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夜,天空中飄著零散的雪,蘭匯城的人們也大多進入了夢鄉。可在城東北的連府,盡管老爺夫人和少爺都不在,府裏卻是熱鬧非凡。丫鬟仆人往來穿梭,在正房忙前忙後,裏麵還傳來陣陣呻吟聲。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大著肚子的婦人正躺在床上,臉上大汗淋漓,滿是痛苦,還有幾個接生婆在旁邊幫著忙,但她們的表情似乎比床上正在分娩的婦人還要緊張。
之所以這麽緊張,都隻是因為這個叫林月琪的女人是連家的大少奶奶,肚子裏的更是連家第一個後代。雖然是男是女還不確定,但在之前,許多郎中都說這胎是個男孩,所以連家上上下下自然是不敢怠慢,一直小心嗬護著。
連家少爺連洪是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官家少爺,但卻不愛詩詞歌賦,偏愛舞槍弄棒。家人也由著他,長大後竟然考上了武狀元,成了朝廷裏麵的一名武官。相比之下,林月琪雖然是林家的大小姐,但卻是庶出。她的母親也不過是個妓女,隻是因為和林家老爺一夜風流之後懷了孕,被老鴇趕出了青樓,走投無路,才被林家收留。這樣的身世,也注定了林月琪從出生開始就不受別人待見。不僅出門會被人指指點點,在家裏也會遭到其他姨太太的虐待。老爺是不會管的,母親就算看到也隻能偷偷抹淚,除此以外無能為力。在她六歲的時候,母親便得了肺病去世了。從那時起,林月琪就成了林家除下人外地位最低的人。等到她十八歲的時候,林家老爺為了巴結當時正受皇太後賞識的連家老爺,提議將林月琪和自己家的二小姐林月淑統統嫁到連家去。而連家也照單全收,讓大小姐林月琪做妻,林月淑做妾,給連洪安排了個美滿婚事。
連洪對這種毫不了解就硬塞過來的女人根本不感興趣,雖然結了婚,但不管是妻還是妾他都沒怎麽碰過。兩年過去了,“添丁進口”這個詞似乎和連家依然沒有任何關係。老兩口急得夠嗆,對連洪各種威逼利誘,可還是毫無作用。最後逼得沒辦法,認為是這兩個女人入不了兒子的法眼,想將她們倆趕出家門,另給兒子找媳婦。可正當大家以為林家和和連家緣分已盡的時候,卻突然傳出林月琪懷孕的消息,一下讓眾人目瞪口呆,紛紛猜測其中的緣由:有人說是連洪酒後亂性;也有人說是林月琪使了手段;甚至還有人說這孩子是不是連家的血脈都不一定。但不管外麵怎麽傳,連家始終都是風平浪靜的。有了孩子後,連洪對林月琪的態度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從以前的冷漠淡然,到後來的體貼關心,噓寒問暖,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受寵若驚,因為這是她在林家從來沒有感受過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林月琪依然沒有產下孩子。疼痛已經逼得她快要喪失理智,卻又無處宣泄,不斷喊著:“天嘯,天嘯,琪兒好痛啊!”天嘯是連洪的字,兩人親密後林月琪就一直這麽喚他。旁邊的接生婆聽到之後,忍不住抱怨道:“大少奶奶,您有力氣叫怎麽沒力氣生呢?再不用力孩子就快憋死了!”林月琪聽了這話嚇得夠嗆,連忙不做聲了。
此時,在離正房不遠的偏房裏,連家另一個兒媳婦林月淑正坐在茶幾邊上,喝著前幾天剛送進府裏來的紅茶,看著院內的雪,久久望出了神。
“碧軒,你去打聽一下林月琪那邊怎麽樣了。”
“二少奶奶,您都讓我打聽了好幾次了,還是老樣子。我看照這麽拖下去,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林月淑沒有回話,隻是低頭又抿了一口茶。碧軒也不再說其他的,因為主子的心思她早已心知肚明。作為連洪的妾,林月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林月琪不存在的話,自己會是什麽樣子?”
她會是林家的大小姐,成為各個大戶人家聯姻的第一人選。並且做了正妻,享受的待遇和目光是妾根本不能企及的。可殘酷的現實讓她清醒,林月琪是林家的大小姐。盡管她從出身、學識、才藝以及姿色都要優越於林月琪,然而年齡,卻是她永遠無法跨過的鴻溝。
“憑什麽?就因為她比我大一歲,我就要過這種日子嗎?”
