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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時常夢回當年

  滿小山到省信用社參加了一個培訓班。


  他是替辦公室主任向彬去的。自從任辦公室副主任後,他經常做領導的替身。


  做一把手的替身也做二把手的替身,做自己科室的替身,也做其它科室的替身。開會、學習、接待,甚至是旅遊,無所不能替代。


  領導都忙,全單位的人也都忙,似乎隻有他是一個閑人。他的工作就是隨時等待著替補出場。


  他很厭煩做別人的替補,他也想有做主力的機會,能夠親自上場,不管輸贏,去酣暢淋漓地拚一回。


  他今年隻有三十二歲,卻像經曆了幾世幾劫般的辛苦。


  究竟辛苦在哪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隻知道,從十八歲那年開始,他在人生的道路上,就一直是匍匐前行的。


  十四年過去了,他還沒有站起來。


  莫不放的話是對的,人這一輩子,不做一回自己喜歡的事,到老了連回憶的資格都沒有。


  他在信用社工作十四年,不能說是飽食終日,也算是碌碌無為。除了每個周末看一場電影是值得回憶的,還有什麽是令自己難忘的呢!現在,他終於想通了,做主力的機會是爭取的,而不是別人賜予的。


  他要辭職。


  十八歲那年的抉擇,他不知道是對是錯,雖然他從沒有後悔過,但也沒有真正快樂過。


  現實總是如此冷酷,父親的突然離世,讓他無法選擇繼續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他不能,不能靠別人的施舍完成學業,他選擇了到信用社當一名臨時工。


  當然,這個選擇還有一個原因,那時,他幼稚且固執地以為,他進入信用社,守在這裏,可以查明父親之死的真相。


  可是十幾年過去了,時間像沙子,把許多東西都埋掉了。埋掉了痛苦,也埋掉了他的青春。他兩手空空,如果有一天,他也追隨父親而去,到了那邊,如何麵對愛他的父親。


  滿小山本就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一旦決定某件事,他是可以馬上付諸行動的。他回到單位,先去宿舍放下行李,連水都沒有喝一口,就來到辦公室。


  滿小山所在的辦公室很大,放了四張辦公桌;也很擁擠,除了辦公室主任向彬,還有他和兩個新招聘來的大學生,都擠在一起辦公。


  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很合他的心意。


  正好可以安靜地把辭職報告寫出來。


  滿小山在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辭職報告”四個字,抬頭環顧這間熟悉的辦公室,突然百感交集,再也無法落筆。


  這兒是他的家啊,是父親用生命為他換來的安身之所。


  自從滿家店火災之後,磊山縣所有的信用社代辦點都陸續撤消了。代辦點撤消後,所有的代辦員和他們的子女都沒有安排進入信用社工作。


  磊山信用社有恩於他。他在這兒渾渾噩噩混了十四年,還沒有為信用社做出一點貢獻,竟然做了逃兵,這算不算忘恩負義呢!

  那些朝夕相處的弟兄們怎麽看他?當年力排眾議收留他的宋慶國怎麽看他?滿小山的眼睛再次回到墨跡未幹的“辭職報告”四個大字上,有些刺目。


  有人敲門。滿小山把辭職報告翻過來扣在桌上。


  “小山哥,你回來了啊。”信貸部的周羽一探頭,見他在,一步躥了進來。


  “剛回來,有事嗎?”


  “當然有事啦,我上次和你說的那件事你忘了?”


  周羽是前年考進來的大學生,和滿小山住一個宿舍。晚上經常拉著小山去宵夜和唱K。他是一個精力旺盛激情四射的年輕人。


  “上次說什麽事?”滿小山一頭霧水。


  “我表姐的事啊,事不宜遲,幹脆今晚你們就見個麵吧。”


  周羽有個表姐在醫院幹護士,也老大不小了,還沒有結婚,周羽想介紹給滿小山,已經說了好多次,都被小山找借口推辭了。


  “正上班呢,你又來串崗,忘了上次你頭兒怎麽尅你的!”


  “頭兒們都在五樓開會呢,一時半會下不來。對了,朵山信用社的嚴家貴給撤了,你還不知道吧?”


  “為什麽呀,他是老農金了,還有兩年就退休,怎麽撤職了呢?”滿小山本來不喜歡議論這些人事上的事,為了轉移周羽的話題,便隨口問了一句。


  “工作不力唄,還能因為什麽。占著茅坑不拉屎,不撤他撤誰。不光嚴家貴晚節不保,朵山信用社也保不住了。頭兒們在開會研究撤並的事呢!真他媽見鬼了!”周羽忿忿地說。


  滿小山已經打算辭職,所以對周羽說的事情並不關心。


  他詫異的是周羽今天的態度,怎麽反應如此強烈呢。在他的印象裏,周羽可是從未在背後褒貶過任何人的。


  “你激動個啥呀,金融機構增設撤並很正常。幾年前,某國有銀行為了上市,曾把磊山支行整建製的全撤走了。”滿小山說。


  “我當然激動了,我計劃明年競聘朵山社主任呢!好嘛,我這邊妝還沒扮上,那邊戲台子先拆了。小山哥,你說是不是我的名字沒取好,中了‘既生瑜何生亮’的魔咒啦。可是咱信用社隻有姓周的也沒有姓諸葛的呀!”


