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反常為妖
過了片刻,座上的元成帝似是終於反應過來,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座首楊崇淵的臉色,卻見楊崇淵此刻依舊不發一言的安坐著,仿佛一尊高高在上、不理世事的神佛,隻憑眉目神情根本看不出分毫變化來,然而就是這般不起一絲波瀾的平靜,卻讓座下的人皆看到了元成帝坐在那兒的躊躇不安,倒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一些忠於皇室的老臣看到這般本末倒置的場麵,不由低下頭,心下唏噓,大周自開國,曆代天子皆是雄才武略,胸有大誌,怎地到了如今這一朝,竟變成了如今這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麵,倒不知究竟誰才是這天下之主。
而他們,又到底是誰的臣子?
似是出於懼怕,元成帝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場麵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就在這時,立在彭城長公主身旁的突厥公主阿史那阿依卻是高傲地掃了眼身旁這個看起來有些清貴的老頭子,好看的秀眉蹙了蹙,竟是毫不猶豫地拒絕道:“不,我不願嫁給他們家那個什麽三郎!”
驟然聽到此話,近在咫尺原本低垂著頭,仍舊行拱手禮的上官稽微微動了動,因眉目沒在陰影中,眉宇間那一閃而過的深沉與緊促並未叫旁人察覺出來。
“阿依,不得無禮!”
麵對彭城長公主的起身阻止,阿史那阿依唇邊翹了翹,雖勉強住了口,但眉目間的抗拒和堅決已是擺在了台麵上,隻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來。
隻怕,這婚是做不得數了。
就在眾人麵對這一波又一波的戲碼時,坐於左首的楊崇淵唇邊終於挑起一絲氣定神閑的弧度,似乎覺得頗有意思的打量著眼前這個膽大包天的突厥公主,語氣隨和寬容,仿佛一位出聲安撫的長輩般不緊不慢道:“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大周民風開放,尚且有三月三這等男女相會的盛事,突厥又怎會拘泥於這些小節?”
說罷,楊崇淵先是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上官稽,隨即又慢悠悠笑著對阿史那阿依道:“尚書令家的郎君雖才能出眾,百裏挑一,但強扭的瓜不甜,既然公主不喜歡又何必強加,好在我長安風流才俊猶如過江之鯽,公主不喜歡上官家的三郎,再挑選旁的少年郎也是一樁美事。”
聽到楊崇淵這番話,眾人皆變了麵色,依附於上官氏的朝臣此刻都麵紅耳赤,看向楊崇淵的目光頗為冷硬憤恨,卻又做不得什麽,隻得生生忍了下去。
要知道,上官稽乃是當朝尚書令,是他們望其項背的人物,那膝下的公子更是教養得宜,個頂個都是長安城的風流人物,這三郎上官遠自小又為當今聖上的伴讀,與聖上、渤海郡王陳之硯情誼甚篤,這樣的人不知道是多少長安女郎的春閨夢裏人,如今到了楊崇淵嘴裏竟是變成了任她突厥公主挑選的市麵白菜般,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忽而,不知是刻意還是的確未忍住,殿上竟響起了一個堂而皇之的嗤笑聲,眾人循聲望去,卻正是楊崇淵麾下的一名粗獷將領,此刻見眾人看著他,不僅未收斂,反而還挑釁地揚了揚下顎,一副“我就笑了你們能奈我何”的模樣。不知拱起了多少人的火。
偌大的大殿此刻寂靜極了,就在上官稽不由攥拳,胸腔已是憋到極致時,隸屬於上官稽手下一個文官打扮的人物終於再壓不住,正要開口批駁痛斥,卻不想那突厥公主竟絲毫未察覺出這殿上的異樣,反倒是覺得楊崇淵說的甚合她的心意,當即揚起驕傲的頭滿意道:“說得對,我是突厥的公主,自不必像中原女子那般唯唯諾諾,連婚姻也要聽從旁人的意思,你們若要我嫁,我必要嫁給我自己喜歡的人,否則你們便自己嫁去吧!”
中原再如何民風開放,女子也絕不會大庭廣眾下說出這般驚世駭俗的話來,此刻見那突厥公主大喇喇的將話說的清白分明,眾人皆是皺眉搖了搖頭,一時也不知該拿什麽話去堵了。
眼看彭城長公主皺著眉,臉色並不大好,唇邊動了動似是要說什麽。
楊崇淵誇讚的聲音卻是再一次傳來:“公主當真率直。”
說話間,楊崇淵還看了大殿一眼,目光最終落在阿史那阿依身上道:“卻不知今日這殿上,可有公主仰慕之人。”
“當然有,就是他!”
