被冤枉的是她的父親虞重陽。
第五胤咬牙:「是第五胥乾的?」
「……是太子的人。」
果然,除了第五胥誰還敢對他的人下手。恐怕第五胥這暫代聖上一職當得還真舒心,不僅將三皇子麾下勢力拔掉一半收入囊中,還將爪子伸到他這裡!
早知如此,他出征之時就該將她牢牢捆在身邊。
也不會,將她弄丟,找不見。
「明日本王要知道所有關於本王不在京中發生的一切,還有虞重陽身上子虛烏有的罪名原委。
容庇,五十刑棍,刑堂領罰。本王不需要任何人代本王做決定,明白嗎?」
容庇深深叩首。
斂目垂眸。
起身行禮退下,退出院外之時,酉酒從樹上蹦下,嘆息著拍拍他的肩膀,將一罐葯塞進他懷中:「不服?」
容庇垂頭不語,額前滲著血的傷口格外刺目:「……」
「主子生死固然重要,但或許有的人還並未認識到這世上有比他生死更重要的讓人或事。這種情況任何人都不配替他做抉擇,是好是壞,只能他自己來。」
「……」
容庇抬眸看他,眉間輕蹙,似是在認真思考他話中含義。
沒想到酉酒怪叫一聲推開他:「哇你別看我了,像二郎神。快走快走,刑堂可等著你呢哈哈!」說完一腳蹬在容庇屁股上,哈哈大笑。
「……」容庇抿唇,滿臉黑線。
院子里的石桌滾啊滾,陷到草地里終於滾不動了。
第五胤想要拍桌子,空空如也。
就跟他心裡丟失了什麼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一樣,空曠和恐懼塞滿心頭。
有的人就這樣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從他身邊離開,音訊全無,他卻一概不知。等回頭髮現只是,才恐懼,不知所措。像個孩童在原地打轉,茫然懵懂。
虞七,你在哪兒!
挨了五十刑棍的容庇本爬不起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從亥堂手中討得半分好,哪怕是一直隨侍在主子身邊的得力下屬。
可容庇卻偏執拗地敷上酉酒給的止痛藥,撐著去向第五胤稟告虞七的下落。他惹出的禍,給二姑娘帶來的災難,無論如何都該他親自解決!
得知虞七的下落,第五胤驀地衝出房門。
他停下皺眉思索片刻,轉身返回房中,對著銅鏡整理妥帖衣裳后,這才隨容庇從匆匆出府。
胤王府門前,提著一大堆吃食的朔鳴和丫鬟正巧撞到第五胤。朔鳴匆匆喊道:「王爺。」
可第五胤腳下飛快,絲毫未曾對她轉身停留,身影便匆匆消失在熙熙攘攘的百姓人群之中。
「……」
朔鳴蹙眉,輕輕眯眼。
手撫上左眼曾經疤痕的位置,如今那處已是光潔如玉,顯露出她整個英美的臉龐。只是,為何這張臉,仍舊留不住他?
城西小院。
炊煙緩緩消散。
用過早膳之後,虞七照例向柳氏告辭。柳氏主內,她主外。
「阿娘,我們去鋪子里了。」
「慢些,注意安全。」
「好的知道了。」
虞七輕輕掩上院門,與春苓互看一眼。主僕二人眼中是無可奈何。不過天公不作美,似是突然飄起來水滴子。春苓呀地一聲:「姑娘你等等,看樣子要下雨,我回去拿把傘。」
說完,她便提起裙角匆匆跑進去。
「欸……」
虞七剛想說,這毛毛細雨,自己不打傘也無甚關係的。春雨貴如油,偶爾感受下也挺好。不過阻攔的話還沒說出口,春苓便風風火火地消失在院門裡,當真越來越冒失了。
虞七搖搖頭,轉過身,視線中卻驀地出現一雙錦靴,玉白的衣角輕輕晃動,一隻油紙傘垂在身旁,握住傘柄的手指節分明,根根修長。另一隻手撐著一把打開的傘。
清風拂動,將細雨絲吹得傾斜,點在傘面之上。
少年的髮絲也隨風輕輕飄動,蹭過直挺的鼻尖,掠過帶笑的眼眸。
「……」
春苓動作極快,不消片刻便抱了一把雨具,一個斗笠出來:「咱們沒多餘的傘了,您打傘,我用斗笠便行……表少爺?」
