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一位失意的人。他剛穿過地下人行過街通道,就被那盞泛著黃光的路燈照著半天睜不開眼。在他剛才經過那又深又窄的地下通道,簡直和他居住的房子一樣恐怖。他已經連續十幾天都躲在那間陰暗潮濕的房子里。十幾天里,他幾乎所有時間都在那所房間度過,沒有任何人來過,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這間房子除了又潮又黑以外,就是空蕩蕩的,和他搬進來一樣,一無所有。一天到晚,屋子裡潮濕而鬱悶,尤其是他把門窗窗帘都緊鎖著,從早到晚的抽煙,給這個原本透光通風不好的房子,又帶來了陣陣惡臭味。這間屋子對他而言,是他給自己建的牢房。這十幾天來,他每天就卧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躺著,白天晚上也不睡覺。餓了就吃買來的速食麵、麵包,一天就晚上吃一頓。渴了就喝大瓶的礦泉水,床下面地板上靜靜地躺著四五個空瓶子了。期間,他就痛苦的思索著。他開始思索,剛開始完全沒有一絲絲波瀾,但是等到意識開始起伏,泛起一些浪花。慢慢的,風大了起來,浪花陣陣襲來,一陣接這一陣,然後狂風驟雨,水柱滔天,它侵襲、拍打、困擾他的意識,使他不能思考、不能控制情緒,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如今,他感覺被暴風雨撕裂了,自己的心靈被撕裂了。
這一天,和往常不一樣,他從屋子出來,他在大街漫無目的的走著,刺眼的陽光使得他頭暈目眩。原本該在屋子待著的,突然腦子出現了回到當初地方的想法。冷冷清清的大街沒有多少行人,連車子也是稀稀疏疏的,隔幾分鐘才有一輛通過。這是夏天晴朗的夜晚,但是大部分的商店都關著門,很難想象這個黃金段位,挨著火車站旁邊,顯得如此空寂。過去幾年了,他已記不清是幾路車到達了。他小心翼翼仔細的的看了路牌,終於想起了,「陽橋站」這個地名。車子一會就過來,他上了10路車。這個地方他過去太熟悉,過去的種種一直縈繞在腦中。過去這裡總是熱鬧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群把道路圍著水泄不通,各種商店也是琳琅滿目,即使是是深夜時分,這裡依舊人身鼎沸。石椅上坐著的情侶,散步的老人牽著白狗,匆匆而過的人,飛馳電掣的車輛,昏黃的燈光照射在樹上,透過樹葉的間隙,能看到天空緩緩移動的白雲。時間彷彿停止了,他好像看見了她。
他走到了「陽橋站」大街,微風中蕩漾著熟悉的青春氣息,讓他擁有了生氣。此時的他漫無目的,抬頭望向四周,一座塔尖高聳入雲,映入眼帘。走近一看,那是一座豎立在湖中央的佛塔,夜色朦朧,湖邊的榕樹下掛滿了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這些燈光和佛塔照射出的金色光芒來說,顯得太不惹眼。定睛一看,這座佛塔有九層,每層都發出亮眼的金色。有點難以捉摸的是,佛教中最有名的屬於七級浮屠。也就是七層塔。或許和我們理解的房子構造不同,佛塔一般都是2塔基,就是最底層的2層就是基座。塔基又分為基台和基座兩部分,基座在佛教中又稱為須彌座。每層塔又代表不同的意義:第一層:清凈(喜)第二層:成就(怒)第三層:十善(哀)第四層:五力(樂)第五層:七覺支(悲)第六層:三念處(嗔)第七層:十三輪(痴)第八層:慈悲保護(輪迴)塔尖象徵破除輪迴黑暗之光。
一開始,從湖邊的樹層中只能看到金色的塔,等穿過密林處,湖邊少了樹葉的遮擋,露出白色的燈光,和月亮的發出的溫柔、寧靜之光一樣。這正是日輪和月輪的象徵,兩塔呼作日月雙塔,或山水塔。
這時,他想起了往事。
日月雙塔周邊肯定沒有行人了,她們在湖邊找了一處極其隱秘的地方。四周靜悄悄的,湖面泛起漣漪,她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就是安靜的聽潺潺流水,偶爾魚兒跳躍的聲音。「你那麼窮,又黑又瘦還丑,她戲謔他,然後睜大眼睛認真的說,我們可能結婚嗎?」他也沒有把握,有些緊張結巴起來:「我會努力工作掙錢的,沒準我們一起努力,第二年就掙到錢買房了,到時候我會去和你媽說,讓她答應我們。」「少來了,誰說過嫁給你了。要結婚自己結。」她臉都紅了,又擔心起來。有時候她內心感覺到自己缺乏愛、缺乏安全感、缺乏信心。直至遇到了他。他覺得對她很好,但是又不知道什麼是好,如何去好。反正他從來沒有打罵過她。他懂她,她愛她母親,依賴她母親,視她的話為圭臬。因為她父親在她念高一的時候出車禍走了,母女兩人不得不相依為命,過著貧困的日子。所以她特別在乎她母親的話,那可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她給了他五年的時間,可是他失敗了。在第一年的時候,他一年能掙到十幾萬,但是沒有省下一分錢。第二年,他懷著他的創業夢想,去經營一家淘寶店,也失敗了。直到第三四五年,他都沒有放棄他的創業夢想,換來換去的項目有多少個,他自己都忘記了。依然貧窮。她還是愛他,相信他,給他時間去實現他的夢想。在他困難的時候安穩他、鼓勵他、甚至養他。他太窮了,吃穿住行都是她的。那時候的他很單純,在他內心裡,他認為只要掙到錢,等買了房子,買了車子,她們就可以建立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