楊崇淵話音一落,那突厥公主當即不再等,隻眉目靈動,臉上既有女兒家的嬌羞,卻又強撐著大膽指了過去。
而當眾人隨之看過去時,卻覺得今夜這趟水是越發洶湧了些。
因為阿史那阿依指的不是旁人,正是高坐在上,默然不知所措的元成帝陳玄。
這一刻,楊崇淵不再說話了,元成帝更是不敢發一言,便是上官稽也是覺得心下情緒翻滾,憋悶不已。
一切,似乎都在脫離他的掌控了。
“放肆,我大周天子,豈可如此無禮相待!”
驟然聽得一老臣再也忍不住,起身斥責,那突厥公主也看到了彭城長公主的眼神,終究悻悻地放下了高指的手。
“阿依性子頑劣,望天子海涵。”
似乎察覺自己的小妹的確無禮了些,此刻那擷利可汗終於行了一禮,代為道歉,說完還不忘斥責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
眼看著那突厥公主不甘心地癟了癟嘴,眾人都在等待一人來收拾亂局時,卻是聽到了一抹再溫和不過的聲音。
“突厥大可汗之妹,嫁與我朝天子為皇妃,確是門當戶對,也是我兩國永結秦晉之好的喜事。”
在眾人的目光下,端莊得體的楊皇後一如既往的溫柔笑著,如春日暖陽,如秋風拂柳,緩緩由迦莫扶著起身,繼而行下禮去,隻剛剛蹲了身子,卻生生被元成帝小心地扶住了。
楊皇後抬起頭來,目光認真而誠摯地看著眼前的夫君,她此生唯愛的人,一字一句卻是自肺腑中湧出般,滿是真誠。
“臣妾恭喜陛下,賀喜陛下,今日得此佳眷。”
“虞娘——”
察覺到眼前人眸中的疼惜與為難,楊皇後心下雖有些微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道不明的抽痛,麵上卻依然是那般雍容溫和。
她知道,這是母儀天下的皇後應當有的胸懷與責任。
也是隻有她,才能為他解開的亂局。
“臣等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就這般簡單的舉動,讓座下的朝臣皆回過神來,心下不由感歎楊皇後的大度與賢德,下一刻也都紛紛離席,一致地行下禮去出聲恭賀。
在這滿殿的賀喜下,元成帝忘了理會眾人,隻如視珍寶般小心翼翼扶起楊皇後落座身邊,在楊皇後的點頭撫慰下,這才看不出悲喜的麵向眾人道:“諸位請起。”
衣袂窸窣下,眾人方落座回去,楊皇後含笑看著下麵那個精靈般肆意的女子,心下卻不由生出了幾分羨慕。
這樣的女子,就像那西域的風,天邊的鷹,可以漫無邊際地飛向任何一處地方,不似她,終這一生,都注定了生在那四方的宅院,住進這高高的宮牆,跌入這一場至死不得解的鬥爭泥潭之中,不知何處才是歸路。
“臣妾以為,公主出身尊貴,如今又願為兩國交好,離開故土,留在這千裏之外的長安,還請陛下親自賜下宮殿與位份,以慰突厥大可汗和突厥子民的心。”
聽得楊皇後這一席話,元成帝又一次陷入僵局,眾人皆知,這位份過低無疑是貶低突厥,將喜事變成交惡的壞事,可若過高,看著下麵的楊崇淵和上官稽,元成帝的臉色可謂是複雜極了。
就在眾人不發一言的看戲時,寶纓卻覺得身旁響起了細微的聲音,隻見李綏竟是站起了身,緩緩離席上前,在眾人目光下,端莊得宜的行下一禮,隨即對著上座的帝後笑道:“今夜既得一喜,不如再添一喜,雙喜臨門豈不好?”
在眾人茫然的目光下,李綏看了眼鎮定自若,頗有些漫隨天外風起雲湧的上官昭儀道:“這些日子皇後殿下身子重,宮中內務皆是昭儀娘娘打理,不可謂不辛苦。”
驟然聽到提到自己,上官昭儀身形微動,看了眼麵前的李綏,卻見這位永寧郡主此刻以如沐春風的目光還有那端莊溫和的笑與她相對,儼然又一個楊皇後般,卻是不緊不慢的誇讚她道:“今日這兩國交好的盛宴,也是昭儀娘娘親力親為,一手操辦,按著時日——”
李綏徐徐說著話,自然而然地轉而看向上座的帝後數道:“昭儀娘娘進宮也有十年了,陛下、殿下,永寧覺得今夜不如趁此,也晉一晉昭儀娘娘的位份,以慰勞娘娘這些年的盡心盡力。”
聽到此話,四座無不訝然,這楊、李兩家與上官氏那是明裏暗裏的死對頭,這出身李家的永寧郡主竟會為上官昭儀討恩典?
此刻莫說是旁人,便是當事人上官昭儀也是覺得有些不對,眼前這永寧郡主說話看似句句向著她,可她卻不是那突厥公主般沒個腦子,不知其中的彎彎繞。
反常即為妖。
她雖說不清這李綏想的是什麽,可那句“盡心盡力”卻叫她聽出了些莫名的意味深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