看清門外撐傘的少年,她驚訝道。不過一瞬便也瞭然,嘿嘿笑道:「正好我們傘不夠,姑娘,您就用表少爺的罷,我用這個。」
「不是有斗笠?」
「斗笠不頂用的,您捨得我被雨淋嗎?」她扁嘴眨巴眨巴眼,可憐壞了。
虞七看看她,再望望一臉期待的柳天寧,幾不可察地嘆口氣,從柳天寧手中接過油紙傘,輕聲道:「多謝。」
沒有拒絕,在柳天寧看來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搖頭,抬步,刻意放小自己的步量,與虞七保持一致。
三人並肩而行,往聚藝坊而去。
只是沒人注意到側方照不進光的小巷子里有道被蒙上暗色的黑影,看不清表情,手卻緊握成拳,指節發白,微微顫抖。
目送著三人一路行到聚藝坊,第五胤依舊沒有暴露自己的行蹤。他親眼看著柳天寧將虞七送到聚藝坊門口,還討了口茶喝,更與虞七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后,才重新撐傘離開。和柳天寧說話之時的虞七乖巧極了,安安穩穩站在面前,雖聽不見兩人究竟交談了些什麼,但她臉上噙著的淺淡笑意卻扎在第五胤眼裡,彷彿是在嘲諷他。
待柳天寧走後,第五胤立馬便想快步上前走到她面前,低頭睨她好好質問,懂不懂什麼叫安分守己。
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可天天扒在自己身邊,嚷嚷著想要做胤王妃。現在親已定,聘禮已收,難不成想反悔!?
一時之間氣上心頭。
「這是她開的鋪子?」第五胤沉聲道。
「是。這鋪子是二姑娘離開虞家后獨力開起來的,想必是為了賺錢救虞二爺。柳天寧應當只是偶爾幫手。」
第五胤怒極反笑,連容庇都察覺出自己心中癥結,也是自嘲多慮。不過才區區數月,況且以虞七的執著,怎麼可能在臨門一腳轉慕他人?
他心稍安,臉色稍霽:「找幾個人到店裡,告訴她本王回府之事。她知道后,定會來尋本王。」
「……是。」
「記住,是悄悄的,莫讓她察覺是本王所為。」
「……屬下明白。可,您不是說昨日入城之時,見到二姑娘了嗎?」
第五胤喉嚨乾澀:「大概是本王眼花看錯了罷。城南與城西相隔甚遠,本王回京一路行蹤甚密,她遠在城西怎會知曉?」
這番解釋讓他心下稍安。是了,她一定是還不知道自己回府的消息,否則怎會如今還在店裡忙活。只要透露給她,她一定會到胤王府來尋自己的。
沒錯,一定會的。
畢竟是聖上賜婚過了三書六禮的。說到聘禮……
他眸光轉冷:「虞家被抄家,本王的聘禮何在?」
這個問題正中靶心。容庇硬著頭皮:「一併被戶部收歸。虞家大房二房分家之時,二姑娘身上並無甚銀兩。太子殿下說要一百萬兩才能洗清虞二爺的罪名免去死罪,這幾個月以來,二姑娘過得確實辛苦,拼死拼活就是為了賺夠一百萬兩,能撐起這個鋪子實在……」
不容易。
第五胤接他的話如是想道:「一百萬兩?第五胥怕是瘋了。」
他滿心一半是憤怒,在第五胥的罪狀簿上又毫不留情地添了一筆,罄竹難書,另一半是鈍痛。讓她一個人面對這麼多……
第五胤忽地沒膽再聽容庇細說下去。越聽心臟越緊,如同被一隻大手攥住一點點攫取身體內的氣息。
呼。
第五胤調整好呼吸的頻率,重新掀開眼皮,眸內復歸為一片冰涼:
「好啊,隨本王去戶部刑部走一趟。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本王一分一毫的聘禮,誰敢在本王岳丈頭上亂安罪名!」
至於虞七。
他深深望聚藝坊一眼,似乎能透過那扇狹小的門看見裡面之人垂眸做事的模樣。
心疼,又期待。
正式相見之時,會是何種模樣呢?
心頭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