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煉獄甘霖·四
月亮獨自枕在天上,整片夜幕都是點綴著銀輝的空床。
此時此刻,喧囂了一陣日的狼營迎來了難得的沉寂。遠遠看去,整片籠罩在暗影之中的建築群仿佛一頭匍匐在廢土之上的凶獸。
天色暗下來之後,這頭凶獸便打一會兒噸。等到第二天,血腥的太陽再一次將它喚醒,它便又睜開那肮髒而渾濁的眼睛,磨尖那獵物的血液與軟弱所鑄成的尖牙,去到苟延殘喘的廢墟中去,像吃扇貝一樣捕食那些龜縮在鋼筋水泥庇護所當中的獵物們,再將他們當中的一些同化為自己的一部分……
這頭凶獸的膨脹,是一個人與一群人共同釋放的癲狂。
大牢值班的小混混們輪崗了。離開的時候,他們津津樂道地討論著今天剛剛開過的那頓葷——有個搭錯了筋的賤民,居然密謀想造反!
其實對於這些品嚐過血淋淋的大餐的暴徒來說,他們倒希望這種事情可以多發生一些,這樣還能多飽幾次口福呢。
與牢門外的花天酒地不同,那白熾燈肆虐的奢光,一縷都透不進陰暗,潮濕,寒冷的牢內。秦默便一個人獨自龜縮在獄中的一角,閉著眼睛,盡量減少說話——上一頓飯,還是昨天早上。
可是,即使他已經被餓得瘦骨嶙峋,臉也被整個瘦脫了相,隱約勾勒出枯黃麵皮下的顴骨;黑色的皮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扒了去,身上剩下的隻有一塊粗布織成的用於簡單遮蓋的襯衣……
那火紅的雞冠卻仍高高地矗立著,仿佛戰士死後紮進地裏的仍不願倒下的軍旗。他的麵容也很鎮定,絲毫沒有任何恐懼,迷茫,絕望……仿佛自己不是身處獄中的囚犯,而是在中軍大帳中坐鎮三軍的統帥。
與他同一牢房的其他八九個囚犯有意識地聚在一起,將他孤立出來。看向他的目光有敬畏,有幽怨,有仇恨,也有幸災樂禍……
“喂,開飯了。”
而當牢外推車吱呀作響的聲音愈發清晰時,這些眼神又全部轉化成了不約而同的極致興奮——人類對於生存資料本能的極度渴求。
被一股腦撒進牢房內的隻是一些像飼料一樣的方便麵渣和其他什麽垃圾所攪和成的混合物而已,恐怕比起十九世紀俄國農奴所吃的麵包也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散發著奇怪味道的飯渣和牢內地上的髒水混攪在一起,又顯得像是池塘底挖出的爛泥……
可即使是這樣,它們也還是被迅速地一搶而光。這些被餓得前心貼後心的囚犯們爭先恐後地伏在地上舔著,啃咬著,把微不足道的食物與滿地汙水一同吃進肚子裏……
“吃,吃死你們,和豬一樣。”負責運送食物的看守不屑地衝牢內吐了一口痰,對這些昔日曾是“兄弟”的家夥毫不客氣。那口痰落在滿地食物渣裏,也不知道被誰一股腦地吃進了腹中……
比起一群人畜生一般的吃相,獨自靠在牆角,對麵前的食物毫無波瀾的秦默就顯得極其另類。
“喲,秦默,看不出來你還挺有骨氣嘛?”
那守衛陰陽怪氣地笑了。其他吃了飯的小混混也將沾滿了汙水的臉抬起,齊刷刷地看向他。
秦默睜開了眼,即使已是麵黃肌瘦,那雙纏繞著血絲的瞳卻依舊如同刀鋒,讓所有曾目睹過這雙眼的人都發自靈魂地顫抖。
“秦默不是你能叫的。”
“他說啥?”
“哈哈哈哈!”
這下,所有牢中的小混混都一哄堂地全笑了起來。
在這癲狂的笑聲所編織出的浪潮之中,秦默巍然不動,隻是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閉目養神,絲毫不理會將自己包圍的重重目光,一如七年前的那天一樣。
“嘩——”
突然地,推送食物的小混混揚起腳來,將過道上淺窪中所積的髒水全都踢在秦默身上。
“吱呀——”
牢門被打開了。守衛把玩著腰間掛著的電棍,踩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衝他走來。
其他囚犯很識趣地避讓開了——守衛可以隨便打死囚犯,這是狼組不成文的規矩。
“我說,你還沒搞清楚狀況啊。”
他行至秦默跟前,露出了猙獰的笑容。
“你以為你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隊長嗎?別做夢了!”
他大喝道,旋即掏出電棍,衝秦默刺去。然而,秦默畢竟不是泛泛之輩,即使是兩天沒吃上飯也遠比常人要敏捷得多。見呼嘯著電火花的電棒衝自己麵門捅來,秦默迅速彎腰閃開,然後又是一個箭步衝進守衛的臂展之內,以迅雷之勢一拳擊在他的下顎上。
守衛踉踉蹌蹌地向後退了兩步,被打得暈乎乎的。若不是兩日的饑餓極大削弱了秦默的戰鬥力,這一拳足夠將他當場打得重度昏厥了。
緩過神來的守衛,雙目中噴射出狠毒的目光。
“你,還有你,戴上這兩副手套給我把他按住!”