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逐漸開始侵蝕她的理智。而林月琪懷孕的消息對她來說更是晴天霹靂。老夫人對她們倆的態度府裏盡人皆知,離掃地出門就差一句話了。就在這時候她懷孕了,自己能在連家待多久呢?林月淑不想坐以待斃,所以在這十個月內她對連洪極盡討好之能事。她認為,憑自己的姿色肯定能比過一個大肚子的女人。可是連洪對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將她的希望漸漸澆熄。
夜逐漸深了,林月淑喝幹了杯中的茶水,但卻不讓碧軒添上,而是靜靜地發呆。她知道,到了現在,自己的命運已經完全由林月琪來決定:若是林月琪難產而死,不管孩子是死是活,是男是女,她就有機會成為連家的女主人;若是生了個女孩,她在連家的日子可能不好過,但起碼不會那麽難堪;而最壞的結果,無疑是林月琪平安產下男孩。如果是那樣的話,林月淑基本就等於被宣判了死刑。雪越下越大,這樣的等待實在太過難熬。她突然站起來,沒有披上棉衣就衝出了大門,往正房方向走去。碧軒連忙追了出去。等她趕到正房院子裏的時候,突然聽到裏麵傳來了嬰兒的啼哭。
“恭喜大少奶奶,生了個帶把的,真是福星高照!”
碧軒看到林月淑背對著她,一動不動。正當她要將棉衣給主子披上的時候,林月淑突然向後踉蹌了好幾步。碧軒嚇了一跳,下意識伸了一下胳膊,接住了她。“二少奶奶,您怎麽了?”
“沒事,我剛才隻是頭暈了一下。”林月淑輕歎一聲,嘴角勉強掛起,“咱們回去吧。”
碧軒扶著林月淑轉身正欲離去,突然看到林月琪的貼身丫鬟小鳳正端著一碗安神湯進門。一見她們,立刻笑了出來。
“二少奶奶好,我看您和碧軒這時候來,是不是來看望大少奶奶的?”
碧軒看著麵帶微笑的小鳳,再看到強顏歡笑的林月淑,馬上就回道:“二少奶奶本來是要看望的,但是身子突然有點不舒服,白天再說吧。”
“身子不舒服?再不舒服能有大少奶奶不舒服嗎?”
小鳳全程麵帶微笑,說出的話卻好像利劍一般,讓一般人無法招架。就在碧軒不想理會,準備攙著林月淑直接離開的時候,林月淑卻突然站直身子,平靜說道:“當然不如大少奶奶不舒服,我不過是想要回房拿點東西,不過想想還是不用回去了。”又回頭對碧軒說:“走,咱們一起去看看大少奶奶吧。”說完不看兩個丫鬟的神情,徑直朝正房走去。走到門時,正趕上接生婆抱著孩子出門。林月淑看了一眼繈褓中的嬰兒,扭頭走進了正房裏麵。
“姐姐,真是恭喜你啊,給大少爺生了個兒子。他見到之後不定得高興成什麽樣呢!”
小鳳和碧軒此時匆匆趕進房間裏麵,一個看著躺在床上的林月琪,一個看著站在床前的林月淑。林月琪並沒有說話,而是直直瞪著小鳳。
“好了,你們兩個先出去吧,我要和姐姐單獨聊聊。”
碧軒聽到這話立刻就出去了,而小鳳看著林月琪的眼睛,眼神好像在詢問她自己是否要聽林月淑的話。林月琪移開了視線,擺了下手,小鳳便將手中的安神湯放在床頭的小茶幾上,轉身將門關上了。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林月淑就往林月琪的床邊走近了一步,說:“林月琪,你真是……”
“你叫我什麽?!”林月琪突然撐起身子,對著林月淑喊道,“不管是年紀還是進這個家門我都是你姐姐,怎麽一沒了外人就不知道規矩了?”
“好,姐姐。”
林月淑咬著後槽牙吐出這幾個字,圍著林月琪的床轉了又轉,看了又看。林月琪則始終盯著林月淑,目光就像保護著小狼的母狼盯著遠處的敵人一樣。
“你想要幹什麽?”她的語調裏微微帶些顫抖,不知是由於產後的虛弱還是內心的恐懼。
“沒幹什麽啊。我就是特地來看看你的。”
“特地看看?特地看看我是不是死了,是吧?”
