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母女唇槍舌戰
棗兒覺得,人這種生物,太難搞懂了。
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難懂。
她以為自己是透明的,好惡全掛在臉上。別人也應該這樣,可事實並非如此。
要想完全了解一個人,但花費許多的時間和精力,甚至得耐心地等到時間慢慢剝去一個人的麵具。
就連自己的親人都是這樣。她姥爺是,她媽媽也是。
黃紅明明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卻非要把自己活成讓家人討厭的樣子。
要是莊有成不肯與她相濡以沫呢?吃虧的不還是她自己麽?
棗兒說:“媽,你是咱家裏的活。”
“說人話!”
“默默奉獻型的,其實一家人,知冷知熱還是應該直接表達出來。”
“誰沒有心?誰的心不是肉長的?是香是臭,是好是壞,自己琢磨去麽。”
“你看,明明很動聽的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就像……剛吃過糟鱖魚似的。”
“滾,成天沒大沒小的。”
棗兒親熱地吊著黃紅的胳膊,“媽,我是你的小棉襖呢,能滾哪裏去。”
黃紅警覺起來,“你有事吧?”
“我想盡快把木雕廠建起來,你來當廠長好不好?”
“我大字不識幾個,能當廠長?”
“管人管物,不用識那麽多字。”
“你少忽悠我,我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
“沒忽悠你,我說真的呢。”
棗兒說,“爸爸本來年底就退休了,我想等他退休後,讓他來管木雕廠的,可計劃沒有變化快,如今他去了政協,要真正退下來還得兩年……不能等了,得先把廠子建起來,所以才要請你出馬。”
“你爸退休後還回村裏?你想讓我們倆老死在農村?”
黃紅打算把村裏的兩位老人送走後,去縣城養老,所以對棗兒的安排很不滿意。
“人家的孩子都想著把爸媽接到城裏享福,你卻要把我們按在山溝裏,你個白眼狼!”
“城裏就真的好麽?”
“不好為什麽那麽多人削尖腦袋往城裏擠?”
“因為他們自卑。”
這話說到黃紅心坎上了,她就是自卑。沒有文化自卑,沒有正式工作自卑,沒生個兒子自卑。
這種強烈的自卑感壓了她幾十年,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想老了還住在熟人窩裏,讓人繼續指指戳戳,說三道四。
城裏可能並沒有相像中的那麽好,至少有一點,可以讓她在農村這些熟人麵前有成就感。
黃紅撥拉開棗兒,悶悶不樂地進了鍋屋。
棗兒纏著她,繼續做工作,“媽,我不反對你們進城,我遲早也要回城的,一家人還是要在一起的……”
“你最好趕緊回去,別像個遊魂似的成天在山裏轉悠,大姑娘家的,一點不安分。你這個樣子,隻怕連對象都找不到。”
黃紅的數落讓棗兒很不耐煩。
擱在以前,她肯定和媽媽針尖對麥芒,大吵一架然後不歡而散。
現在她不會了。她要請媽媽幫忙把小學校弄過來,所以得耐住性子。
“媽,你講的都對,我記著呢。我是這樣想的,現在人都喜歡純手工的物件,爺爺的手藝值錢呢,所以要擴大生產,把木雕廠建起來,咱們幹個三五年,等賺了大錢,一家人直接去市裏買房子安家,你說好不好?”
“去市裏?讓你留省城都不肯,你能看得上市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你想紮根農村,當郭鳳蓮那樣的鐵姑娘呢。”
“我不願留在省城,還不是因為你和爸在磊山嗎?你們就我這一個女兒,將來誰照顧你們?”
“鬼才信你呢!”黃紅笑。
“媽,你就說願不願意幹廠長吧,不願意的話就讓我嬸幹。”
“她?我幹不了,她得在‘幹不了’前麵加個‘更’字,你看村裏人都是咋議論她的。”
“總得有人管事啊,我想讓姥爺幹呢……”
“你就可著家裏**害吧……算了,我就先替你張羅著吧。”
棗兒親了黃紅一口,說:“我媽真好。”
“這是求著我啦,覺著我好,哪天用不著我啦,就把我當坷垃頭子一腳踢糞坑去了,你們爺們都是那戶的!”
棗兒說:“黃廠長,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打算先燒哪把火?”
這就是廠長啦?黃紅看了看灶台,嘟囔說,“叫得再好聽,還是離不開鍋台的家庭婦女,燒哪把火?我得先燒灶上的火。”
“媽,你得適應新角色,家裏能頂起來,到廠裏一樣得頂起來。”
“行啦,行啦,去外頭瞧瞧你姥爺,看他喝水吧,我該燒飯了。”
“媽,你不能掛著空頭廠長,廠子還沒有地方安呢,你去找紅彬舅,把小學校租過來吧。”
“啥?找他?”
“是啊。”
“他那個人你還不知道,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平時和別人一支煙的來往都沒有,他的東西,想都不要想。”
“給他錢嘛,他不是愛財麽,你找他談談,多出點租金,不信他會不動心。”
“剛才,你姥爺就是和他說這事的吧?”黃紅瞪著棗兒問。
棗兒怕黃紅再罵她,含糊其詞地說:“他來了,我才想到小學校那地方適合辦廠子……”
黃紅不願和黃紅彬打交道,更不願意讓他賺到便宜。
“重新找個地方吧,實在不行的話,就在這片山坡上拉個圍牆,蓋幾間屋。”
棗兒說:“要安電鋸的,你不怕吵著姥爺?”
黃紅點著柴火,鍋灶裏的火紅通通的,映得她的臉龐也紅通通的,像是熟透的紅蘋果。她安靜下來,有一種嫻靜的美。
棗兒想,媽媽年輕時也是個大美人呢,如果再有文化,爸爸就賺大了。
“出去吧,別把你熏得像我似的,成了黃臉婆。”黃紅說。
“為什麽不用液化氣灶?”
“你姥爺嫌那東西燒出來的菜有股子煤氣味。”
“他的鼻子可真靈,煤氣能鑽鍋裏去?”
“你今天的話可真多。”
黃紅把蔥花辣椒倒進鍋裏,黑黑的鐵鍋竄起一股白煙,又香又辣的氣味彌漫了整個鍋屋。
棗兒被嗆得咳嗽起來,掩了口鼻退出鍋屋,走到黃河跟前,試了試他的鼻息,然後握著他的手,趴在他的腿上,太陽暖暖地曬在後背上,很快便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