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農民的存在感
周末這天,莊有成打電話把棗兒叫回朵子東。
一看到她,莊有成愣了半天,心疼地說:“閨女,你比上次下鄉瘦了許多,遇到坎了?”
黃紅哼了一聲,開始數落她:“窮命,放著舒心的日子不過,非要跑到鄉下自討苦吃,人家是往村裏下派幹部,又不是放羊放牛,你能幹得了什麽,就擠偏頭搶著下村!”
莊有成瞪了黃紅一眼說:“她是你閨女,你就一點兒不心疼?”
“她不心疼我,我為什麽要心疼她。”
莊冬至給棗兒衝了一杯蜂蜜水,又拿出兩瓶蜂蜜說:“這是今年采蜜的人送給我的,你拿去補補身子。”
黃紅說:“不給她,養這個白眼狼沒用。”
棗兒說:“這一會兒,又是羊又是牛又是狼的,敢情我是禽獸唄。”
莊冬至笑著說:“淨胡說。”
莊有成不理黃紅,拉著棗兒去看黃河,一路上邊走邊問:“你弄的那個網站我看了,挺好的,可我看你怎麽愁眉不展的?”
“哪有愁眉不展,是愁得睜不開眼。”棗兒開玩笑說。
“我是你爸,和我就不要打馬虎眼啦。我知道你是在寬我的心,你以為你的事業不順,當爸的心能寬嗎?”
兩人經過村道旁邊的石碾子,棗兒停住腳步坐到石碾子上,仰頭望著天空,說:“爸,我太孤獨了。”
對於“孤獨”這兩個字,莊有成是深有體會的。
他複員回鄉時曾度過很長的一段孤獨時光,那時他被安置在鎮司法所裏幹調解員,困守在閉塞的山坳裏,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孤狼,每到夜深人靜時,看著天上的星星想發出嚎叫,可是嘴張得再大,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不是真的發不出聲音,而是一種有聲卻無聲的淒惶。沒有人聽他的聲音,沒有人在意他的存在,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意義。
那份迷茫,那份無力,那份孤獨,如今回過頭再去品味,仍是心有餘悸。
莊有成沒想到,世事輪回,女兒會重複他當年的痛苦經曆。
這個時候,他還能再勸棗兒回頭嗎?不能,棗兒的孤獨是缺少理解,如果他像黃紅一樣絮叨和指責,無疑是將棗兒朝孤獨的深處再推了一把。
莊有成在棗兒身邊坐下來,輕輕摟住她的肩,努力地回想當年自己是如何走出困境的。
莊有成跟著一位老調解員下村處理糾紛。
那個村莊在山頂上,當地人稱為“山頂村”,上山下山要靠一條繩索。兩人在山底下鎖好自行車,拽著繩索一路步行向山頂攀爬。
仿佛在攀登珠穆朗瑪峰,惟一不同的是,不會因缺氧而死,隻會因為一步踏空掉到懸崖下麵摔得粉身碎骨。
老調解員臉上的皺紋像老棗樹皮,每一個皺褶裏都有故事。他幹了一輩子調解員,所有的故事都和調解有關。
他在前麵穩穩地踩著前人停下的腳窩,邊走邊講他的故事。
“山裏人的是非全是憋出來的。人成天悶在山窩裏,地少活計就少,力氣用不完自然要發泄出來,因此常常會為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不可開交。”老調解員說。
“不光是山裏人吧,農村人的是非哪一件不是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呢。”莊有成說。
農村安靜得像一汪池塘,聽上去很美,其實一旦身處其中會發現,那就是一汪死水,夏天會有許多魚兒缺氧而死。
莊有成覺得自己遲早會和池塘裏的魚一樣。
“不一樣的,比如這個山頂村,和外界幾乎是隔絕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他們不關心山下的任何事情,隻關心目之所及的瑣事。他們的煩惱常常會莫名其妙而來,比如誰家地裏的莊稼長勢好些就可以引起糾紛。今天我們要去調解的就是一個絲瓜的歸屬問題。”
這很可笑,也很無聊,兩個人不辭勞苦爬到山頂上,隻為了判定一個絲瓜的歸屬。
莊有成在一刹那間泄去了所有的力氣,抓著繩索靠在崖壁上,大口喘著氣說:“如果我們不上去會怎麽樣?他們會為一個絲瓜鬧出人命嗎?”
