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得道的老妖精
莊棗兒到朵子西報到時,剛下過一場透地雨,厚厚的水霧從山上向山下飄散著,空氣裏彌漫著清涼甘甜的植物的氣息。
路長順抽著煙,蹲在滿家店廢墟旁邊一塊石頭上,眼睛裏也蒙著一層水霧。馮啞巴牽著兩隻波爾山羊從他身邊走過,極誇張地衝他嗚嗚兩聲,兩隻羊也學著主人咩咩兩聲,然後急急忙忙地向山的方向跑去。
馮啞巴走得很遠了,路長順才回過神來,從石頭上跳下來,嘟噥了一句什麽,連他自己都沒有聽清。
路長順覺得自己也快變成一個啞巴了,自從兩年前和女兒蘭花吵了一架後,他變得寡言少語,沒事喜歡到這片廢墟上坐一坐,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也不知道。
莊棗兒的自行車嘩嘩啦啦地響著騎到路長順身邊。車輪軋在一個水坑裏,軋起的水花濺在他的褲管上,他低頭看一眼水漬,抬頭再看一眼莊棗兒,眼睛裏的水霧散去,臉上仍然陰著。
莊棗兒跳下車,“你是長順叔吧?我是棗兒。”
路長順上前接過棗兒的自行車說:“是棗兒啊,你不叫我,真不敢認呢,長這麽高了。”
莊棗兒瞧著長滿青草的廢墟說:“這是誰家啊,房子塌了怎麽不重新建起來。”
路長順推著自行車大步朝前走說:“棗兒,走個過場回鎮上去吧,有什麽事我替你兜著。”
“長順叔,你說什麽呢,我要住在朵子西。對了,我爸說蘭花姐住在山坡上,我去跟她一起住。”棗兒緊跟了兩步說。
路長順的臉越發地陰沉了,“你爸還說什麽呢?”
“他嚇唬我說山上有狼,讓我晚上別出門。”
“白天也有狼,你最好白天也別出門。”
“長順叔,你對我來朵子西有意見嗎?還是我爸惹你生氣了?”
“沒有意見,你一個大學生來支援貧困山區,我熱烈歡迎,”路長順咧了咧嘴:“走吧,回家讓你嬸包餃子吃。”
莊棗兒見路長順對自己不冷不熱的,鄭重地說:“吃餃子不忙,以後我天天去你家吃。路支書,我們還是先辦公事吧。先讓我見見村兩委成員,熟悉一下工作環境。”
路長順怔了一下說:“棗兒,農村這點事都擱麵上擺著呢,不要較真。我當村支書三十多年了,什麽樣的運動沒見識過?蹲點的,支農的,扶貧的……一撥撥跟過山的家雀似的,來了走了,誰也沒當真過。你一個孩子,吃好玩好,寫好報告,我簽字你爸蓋個章,就一切圓滿了。孩子,別把事情想複雜了。”
莊棗兒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她了解農村的情況,知道農村幹部老於世故,對下村的上級領導各路神仙自有應付的一套辦法,她也料到路長順不會把自己當回事。
路長順和爸爸是戰友,爸爸又是鎮書記,他把自己當孩子看理所當然。單憑她的一腔熱血一張嘴,很難改變路長順固有的思維模式。
莊棗兒說:“好吧,我聽你的。但是,總得讓村兩委的成員認識我吧,要不人家肯定背後罵你和我爸以權謀私,官僚主義。長順叔,咱們還是先把程序走一下,然後你說咋辦就咋辦,我保證不給你添麻煩。”
路長順說:“好吧,我們去村委會。”
路長順掉頭往回走。
兩天前,莊有成告訴路長順,棗兒要到朵子西當大學生村官,想辦法給她出點難題,把她嚇回來。
路長順不以為然說,她一個孩子,又在北京城裏生活了四年。還用嚇,上兩回農村廁所就得做惡夢。
初一交手,路長順發現,這孩子真有點棘手,和他想的不一樣。
村委會在滿家店左邊,以前是打麥場,兩年前剛建了兩層的辦公樓,四周是紅磚圍成的院子。
朵子西沒有樓房,村委會很紮眼地矗立在村中央,離得很遠便可以看到。
這兒同時還是村民活動中心,村民到這裏活動的時候不多,一般都是過年時出外打工的年輕人回來,到這裏打打牌。
村委班子也很少到這裏來辦公,隻有上頭來檢查工作或偶爾傳達重要文件,才開一次門。
棗兒站在大門口的歪脖子棗樹下等路長順開門。歪脖子棗樹有年歲了,皴裂的棗樹皮張著嘴,螞蟻在裏麵爬進爬出。一枝向陽的枝幹低低地伸出很遠,掛滿了青青的棗子。
棗兒伸手摘下一顆放在嘴裏,嚼了兩口,木木的沒有什麽滋味。路長順從腰上解下一串鑰匙,窸窣著撥拉半天才把上了鏽的鎖捅開。
棗兒不無嘲諷地說:“村委會的辦公樓真氣派,簡直是鶴立雞群。”
“這得感謝莊書記,他送來的包村幹部有錢。”
“什麽意思?”
“兩年前,縣民政局李局長下來包村時給建的。”
“村委會幾個人辦公啊,要這麽大的地方,省點錢修修路整整農田不是更實惠。”棗兒說。
“吃鹽的錢不能打醬油,專款專用,不犯錯誤,”路長順頓了一下說:“對了,大學生村官同誌,你來了給我們村建點什麽?村裏缺個幼兒園,要不你找找莊書記,要些錢給建起來吧。”
棗兒見路長順將自己的軍,也不含糊,痛快地說:“好啊,路支書,我向你保證,一定給村裏建個幼兒園,不過,絕不會向任何人要錢。”
路長順輕蔑地笑笑,把辦公室的門開開,拉了把落滿灰塵的椅子,用袖子仔細地擦了幾遍,示意棗兒坐下。
路長順接著掀開桌上的一張報紙,露出蒙著紅布的擴音器,擰開開關,呼呼吹了兩口,試了試音,開始廣播:
“全體村民請注意,全體村民請注意,我們村來了位大學生村官,這個大學生村官啊,就是有知識,有文化的村官。她比我們這些文盲有思想,有能力,大家今後有困難要多找她解決。她來了,咱們村致富就有希望了,我們一定要支持她的工作。”
路長順重複廣播了三遍後,關上機器說:“行了,走吧,跟我回家。”
莊棗兒目瞪口呆說:“路支書,這就完了?”
“完了?我廣播了三遍,對你夠重視吧!以前來下派幹部,我最多播兩遍。”路長順拍拍手上的灰塵,掏出一支煙點上。
農村幹部成天應付上級對付群眾,個個都能得似得道的老妖精。
路長順幹了一輩子村幹部,對付一個初出茅廬的孩子,太輕鬆了。本來他就從心裏排斥這些自以為是的大學生,加之有莊有成的囑托,他有心要讓莊棗兒知難而退,所以不露聲色地給了莊棗兒一個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