“如果我說是呢?”
“那真可惜,你失望了。”
林月淑仰頭笑了一聲,又走到了林月琪的床的右前方,說:“你知道你有多該死嗎?”
“該死的是你吧。”
“如果沒有你,我林月淑就是林家大小姐,就是連洪的正妻。獨享寵愛,風光無限,豈是一般小妾能夠相比的?”
“隻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林月琪提高了調門來給自己壯膽,“誰讓你留不住他的心,肚子又不爭氣。若是你先生了兒子,或許還有翻身的機會。可惜,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是啊,我當然不如你會留住男人心啊。”林月淑說,“誰讓你有個當妓女的娘呢?伺候男人的本事,估計你娘從胎裏麵就開始教你……”
“你給我閉嘴!”
林月琪側身拿起茶幾上的安神湯,朝著林月淑扔了過去。隻聽“啪”的一聲,湯碗在她腳下摔成碎片,藥湯濺得她半身衣服都是。
“你這賤貨,在林家處處欺負我和我娘。現在在連家,做了妾還敢這麽猖狂,真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賤人!”
“嗬嗬,妾?妻妾什麽的,從來都不是固定的。倒是出身和命運,一輩子也變不了!”
“那我倒要看看,咱們兩個的命運究竟是什麽樣的!”
“小鳳,小鳳!”
大門突然打開,小鳳三步兩步走到林月琪身邊,低身詢問:“怎麽了,大少奶奶,有何吩咐?”
“把這個以下犯上的賤婦給我趕出去!不準她踏入正房一步!另外,告訴下人準備好家夥。等少爺回來,我要好好用家法教訓教訓那些卑鄙下流的賤人!”
在說後半句的時候,林月琪的眼睛主動往林月淑的身上瞟去。而小鳳也跟著瞟了一眼,隨即回過神答道:“是,大少奶奶。”之後站起身,走到林月淑旁邊,手往門外的方向一伸:“二少奶奶,請吧。”
林月淑瞟了一眼身旁的小鳳,左邊臉頰輕微抽動了一下,冷笑道:“不愧是貼身丫鬟,真是忠心耿耿,任勞任怨啊。林月琪,你好自為之吧。”說完便轉過身,慢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門。小鳳目送著她離開院子,扭頭看見地上灑了一地的安神湯和碎了的湯碗,嘴唇微張,像是要詢問緣由的樣子。
“沒事,把地上收拾了,再去給我做一碗吧。”
“是,大少奶奶。”
小鳳三下五除二收拾完了碎片,出門到廚房去煮湯了。而林月淑走出正房大門的時候,本想叫碧軒一同返回住處,卻四處尋不見她。想著她可能被管家叫去,過不久就會回來,林月淑就自己往偏房方向走去。正當她快回到住處的時候,突然聽見兩個人正在聊天。走近了再仔細一聽,是小鳳和碧軒的聲音。
“大少奶奶第一胎就是個兒子,以後的日子肯定比以前舒服多了。”
“那可不,比起你家主子,我家大少奶奶真是有福氣。”
“誰說不是呢。小鳳,我剛才對你說話有點衝,你別怪我啊。”
“沒事了,碧軒。都是各為其主,我懂。”
“那就好。俗話說,一山不能容二虎。等到林月淑被趕走了的時候,要是牽連到我,你可得替我在大少奶奶麵前說說好話。”
“這你放心,我剛進連家的時候你幫過我不少,現在你有困難,我肯定要幫的。不過老爺少爺還沒回來,二少奶奶以後還說不定呢,你就準備棄暗投明了?”
“那當然了,我跟她非親非故的,幹嘛要跟著她下水?讀書人不是常說什麽‘良臣擇主而事’嘛。大少奶奶現在就生了兒子,以後等少爺當了家,那更是說一不二了。我要不現在給自己找後路,等到林月淑被老爺太太趕走了的時候就晚了!”
這些話,林月淑一字不差的聽了個清清楚楚。她的牙都快咬碎了,恨不得衝上去用連家執行家法用的大木棍將她們兩個全身的骨頭都打斷。可這樣有什麽用呢?碧軒說的都是實話,她離開連家可能真的隻是時間問題了。沒有人不知道趨利避害的道理,即使是丫鬟也不例外。林月淑這時突然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失去了所有的鬥誌,看著小鳳和碧軒有說有笑地各自告別,自己卻隻能默默地繼續往回走。
回到偏房,看到碧軒正在整理床鋪,林月淑故意問道:“你剛才去哪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
“呃,二少奶奶。我剛才去找管家了,說咱們的炭火不夠了,需要再多給一些。”
“管家怎麽說?”