“你們幹……”
秦默還未來得及抵抗,最靠近他的兩個混混便一人擒住他的一條胳膊,將他按在牆壁上。換作平時,這兩個人甚至根本無法對秦默產生任何威脅,可是現在……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曾經施加給別人的殘暴與壓迫,此刻又加倍地奉還給秦默本人。
守衛瞄準那攥成一團的拳頭,又一次開啟了電棒……
“次——”
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電流聲在窄小的牢房中回蕩著,聽得周圍圍觀的人都直犯怵。秦默也隻覺一股麻痹感順著血脈遊上顱中,隨即便是癱軟輕飄的無力感向全身擴散開來……
他咬著牙,沒有叫出來,拚命地維護著自己最後一點破碎的尊嚴……
“求饒,求饒就饒了你!”
“呸。”
“什麽?賤骨頭,茅房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
“次——”
又是一股麻痹感撕裂肌肉,貫穿秦默的神經。秦默覺得麵前的一切都仿佛在搖晃,整片天空都仿佛要坍塌下來……
不行,我絕對不開口。
老子,老子……
老子才不會像你們這群渣求饒啊!
……
一七年初的市立第一中學,風和日麗。可在明媚的陽光下,影中蟄伏著的卻是洶湧的暗流。
那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中午。一如所有中午放學的時候一樣,秦默背起書包就要回到家中去。期末考試就要到了,每一天都是忙活而充實的。對於這裏初一的學生來說,這一次考試基本決定了分班之後會去到哪個層級的班。
那會兒的秦默,與現在大相徑庭。他的臉上滿滿的都是幹勁,以及對未來的期望。黑色衛衣的班服穿在身上,讓他整個人像一匹狼。那英俊的臉龐,足矣讓每個看到他的女生都情緒失控。
陳善絲與他並行走著。麵口袋似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卻十分精幹利索,再配上那青春而元氣飽滿的大眼睛,讓她顯得如同一隻溫順小綿羊。
這一狼一羊並排走著所顯現出的強大反差感,成了校園中的一大奇觀。但毋庸置疑,這是讓整個年級都為之仰望的兩顆閃亮的星。
兩人從小學起就是同學,初中又分到一個班,到了高中又分進了尖子班,成為了同桌,感情一向很好。每天放學,兩人都會一起回家……
可是,這家,秦默是回不了了。
“二位止步吧。”
剛出校門走了一段距離,秦默便被一群打扮得十分招搖的青年給攔住了。陳善絲下意識地閃到秦默身後,秦默也下意識地伸出胳膊,將陳善絲護在身後。
對方有五六個人,還有管製刀具,不能硬碰硬。
這是秦默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想法。他同樣敏銳地觀察到,為首的小混混一直在用一種浮動著欲望的目光盯著陳善絲,連兩隻手也不安分地亂晃著。
不行,絕對不能讓他碰到陳善絲!
“給你爸爸打電話。”秦默攥住陳善絲的手,小聲地對她說道。
突然,為首的小混混咧開嘴笑了。
“我說,這就是你們年級的第一和第二啊,還真是郎才女貌呢。”他扭頭,衝人群中的一個身影說道。秦默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這不是前天抽煙導致宿舍失火,而被自己告發的那個問題青年嗎?他應該停課了才對啊!
“喂,你叫秦默吧。”為首的那人清了清嗓子,不屑地衝秦默揚了揚眉毛。
“沒錯,是我。你可能誤會了,我們並不……”
“別打岔。”
他做出停止的手勢,滿臉都是不耐煩。
“你們這一片是歸老子管的,我的弟兄和我說你找他的麻煩,這讓我這個做大哥的麵子上過不去呢。你是文化人,我是斯文人,咱們都是講禮貌的。本來我尋思著至少也得廢你一條腿,但剛才我改變主意了。讓那個女的留下,我就放你一條生路。怎麽樣?我夠意思吧?”
“哈哈哈!”
小頭目打了個響指,滿臉都是囂張跋扈,以及不可一世的狂氣。身後的小混混們也都附和著笑著,想好好看看這個平日光鮮亮麗的學霸灰溜溜跑走的狼狽場麵。
書呆子,沒見過這麽大的陣勢吧?
然而,出乎他預料的,是秦默斬釘截鐵的拒絕。
“不行。”
秦默的目光裏沒有絲毫的動搖,隻有視死如歸的堅定。雖然很幼稚,甚至有些冒傻氣,但他知道,單是選擇留下來這個舉動,便需要莫大的勇敢。陳善絲微微往後退兩步,退到秦默身後,看向這些人的目光中的搖晃著恐懼。
笑話,勇敢有用,還要家夥事幹什麽?
“弟兄們,給我打!”
小頭目一聲令下,早已按耐不住的小混混們一哄而上,如同屍潮一般撲向秦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