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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習慣擰巴的事

  沒有人知道大火是從何時燒起的。


  當全村人都知道滿家店失火時,滿家店已經化作一堆灰燼。


  路長順對那一夜的記憶,深入骨髓。不單是因為那一夜發生了世界矚目的國家大事,還因為發生了折磨他一生的朵子西大事!

  國家大事是香港回歸,朵子西大事是滿家店失火。


  關於香港回歸,他耿耿於懷很久,不明白為什麽要在夜裏十二點鍾收回香港。


  光明正大的事,理直氣壯的事,為什麽要在夜裏偷偷摸摸地進行——路長順常常是這樣,不喜歡去探究與他無關的事情,有些與他有關的事情也會得過且過——直到過去了十幾年,他才弄明白,每一天是從夜裏零時開始的,零時就是夜裏十二點。


  他弄明白了十二點鍾的問題,卻仍然解決不了自己睜著眼睡覺的問題,即使後來他的兒子成為縣醫院的一把刀,也治不好他的病。


  這世上就沒有能治好心病的神醫。


  那一夜過後,路長順天天瞪著兩隻大眼睛睡覺,像在床頭點了兩盞長明燈。


  ……………………


  路長順在山坡上鋤完地,回到家天已經黑透了。


  他走進家門,把鋤頭放在大門後頭,順手抄起槐木扁擔和鐵皮水桶,走到離他家兩百多米遠的老槐樹下。


  老槐樹下有一口石井。這些年村裏家家戶戶都打了壓水井,很少有人再來井裏打水了,隻有他,換不得口味,做飯和洗澡,一定要用石井的水。


  他挑了兩桶水,放在院子西南角的廁所旁邊,然後把自己脫個精光,倒滿一大盆水,舉過頭頂,傾盆澆下來,反複幾次,將汗水和泥垢衝個幹幹淨淨,讓每根毛孔都透著涼氣。


  路長順衝過澡,換上一條大褲衩,赤著背,在堂屋沙發裏坐下,點上一支煙,美美地吸了一口衝老婆白菊說,“把電視開開。”


  電視機放在北牆下麵的八仙桌正中間——北牆上端正地貼著像——沒有就沒有新中國,當然也不會有他家的電視機。


  他麵朝西坐在沙發裏,側著頭仰著臉看電視。這台十四寸的凱歌牌黑白電視機,他歪著頭看了十來年啦。


  他試過,不管歪著看正著看,電視機隻播磊山電視台的節目。以前是看新鮮,現在大多的時候是邊吃飯邊聽聲音,就像吃飯的時候白菊在呼拉呼拉喝湯一樣,聽著下飯。


  前些天,鎮長莊有成來村裏檢查工作,完了在他家吃飯,坐在他的位置上,歪著頭看了一會兒電視忽然問他,“老路,你不覺得別扭嗎?”


  他回,“再別扭的事情,習慣了就沒啥啦。”


  這句話讓莊有成抽了一整支煙,一開口話題仍然是電視機。


  他問,“你知道城裏人怎麽看電視嗎?”


  路長順迷茫地望著鎮長,回答不上來。不過,那一刻莊有成在他心裏猛的高大起來。


  路長順和莊有成同歲,莊有成家是朵子東的,路長順世代生活在朵子西。


  朵山鎮像一個花朵一樣開在魯南大地上。朵子東村和朵子西村是兩個花瓣,兩個花瓣的距離大約有五裏地,花瓣與花瓣之間交織時少,路長順和莊有成交織時長。


  他們兩人一起初中畢業,一起當兵,一起複員,後來莊有成當了鎮長,他成了村支書。路長順了解莊有成和了解自己一樣。


  路長順從沒有覺得莊有成當鎮長是因為水平比自己高,用老話說,那是他老爺奶奶積蓄的好。現在忽然聽到莊有成和他討論城裏人看電視的問題,他才好像開了竅。


  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城裏人看電視和農村人看電視有什麽不同,莊有成這樣一問,他才發覺這是一個問題,至少莊有成對生活細節的觀察要比自己多。人站的高度不同,想問題的角度也不同。


  莊有成是鎮長,他是村官,差一級就差了一個高度。


  路長順反問莊有成:“你說城裏人怎麽看電視?”


  莊有成笑笑:“城裏人不會去習慣擰巴的事情,而是去試著改變它。”


  這番話讓路長順也抽了一整支煙。


  他想起十年前,他買來朵子西村第一台電視機,每天晚上搬到大門外,全村人聚在一起看《霍元甲》的情景。


  那種感覺真是美!後來,開代銷店的滿大倉也買了電視機,而且是十七寸的,比他的電視機大一圈。


  十七寸和十四寸分明才差三寸嘛,怎麽看上去就大了一圈呢,他那時候不明白,現在仍然不明白。不想去弄明白了。


  村民就都去代銷店門前看電視了,他心裏曾有過一絲失落。但他是村支書,很有胸懷,麵對滿大倉有些忐忑的訕笑,揮手道,“我落個清靜,也省了電費,挺好!”


  轉眼幾年過去,村裏陸陸續續又添了不少電視機,每天晚上集中在一起看電視的場景沒有了,但是因為兒娶女嫁買不起電視機,鬧得雞飛狗跳的事情好像從來沒有斷過。


  五個手指頭伸出來有長短,何況一個村三百多戶人家呢。有人天上飛上就有人地上跑,他覺得生活就該是這樣。


  路長順說:“老莊,我是農民。”


  莊有成說:“我也是農民。”


  農民這兩個字是維係路長順和莊有成友誼的基礎。因為這兩個字,莊有成一生沒有離開朵山,路長順做了一輩子的村支書。


  再過幾個小時,香港就回到了祖國的懷報。


  這麽大的喜事,應該好好喝幾盅的,可是老婆白菊絲毫不顧及他的感受,一碟鹹菜一碗麥子湯朝茶幾上一放,扭著屁股跑到門口的井台上,和村裏娘們拉呱去了。


  沒有菜有酒就行。


  路長順是從窮日子過過來的,不在乎吃喝,家裏有兩個學生要供,讓他放開了吃也不敢。


  路長順記得還藏有兩瓶西鳳,那是莊有成送給他的,一直沒舍得喝。


  翻箱倒櫃找了半天,沒有沒找到,路長順恨恨地罵了句,“家賊難防,一定又讓那小舅羔子偷去了!”


  路長順的內弟白六在家是老小,上麵有五個姐姐,千頃地一棵苗,爹娘和姐姐們全寵著他,小學上完再也不上學了,成天遊手好閑,惹事生非,沒事就來偷他的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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