“他,他說等後天新炭火就到了,叫我第一個去領,不然大少奶奶那裏就先把好的挑走了。”
“哦,這樣啊。”林月淑貌似若有所思的樣子,讓碧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兩人沉默了十秒鍾後,林月淑看了她一眼:“到時候別忘了去拿。”碧軒鬆了一口氣,連忙答道:“好,我後天一定不會忘的。”說完便繼續給林月淑鋪床了。
林月淑站在碧軒背後,右手緊緊握著拳,好像要通過握拳的力度來表達她內心的憤怒。可過了沒多久,就放開了手。她環顧整個偏房,心想自己還能夠在這座房子裏待多久呢?就在這個時候,她的眼睛突然掃到一個角落。角落裏有一個小盒子,裏麵是她個人極其私密的東西,連貼身丫鬟碧軒都不知道。林月淑看著盒子,仔細回想裏麵有什麽有用的東西。突然,她眼前一亮,用自己項鏈上掛著的鑰匙打開了盒子,拿出了一個塞著塞子的小瓷瓶。就在這時,碧軒突然轉過身,嚇得她立馬將瓶子藏到後麵,差點掉在地上。
“原來這個盒子能打開啊!我還以為是個空盒子呢。二少奶奶快睡吧,床鋪好了。”
“哦,你先回去睡吧,我還有些事情。”
林月淑徑直走出了偏房,沒有去理會碧軒。而碧軒也隻對那個盒子有些好奇心,湊過去看了看,但發現裏麵沒有什麽好東西後,她就直接關上了蓋子,去耳房休息了。
院子裏麵,已經一片沉寂。林月淑拿著瓶子,緩步往廚房的方向走去,路上不時看著周圍有沒有人靠近,很快就到了廚房門前。看著小鳳正在煮著給林月琪的安神湯,林月淑眉頭緊鎖,躲在不遠處等待著。沸騰的安神湯散發出來的氣味讓本來就疲憊不堪的小鳳更是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等到湯煮好,拿過碗來準備盛湯的時候才發現,她忘了拿托盤。於是連忙跑出廚房,去別處拿托盤。
看到小鳳跑出廚房,林月淑一個閃身溜進廚房,拔開瓶塞,將瓶子裏的不明液體全都倒進了安神湯裏,用勺子攪拌了幾下後就立刻拿著瓶子離開了廚房,從一條小路繞回了自己的住處。她塞好瓶塞,重新將瓶子放回盒子裏,鎖上,之後微微一笑。
林月琪由於沒喝安神湯,久久不能入眠,心裏還在想著剛才林月淑的嘴臉。在小鳳端著湯進門的時候,她還不斷地罵著林月淑。看到安神湯送過來,她直接就拿到嘴邊,掀開蓋子就準備喝掉。可突然,她似乎想到什麽事情,停了下來。
“小鳳,少爺怎麽樣了?吃過奶了嗎?”
“少爺?”
小鳳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一會才突然明白,連家已經從兩代人變成三代人了,於是忍不住笑道:“您真是腦子好,我還沒反應過來呢。回大奶奶的話,少爺已經吃過奶睡著了。”
“嗯,那就好。”說完她一口氣將整碗安神湯都喝了下去,然後躺在床上,讓小鳳收走湯碗,心裏還在想著:“林月淑,你現在終於知道被人騎在頭上是什麽滋味了吧?別想著就這麽離開連家,我非得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鳳做好最後的檢查工作,端著托盤,準備離開正房。突然,她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劇烈的嘔吐聲。回頭一看,林月琪將身側在一邊,捂著胃對著地上幹嘔。還沒等她詢問,就看見一股深紅色的血從林月琪口中吐出。
“大奶奶,你,你這是怎麽了?”
林月琪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了,隻能用手指著小鳳,眼睛裏發射出了一種絕望的光芒。
“快來人啊!大奶奶吐血了!大奶奶吐血了!”
由於已是深夜,所有人基本都已休息,根本沒有人趕過來。林月琪就像瀑布傾瀉一樣大口吐著鮮血,沒過多久便氣絕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