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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村幹部的能耐

  莊棗兒來西朵山有些日子了,白天在村委會呆著,晚上去和路蘭花一起住。


  棗兒把村委會收拾得窗明幾亮,院中的雜草拔得幹幹淨淨,還將路長順的擴音器搬到了樓上,騰出樓下兩大間房子,然後自掏腰包買來書刊報紙,筆墨紙硯,在門口掛上“農家書屋”的牌子。


  她想讓村裏人農閑時過來讀書看報,或者寫寫字。


  每個村幾乎都有一兩個“農民書法家”,紅白喜事時會被請去寫喜聯和挽聯,深受鄉鄰的尊重。


  “詩書繼世,忠厚傳家”這八個字,是過年時村裏人最喜歡貼的春聯,可見農民並不排斥讀書看報,也沒有人不希望自己能寫一手好字,隻是骨子裏的內斂或者說是羞澀,讓他們和“文化”保持著距離。


  棗兒認為問題出在村幹部身上,沒有把村裏的文化氛圍營造出來。


  棗兒請路長順廣播廣播。路長順看著她,眼裏透出的是在羊群裏發現一隻長頸鹿般的神情,“要播你播,我說不出口。”


  “這有什麽說不出口的?讀書看報,豐富農民的精神生活,提高農民的文化素養,是各級政府提倡的啊!”


  “各級政府?你上大學就學這個官話?”


  “不這樣說哪樣說?難道我要從國務院省政府市政府縣政府鄉政府一級級數下來?”棗兒說話聲音動聽,不過機關槍似地突突的路長順無法忍受。


  “你要是個男娃,我一巴掌給你打回朵子東去。”


  “路支書,這都什麽年代啦?你怎能還有軍閥作風?”


  路長順成天和閨女蘭花置氣,好在蘭花隻和他冷戰,他說十句話,蘭花一句都不回,他嘟囔幾句也就過去了,這回倒好,又來了個一句不讓的瘋丫頭。


  一個悶葫蘆,一個野山椒,路長順簡直要瘋了。


  “莊有成,你個……你個……血半熟!我找你算賬去!”


  路長順不能罵棗兒,就罵莊有成,可是難聽的話到了舌尖上又打個嗝咽了回去,憋半天憋出一個曖昧不清的詞兒。


  “半熟”這個詞在農村多用於男女之間打情罵俏,加個“血”字勉強算是罵人的話。


  棗兒笑得花枝亂顫,說:“長順叔,你和我爸當麵就這樣罵啊?”


  路長順氣得扭頭就走,回家騎上自行車要去鎮上找莊有成。


  這時架在村委會樓頂的喇叭響了,棗兒學著路長順的樣子,吹了兩下話筒,開始講話:“朵子西村廣播電台……不對,不對,咳……”


  一口的普通話,和電視台播音員的聲音一樣好聽。


  路長順抬頭看著喇叭,仿佛看到了莊棗兒的窘樣。


  “鄉親們……咋這麽別扭,咳……那個……爺爺奶奶叔叔嬸嬸……”


  路長順實在聽不下去了,丟下自行車,三步兩步衝上二樓,伸手關上擴音器,劈頭蓋臉說道:“胡鬧什麽呢,大喇叭是隨便動的嗎?”


  莊棗兒擰著衣服臉漲得通紅,眼淚汪汪地看著路長順。


  路長順又好氣又好笑,“那個,你看,光有理論沒有實踐不行吧,理論要聯係實際,你在大學不學這個?別以為你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就懂得農村,我告訴你吧,想把農村的工作幹好,光靠你的大學文憑可不成,得先學會咋樣和農民說話。”


  路長順的話讓棗兒深受啟發,她在學校時拿過全國大學生辯論賽冠軍,自以為能言善辯,可是回到農村,為何不會說話了呢!


  到什麽山上唱什麽歌,雞對鴨講那般說話怎能不別扭。


  “讓你播你不播嘛。”


  “我咋播?讓村民都來村委會學習?你知道現在村裏是個啥情況?你以為是城裏呢,老的有退休工資,少的過周末,閑得沒事幹不是跳廣場舞就是釣魚下棋!農村人擱下杈耙抓掃帚,白天有白天的活,晚上有晚上的活,老的洗衣燒飯纏孩子,少的遠打工近下地,誰有閑工夫跑到村委會來坐著喝茶看報。”


