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顆蘋果
「事實上,我沒有去找,當時的我不知道、也沒想過能為這間學校做些什麼。後來,姐姐二十歲了,社區每年會邀請當年所有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去社區會館慶祝成年。那是一個盛大的典禮,所有人會穿上傳統服飾,熱鬧地聚在一起,迎接新的人生航程。
「姐姐收到了邀請函,她那天穿著一身硃紅色的漢服,裙裾綉著白鶴,呼應肩頭雪白的皮草,頭上綰著一隻黃金的小頭冠,垂著步搖,美得非常莊重。我們全家都走路一起陪著她去慶祝。街上不時有穿著重重疊疊和服的女孩子走過來,驚喜地看姐姐衣服上帶金線的綉工,讚歎她翹頭履前高高的雲朵形狀的鞋尖,借過她的灑金長柄團扇把玩欣賞。
「到了市民會館,在一片青春洋溢的熱鬧祥和里,我們看到了人群中有兩位坐在輪椅上的姑娘。她們的樣子比其他二十歲的女孩顯得更加矮小幼齒,後背無法挺直,肩膀傾斜,臉上的五官也有種微妙的失調。但和所有年輕人一樣,披戴著盛裝,畫著節日的妝容,頭髮盤得整整齊齊,滿臉笑意。
「輪椅後面站著一位梳著幹練短髮的女士,輕微駝背,動作麻利。雖然她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但熱情活潑的舉止卻令她看起來親切有加。她也像其他人一樣,輕呼著欣賞起姐姐綴著珍珠的步搖,和我們磕磕絆絆說幾句自學的中文。我靈機一動問她是否認識櫻井超市裡工作的石川君,就這樣,我們認識了啟智學校的校長鶴川。
「後來我們才知道,鶴川校長臉上的疤痕來自於年輕時在公交車上的一場車禍,因為她是未婚女性,傷的又是面部,保險公司賠償了一筆相當巨額的數字。她拿到那筆巨款,想到終於可以實現從小懷揣的幫助他人的願望,於是在幾個選項里斟酌了很久之後,選擇了比較貼近自己師範專業背景的計劃。她向政府申請,開辦了一家小小的啟智學校。
「成人禮之後,我們應鶴川校長的邀請到啟智學校參觀。雖然在校長的理想里,她希望所有的學生都能學習社交技能,更好地融入社會,但從實際情況來說很難實現。像石川君那樣順利找到工作的年輕人還是只佔少數,更多是生活很難自理的孩子,從五六歲,到十七八歲都有。
「我們見到這些特別的孩子,都感到有些手足無措。有人的眼神會在天花板上毫無目的地遊走,喚不起他的注意力;有人會躲避別人的眼神,無法交流;有人說不清楚需求之後,會有些暴躁的情緒,拍打自己的身體。午餐一般是大家比較愉快的時間,所有學生都會很乖很平和,我們會幫著行動力強的學生們,把餐食從廚房抬到餐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體力工作。
「當鶴川校長知道我學了很久的畫畫時,她忽然熱情地拉住我的手,問我願不願意在課餘時間教這裡的學生學畫畫。她急切地說,很多人都以為,啟智學校裡面的孩子,只要學會自己吃飯穿衣,滿足溫飽,並且適度地學習一些生存技能,就足夠一生所需了。
「她說,這些孩子不是靜止的布娃娃,他們的智力有限,但靈魂與肉體並不麻木。他們和所有飛速成長的年輕人一樣,有荷爾蒙帶來的情緒躁動,有多巴胺促成的學習慾望,他們也要在力有不逮的時候學習處理低落,會從成功里體驗到成就感。
「他們被裝在鈍感的外殼裡,和敏感的欣賞力一起被包裹了起來,他們需要一點光,需要美麗事物帶來的愉快。鶴川校長說,你們不要再幫忙抬味增湯桶,清掃院子了,去教他們畫畫吧。
「校長很快按照我開的清單準備了豐富的美術用具,大量的卡紙、素描冊、油畫棒、水彩顏料……那些美麗的顏色吸引了學校里的孩子的注意力,他們開始用平靜的目光觀察畫冊里的每一頁。
「我帶了很多學校里學過畫畫的同學們一起去,他們都以極大的耐心,和那些特別的學生們頭碰頭地坐在一起,從握筆開始教起。從剛開始無法連貫的線條,到顫抖的直線,當終於有學生用紅色的油畫棒慢慢勾勒出一顆圓圓的蘋果時,大家都開心地大叫起來。
「我們很快發現,這些孩子們眼睛里的世界和我們不同,寫生的時候,他們會用非常奇異的色彩去表現自然界的光和暗。再過一段時間,我們發現他們畫的人物不喜歡笑,大多用側臉示人。他們會把平行於地面的物體和垂直於地面的物體畫在同一個平面,他們畫坐在桌旁的我們,同時畫上也有桌上物體的俯視圖。
「那感覺太奇妙了,你從課本上知道,梵高喜歡用自然界不存在的鉻黃色,畢加索會把正臉和側臉的五官畫在同一張畫布上。你從課本上知道,大師們眼裡的世界很有可能和我們平凡人看到的不同。當你面前真的出現了可以看到不同世界的繪畫者時,你會驚嘆,曾經聽過的傳說竟然就在自己身邊。
「整個高中時期,我和我的同學們都沒有放棄在啟智學校的繪畫課程,啟智學校的學生們也越來越熟悉我們,他們變得更開朗,每次都會用雀躍的表情做出歡迎的姿態。也有美術教室的學弟學妹們加入進來,保證會將繪畫課程一直進行下去。
「我根據這些孩子們獨特的創作視角,總結出一篇報告,附加在我的藝術大學申請表裡。鶴川校長讀了那篇報告之後,又寫出了一份策劃案,向區役所申請,在啟智學校加蓋了一間小小的畫廊,用來展示學生們越來越豐富的作品。
「你知道嗎,在畫廊的玻璃門上,噴繪了那隻紅色的蘋果。那是一切的開始。」
我心潮澎湃地聽完麥琪的故事,回想起我曾經在海特區的牆壁角落塗鴉過的紅色蘋果,理解了當時麥琪為什麼會對我大加讚歎,它一定觸動了麥琪心中很美好的一段回憶。
我為自己原本狹隘的思維感到羞愧。沒錯,每個人都有從藝術找到樂趣的可能,藝術也從來不會輕視任何參與者,它會從各種不同的眼睛里展現不同的魅力,既帶來寬慰,又翩翩起舞。
這份美好應該在獵人角繼續下去。
我沉思了一會兒,把麥琪、巴斯光年、尼爾和夏天叫到身邊。
我沉吟著問道:「你們有沒有想過,讓這個美術教室可以實現資金盈利,讓它自己養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