“會,你這時要是掉下懸崖,就是因為一個絲瓜。”老調解員嚴肅地說。
在山頂村,時間和生命遠不如一個果實更重要。
莊有成心底泛起一絲悲哀,苦笑了笑繼續朝山頂爬行。
“年輕人,你要記住,我們的存在是為了讓更多人有存在感。”
老調解員接著解釋道:“山裏人幾乎是沒有存在感的,他們隻有不時地鬧出點事來,鎮上才會重視他們,然後派人來解決,他們便會從中得到一種滿足。”
這番話把莊有成驚著了。
他猛然發覺,孤獨的不止他一個,大多農民都是孤獨的。
大多數人遠比他一個人更重要,而在大多數人心裏,他又是極重要的。
隻是他和大多數人之間隔著一層窗戶紙,互不理解,各自封閉,於是就都活在自己的孤獨裏。
那個老調解員戳破了這層窗戶紙。
一個絲瓜,不隻是一個絲瓜,而是寄托著期待和希望的精靈。
詩人們喜歡借物抒情,農民也懂得借物抒情,隻是農民抒發出的情感比詩人的詩還要艱澀難懂。不懂得農民怎麽會懂得他們的情感。
莊有成就是在那次去山頂村的懸崖上,懂得了自己的鄉鄰,懂得了自己,解開了心結的。
從此他的孤獨掉進了山崖下麵,他站到了山頂,極目四望,豁然開朗。
後來,莊有成做鎮長時,爭取資金將山頂村搬遷到山下,讓那個“大多數”都走出了孤獨。
莊有成收回思緒,把當年那個老調解員的話轉述給棗兒。
“你的存在,是為了讓更多人有存在感。”
莊有成說完,有意停頓了許久,給棗兒留出思考的空間。
然後又說:“其實,他們比你更孤獨,你隻要真實地存在於他們中間,便解決了他們的孤獨問題,而隨後你會發覺,你已經不知不覺走出了孤獨。”
棗兒琢磨著爸爸的話,半晌攀著莊有成的胳膊說:“謝謝爸,我懂了。”
爺兒倆到坡上和黃河說了會話,回到莊冬至家裏,黃紅已經做好了飯,棗兒吸著鼻子誇讚說:“媽,你燒的菜真香,我在山坡上就聞到了。”
黃紅不解風情,說:“香你娘的腿,吃娘的飯不聽娘的話,屬狼羔子的!”
莊有成皺著眉頭說:“蠢不蠢,她是狼羔子你是什麽。”
“你咋不識好歹,好人都讓你做了,我是為了誰!”黃紅氣得真翻白眼。
黃紅說完獨自上山去了。
莊有成吃口飯,鎮上有事也提前走了,隻剩下棗兒和爺爺兩個人。
莊冬至邊聽收音機裏唱柳琴戲,邊喝著小酒,悠然自得,一副超然物外的樣子。
棗兒說:“爺爺,他們天天吵架,你煩不煩?”
“我就知道木匠熬樹膠時,得不停地攪和才黏乎,一停下來膠就幹了。”爺爺抿了口酒說。
棗兒說:“你和我姥爺都是一個人,找不到人吵架,不如你們住到一起去。”
“不是一家人,怎麽能進一家門。你放心吧,我這把老膠一時半會兒幹不了。我有追求啊!”莊冬至指了指滿屋子的木刻根雕笑說。
棗兒突然來了靈感,“爺爺,我幫你建一個木雕廠吧,讓我姥爺和你一起做木雕,再把村裏的老人都拉上,你們在一起玩多熱鬧。”
“我想一個人玩。”莊冬至說。
棗兒丟下飯碗就走,邊走邊假裝生氣地說:“哼,莊木匠,老頑固,你喜歡一個人玩,我不陪你了。”
莊冬至在棗兒的背後唱起了拉魂腔:“我兩步並作一步走,隻走得翠娥氣喘喘。穿過村頭棗樹林,來到俺的大門前。開開門上的雙簧鎖,用手推開門兩扇……”
……
朵山的大棗紅了。
這時的朵山鎮,是美豔的,是那種喜慶吉祥的美豔,藍天白雲下麵,蕩漾著一片紅色的滾燙的海洋;這時的朵山鎮,是羞澀的,像一個蒙了紅蓋頭的少女,在平靜和不安中,等待那激動人心的出嫁時刻;這時的朵山鎮,是沸騰的,像一個嘴裏噴湧火焰的魔術師,舉手投足之間,在山裏山外掀起一片豐收的狂歡。
路蘭花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把長長的竹竿伸向老棗樹高高的枝椏,輕輕敲兩下,熟透的棗子便飛了下來。
她丟下竹竿,撿了兩顆,在身上擦了擦,一顆丟進自己口中,一顆塞進棗兒嘴裏。
曬足了太陽的大棗像瑪瑙一樣,晶瑩光潔,飽滿圓潤,咬一口,嘣脆甘甜,口齒留香。蘭花說:“真甜。”
棗兒也說:“真甜。”
“棗兒,你不回村幫你爺爺打棗啊。”
“朵子東沒多少棗樹了,東朵山讓黃紅旗承包後把棗樹砍了栽山楂啦。”
“砍了好,省心。”
朵山鎮有十萬畝棗林,從東朵山綿延到西朵山,繞一個大圈,足足有十裏地長,十裏山坡就生長了上萬畝的棗樹。
《磊山縣誌》上記載,朵山的棗樹有一千三百年栽培曆史。
大棗落地生根,開花結果,豐收時滿山紅遍,好看,好吃,可是不好賣。
喜悅過後就是長長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