  滿小山被逗笑了。同時心裏又不免感慨,一分才華一分膽,現在的大學生真是敢想敢做。


  他像周羽這麽大的時候,也有很多想法,五年前信用社實行競爭上崗,宋慶國鼓勵他報名參加競聘基層社副主任。


  他自忖隻有高中學曆,盡管後來在宋慶國的督促下自學拿到了大專文憑,因為不是科班出身,所以終究膽怯,隻敢想不敢做,沒有報名。


  為此宋慶國批評他不思進取,直到退休前,宋慶國才給他安排了個辦公室副主任。


  周羽幹脆坐到滿小山對麵,揮著手說:“人家撤銷機構是為了上市,咱們信用社不是還沒準備上市嘛。再說了信用社是為三農服務的農村金融機構,朵山那麽大一個鎮,怎麽可以輕易放棄!不就是不良貸款多了點嘛,哪兒出問題從哪兒下手解決。朵山社的人員老化嚴重,都在那兒等著退休呢,當然不會下力氣幹活。事在人為,充實些新鮮血液過去,我不信搞不定幾千萬不良貸款。”


  “我是朵山人,我了解朵山的情況,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滿小山淡淡地說。


  “你是朵山人?頭一回聽說。既然你是朵山人,更應該關心家鄉建設,朵山本身就是貧困鄉鎮,正需要金融作助力推動發展,如果朵山信用社撤並到後山鎮……”


  滿小山不耐煩地打斷他:“撤就撤了吧,領導決定的事,我們別瞎操心了。”


  周羽很驚訝地張大了嘴:“小山哥,朵山是你的家鄉啊,你怎麽能漠不關心?你……”


  滿小山變了臉,冷冷地看著周羽,嚇得他馬上住了嘴。


  “你回去吧,一會兒領導下來看到不好。”滿小山說。


  周羽悻悻地站起身,很不解地朝門口走去,突然想起做媒的事,回頭說:“小山哥,別忘了晚上見我表姐……”


  “對不起,我晚上還有事。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滿小山頭也不抬說。


  ……………………


  沒有人比滿小山更關注朵山了。


  因為滿家店的廢墟還留在朵子西村中間,他這些年魂牽夢繞的地方。


  每年他都要去廢墟上祭奠父親。他對朵山鎮,對朵子西又愛又恨,愛是因為那兒是他的根,恨是因為那兒先後奪走了媽媽和爸爸的生命。


  他的恨裏還有一層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朵子西的村民們對爸爸的中傷。


  那是滿大倉去世後的第一年夏天,他回朵子西給爸爸上墳。


  滿大倉的墳埋在西朵山下一片棗林裏。他把水果擺好,燒了紙錢,給爸爸的墳頭澆了酒,點上兩支煙,一支給爸爸,一支自己抽,爺兒倆抽煙說話。


  他說,爸爸聽。


  從小時候他偷偷去河裏洗澡,被爸爸發現,第一次打他聊起,一直聊到上高中。


  有一次周末他和路蘭花一起坐車回家,在鎮上下了車,他牽著蘭花的手,兩人有說有笑回村。他一扭頭看見了來鎮上進貨的滿大倉,滿大倉也看見了他。父子倆都愣了一下,他正要上前叫爸爸,滿大倉指了指蘭花,微微一笑轉身走開了。


  知父莫若子,爸爸的意思他懂,那是怕蘭花尷尬。


  回到家,滿大倉沒有提鎮上偶遇的事,他也沒有提,他能感覺到,爸爸對他和蘭花戀愛的事是滿意的。


  從那以後,爸爸就把他的生活費增加了。他和爸爸之間,從來不需要多餘的語言溝通。父子相依為命,一個眼神就足以心領神會。


  小山自說自話,把十幾年不曾給爸爸講過的心裏話都倒了出來。他把頭埋在爸爸墳前的草叢裏,眼淚濡濕了蘭草下麵的黃土。


  小山說了哭,哭了說,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睡著了。


  太陽快落山時,不遠處的小徑上傳來的說話聲把小山吵醒。


  有人在問:“爹,滿大倉是埋在那邊的棗樹林裏吧?”


  一陣短促的咳嗽聲,“是啊,一周年了,唉,人死為大,明天你上墳時順便也給他燒幾張紙。”


  “死的這個到底是不是他啊?怎麽前兩天有人見朱老五的大哥也來上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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