  路長順終於抓住機會回擊了一通機關槍,他有日子沒教訓人了,也有日子沒一口氣講這麽多話了,開槍的感覺真好。


  棗兒算是替她爸爸擋了槍,路長順發泄完心情大好,把找莊有成算賬的事忘在了腦後。


  莊有成對棗兒從來都是和顏悅色,在學校裏棗兒也是深受老師同學喜歡的那類人,從來沒人會像路長順這樣教訓她。


  棗兒的努力付出沒受到表揚不說,竟挨了一頓教訓,感到特別委屈,想辯駁又找不到理由,索性趴在桌上哭起來。


  路長順不怕她哭,更不怕她去找莊有成告狀,反正莊有成有過交待,讓他出個難題把棗兒趕走,如果這回能成功,可真是謝天謝地了。


  路長順點上一支煙,美美地吸了一口,吸第二口時,馮啞巴進了屋,衝著他咿咿呀呀一陣比劃。


  棗兒聽見有人進來,趕緊擦幹眼淚,拉出椅子給馮啞巴坐。


  路長順用手勢和馮啞巴交流一番,打開擴音器,吹了兩下,開始講話:“所有村民注意了,所有村民注意了,馮啞巴的羊在西朵山丟了,在回村的路上跑沒的,大家夥都留意一下,有看到的牽回來,給啞巴還回去。他一個苦人不容易,都別打歪主意,別幹喪良心的事!誰要敢昧下,讓我查出來別怪我不客氣!”


  路長順播完向馮啞巴比劃兩下,馮啞巴趕緊顛顛地下樓找羊去了。


  “長順叔,你能看懂他的手勢?”


  “你以為村幹部是那麽容易當的?”


  “好幹部不容易,混日子的幹部容易。”


  “什麽樣的是好幹部?”


  “帶領鄉親們發家致富,壯大集體經濟,村容村貌整潔,讓鄉親們生活得有獲得感……”


  路長順笑了。


  “你笑什麽?我說得不對?”


  “對著呢,報紙上天天這樣說。”


  “那你還笑?”


  “背書格子誰不會,上級派大學生下村,不是讓你們來傳達文件的吧?”


  莊棗兒有些生氣,覺得路長順還是把她當孩子看,無論她說什麽,在路長順眼裏都是那麽幼稚可笑。


  “長順叔,你認為好幹部該是什麽樣?”


  路長順又點上一支煙。


  莊棗兒伸手搶過來,在煙灰缸裏摁滅,“長順叔,少抽點煙,抽煙對身體不好。”


  路長順盯著煙灰缸,氣惱地說:“一隻煙一毛五,你給我糟蹋了。”


  “等你抽出病來,掛一瓶鹽水十幾塊就不心疼?”


  “你這孩子,一點兒不隨你爸。聊天都不會,農村不是你呆的地方,趁早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路長順說著起身就走,走到門口又轉回來,重新對著擴音器喊了一遍找羊的事。


  棗兒看著路長順的背影說:“長順叔,你還沒回答我呢,什麽樣的是好幹部?”


  “問你爸去。”


  路長順頭也不回下樓去了。


  莊棗兒獨自坐在窗前,看著窗外一片就著地勢建得長七八糟的房子,此刻她的心情也亂七八糟的。


  她心目中的農村,應該是整齊的小康樓,各家各戶門前都栽花種草,村子中間有一個小廣場,廣場的左邊是老年活動中心,右邊是農家書屋。


  農民都在村裏住著,一個出去打工的都不要有,晚上大家就聚在廣場上唱歌跳舞,或者在書屋裏讀書看報。


  要實現這個夢想,不得有好的村幹部嗎?好的村幹部不得帶領大家致富嗎?不得想辦法壯大集體經濟嗎?

  她覺得路長順老了,老得像這個山村裏的房子,石頭牆老了,屋頂的瓦老了,和新時代新農村新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


  一切都該換新的了。


  樓下傳來叫罵聲,打斷了莊棗兒的思緒。


  “哪個場跟耩的,萬人揍的偷俺家的南瓜,吃了讓你一家人都長瘊長瘡生大麻風……”


  “她五嬸子,南瓜又少了?”


  “可不是嘛,我昨天才查好的數,今天去看少了兩個最大的,我都沒舍得摘的,想等著明天鎮上逢集拿去賣,才一夜的工夫,讓哪個大閨女養的妻侄揍的偷走了。”


  這種罵人的話以前棗兒住在奶奶家時常聽到,大學四年回來,傳承沒有丟,依然是罵一百句都不帶重樣的。


  罵街的最怕沒人搭理,罵幾聲便自覺無趣也就收場了,一旦有人看熱鬧或者起哄,罵街的人就會越發起勁。


  果然,叫罵又開始了:“偷俺南瓜的聽著,給俺擱到家門口咱沒事,要不然讓你出門叫車撞死,腸子腦子淌一地,死了投胎沒廟收……”


  棗兒實在聽不下去了,急衝衝地跑出村委會,見一個胖胖的婦女手揮著鐮刀,罵得一口白沫。


  “這位嬸子,別罵了,都是鄉裏鄉親的,兩個南瓜的事不值當的……”


  “我罵我的南瓜,你心驚做什麽,你偷的?!你偷的?!”


  胖嬸見棗兒搭腔,立刻像吃了槍藥一般,連珠炮似的嚷嚷著衝著棗兒揮著鐮刀過來了。


  棗兒嚇得連連後退,說:“嬸子,我好心勸你呢,你別衝我來啊。”


  “你是哪莊上的?跑到俺莊上來充什麽好人,你沒偷搭什麽腔!誰心驚就是誰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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