夜漸深。一對對相愛的人組成隊,在日月雙塔的照耀下,在朦朧的夜色下移動,一對接著一對。那些不斷經過的戀人,彼此拉著對方的手、偶爾坐在湖邊的石頭上擁抱,訴說著戀語、傾訴著衷腸、夢想著未來。他想起了她們首次的幽會。在晚自習后,她們把約會地址選擇了在櫻花園,那是一座漂亮的花園。無論任何人,走近了這地方,都會被它的美麗動人折服。他走到了櫻花園,被眼前的景色驚訝到了。月色皎潔像純潔無瑕的聖水,散滿了人間,每一處都是晶瑩剔透的銀色,他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月色。周圍寧靜而怡然,蟲兒在鳴唱愛的交響曲,美妙旋律令人振奮,頓時讓人產生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他在櫻花園裡興奮而焦急等待,此刻沉寂在溫柔的月光下。一排櫻花樹,已經絢爛綻放出白色、粉紅色的花瓣,一陣微風徐徐,一個個芳香的精靈飄蕩在夜間,濡染了臉頰。他儘管任然焦慮不安,但是心中充滿了期待與喜悅。等到她出現,一走到湖邊的綠草坪就停住了,開始忸怩起來。月光撒落到她身上,她的行影,翩然若月宮的仙女,婉約若飄落的櫻花。透過樹枝和草叢,若隱若現,又忽明忽暗。月色無比的迷人,此時只有星空、樹木、湖泊、蟲鳴、花香!她們就這樣相愛了,除了自然沒有其他的因素。她們安靜的坐在櫻花園的亭子里。空氣里透露一陣寂靜清香,大地如明鏡高懸。誰都不願意打擾這一切,靜靜地坐著。在她們心中,最初的愛情就是靜靜地坐著,而那時彼此都認為,對方都猶如當晚的夜色一樣的迷人、自然、純潔。
相知是不易的。夜已經很深了。人群漸漸散去,熱鬧變得冷清,天氣也由暖轉涼,湖面明鏡止水,他開始迷糊不清,是日月雙塔倒映在湖中還是矗立在湖上,是現在還是過去,分不出現實和虛無。
事情總是掙扎、矛盾、融合的。善惡、愛恨、對錯、正反正如男女有別,凡事都註定了兩面性,但是鑒別的依據又是什麼呢,它們不是統一的嗎?她們過去的經歷、認知、思想和不同的國家、性別、家庭、環境讓她們成為了她們現在的樣子。過去在這個國度里,因為他們是留學生,膚色、著裝、語言也不一樣,所以大家難免會好奇或帶有些偏見。他一度感受到了在異國他鄉的孤獨、寂寞甚至有一些困惑。他性格內向、拘謹,所以缺乏溝通,朋友、同學交往的也少。唯一能讓他消遣的就是這裡的知識、經驗、文化。他整天待在圖書館里,希望自己能有一天能學有所成,因為他們國家太貧窮、人民活的不僅辛苦,也經常飽受疾病的困擾。她出現在他生命里,因為他們對於知識的渴望、對於留學的感觸都是一致的,就連立志做一名服務人民的醫生也是一致的。所以她們通往彼此的過去、內心的深處直到心靈。
相處是困難的。湖面泛起點點光粒,閘口上游流淌著新鮮的活水,川流不息。她們不得不面臨一個關於棲息的選擇。過去她們習慣喜歡對方的喜好,接受彼此的請求,也友善處理衝突。但是對於相處的地方,她們又不得不糾結痛苦。她們都熱愛自己的故鄉,那裡的人、風景、文化都已經成了她們的一部分。不管湖泊多大多深,總是需要流動才具有生命力。
相遇是最難的……無論是初次遇見,還是久別重逢,都需要空間、時間、人三種因素,就像需要緣分、引力、還要有勇氣。過去的處遇,感覺就像是一座湖泊,她們就是潺潺流水,被外部吸引到了一起。她們開始碰撞、融合在一起。最初只是自然規律,當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又彼此產生了更近的引力,這種引力雖然很小,但是對於同樣渺小的她們是足夠了。即使湖面不時的風吹雨打,或潮起潮落、春秋更替,也沒有改變她們融為一體的現實。
然而,現實的各種各樣的力,總是讓我們支離破碎、七零八落。在一個寒冷乾燥的冬季,周邊的樹木枯萎而害了蟲病,她澆灌了那片樹木。就在不久前,她的祖國被肺炎無情的肆虐,作為學醫的她毅然決然的選擇了回國,不幸的是,她犧牲了。就像日月雙塔的塔尖,意味著輪迴。凌晨時刻,總是讓人生冷,但也讓人感受到了暖意。四周無人,他止不住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滴落在衣衫、手臂上,直至落下了日月雙塔湖。他感受到他的眼淚還是暖的,她是否回回到了湖泊里。
就像日月雙塔的塔尖,他意識到死即是生。死而生、日與月。
月光已經淡去模糊不見,太陽正在升起。他感覺到了他要努力的積極勇敢的生活下去,正面朝向了陽光……
早上,有人在車站上看到過一位雙眼飽含淚水的外國年輕人,正奔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