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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朵子西的大事

  滿大倉還有一點讓村裏人敬服的是,自從老婆生小山難產去世後,他又當爹又當媽,拉扯孩子十幾年,堅決不續弦。


  能和滿家結為親家,路長順倒沒有想過,經滿大倉這樣一提,他覺得也沒什麽可挑剔的。滿大倉這個老滑頭,難道早就察覺出什麽蛛絲馬跡了?


  小山和蘭花同一天生人,從小學到初中一直形影不離,現在又一起在縣中學上高中,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說不定兩個人已經私定終身了呢!


  小山這孩子隨滿大倉,有情有義,忠厚老實,如果小山和蘭花真能走到一起,也算是一樁好姻緣了。


  路長順想到這裏,頓時有了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喲,菜還沒來就喝上啦!”朱老五風風火火地闖進來,順手把店門關上,然後插上了門閂。


  “弄什麽好菜了,看你恣的!”路長順一把搶過朱老五手上的袋子,眼前頓時一亮,隻見袋子裏裝了半隻燒雞三條煎魚外加一個豬耳朵。


  朱老五年過三十,光棍一條,找不到老婆的最大原因是他貪吃貪杯。他爹娘曾托許多媒婆為他說媳婦,可是他不經打聽。


  人家一打聽馬上搖頭道,甭說他家徒四壁,縱使有萬貫家財,也填不滿他那螃窟般的大嘴。


  朱老五是那種敢賣了門板買酒,拉出去木床換肉的人。他的人生格言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去哪睡”。


  這樣的主,整個朵子西,甚至是整個朵山鎮,再找不到第二人。賭好管,嫖好管,貪吃貪酒不好管。總不能把他的嘴縫上吧。所以沒有哪個女人敢自告奮勇嫁給他。


  人有所好,必有奇招。朱老五對朵山西各家各戶的情況了如指掌,誰家弄點好吃的絕瞞不過他的鼻子。


  現在是農忙時節,總會有人家殺雞買肉改善一下生活。朱老五手上有錢,又擎了村支書的令箭,搜羅來這些好吃頭簡直易如反掌。


  有好酒有好菜,加上舉國歡慶的好日子,三個人推杯換盞,你來我往,一直喝到珠江口那個城市升起鮮豔的五星紅旗。


  路長順哽咽著說:“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滿大倉的腦子有些短路,想了半天,說:“原來你也一直盼著小山和蘭花好上啊!來,親家,我敬你一杯。”


  “好,今天有紀念意義,我們就正式定下這事,讓朱老五作證,不管海枯石爛,不管地老天荒,我們都是親家,幹杯!”路長順抓住滿大倉的手,眼含熱淚說。


  他太激動了,能在香港回歸這天定下女兒的終身大事,他的家事能沾上國家大事的光,人一輩子能遇上幾回呢,他遇上了,怎能不欣喜若狂。


  朱老五不關心國家大事,也不關心別人家的小事,他關心得是杯裏有酒碗裏有肉。能沾上村支書的光,喝一頓大酒,對他來說,幸福至極。


  朱老五一口吞幹了酒,搖搖空酒瓶,又要去貨架上找酒,滿大倉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說:“行啦,已經一人一斤了,不能再喝啦,我明天要早起去鎮上進貨。”


  路長順趔趄著站起來說:“收了吧老五,等小山和蘭花訂婚時再敞開了喝。走吧,咱們回家。”


  滿大倉扶住他:“老路,這麽晚了,要不就在這歇吧。”


  朱老五也說:“支書,快天明了,咱仨人擠一擠眯會兒吧,別折騰啦!”說完順勢一歪,倒在了滿大倉的床上。


  路長順頭暈得不行,見朱老五已經躺倒,他身上的瞌睡蟲頓時也爬了出來。


  哪知道路長順的屁股剛挨著床沿,白菊在門外砸門喊道:“老路,老路!”


  路長順聽見老婆來找他,隻得腳踩棉花般搖晃著走了出去。


  朵子西的夜晚非常安靜,整個村子被長滿石頭和棗樹的西朵山簇擁著,像繈褓裏的嬰兒一樣,不設防地熟睡過去。


  山村的一切都是在睡夢中成熟的,黑皮老棗樹上的青皮棗兒,和翠色的棗葉耳鬢廝磨著,忽然某個夜晚便紅透了;山溪裏透明的小蝌蚪,趕一夜的山路,走到村頭就成了聒噪的青蛙;山裏孩子光著屁股躺在麥草苫子上,尿一回床便長高一分。


  地裏的種子和孕婦肚裏的孩子,枝頭的花蕾和少年暗戀的情書,雲朵裏的雨滴和老人心頭的回憶,都是被寶貴的夜晚滋潤著膨脹和綻放的。


  山裏人愛這夜晚,珍惜這短暫的時光,不忍驚擾。隻有無聊的土狗,肆無忌憚地闖進夜裏,和悄然下山的黃皮子做著捉迷藏的遊戲,一場遊戲下來,累得精疲力竭,然後發出失敗的哀嚎。


  山裏人習慣了狗的嚎叫,習慣在狗的叫聲裏安然酣睡。


  路長順回到家,酒勁恰到好處地湧上頭,他很快就沉沉地進入夢鄉。


  淩晨四點多時,黃皮子得勝回朝,失敗的笨狗們撒完睡前一泡尿開始趴窩。聖潔的山村夜晚撩起窗紗,等著太陽光爬上窗台。


  朵子西起得最早的人是楊三,他開燒餅鋪,每天天不明就要去鋪子裏生火揉麵。


  這天,楊三一出門,忽然聞到一股焦糊味。他天天站在焦火爐前煙熏火燎,鼻子不是太靈通。可是這一陣一陣的焦糊味太重了,刺激得鼻腔疼,他聞到了。


  西天的月芽和東天的彩霞像蒙了一層灰,累了一夜的狗們在高一聲低一聲的嗚咽。


  楊三心裏湧起不詳的預感。


  待他走到滿家店的街口時,看到滿家店濃煙掩著大火從窗戶裏滾滾而出,裏麵劈剝炸響,然後房頂上的瓦片也開始飛起來,有椽子陷落的聲音,有鐵水滴答的聲音,有醋的熟酸味,有酒的香氣……整個滿家店仿佛架在了一口大鍋上,在蒸煮在燒烤在煎炒,在做整個朵子西的早飯!

  楊三大驚失色,拚命敲起手上的鐵皮麵盆,邊敲邊瘋喊,“失火了,失火了!”


  很快的,村裏人都跑了出來,接著開始到處找水滅火,但是卻無法靠近,隻能眼睜睜地瞅著大火把整個滿家店吞噬掉。


  路長順趕到滿家店時,現場一片狼籍。


  被大火長時間炙烤的牆麵仍然熱浪逼人,村民遠遠地把水澆上去,激起一股股白煙。


  一股白煙。在朵子西存在了十幾年的滿家店就這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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