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一切說清
今晚這白酒辛辣得我雙唇發麻,暫且拉回了現實,看著被月光照得老長的影子,一抬手,一仰頭,便想起“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樣往常覺得神叨現在看來神作的詩來,想到這一層,深覺幹幹喝酒委實了無趣味,踉踉蹌蹌的翻身去尋話本。
自從伏胥每日來北荒侯我起床後,我這兩萬多年來都不像閨房的閨房終於是像了一回閨房……我順手在床邊堆得整整齊齊的一摞書中抄起一本,愣了一會兒,方感收拾妥帖的屋子看來看去都不順眼,急忙將它搗得亂七八糟才罷手。
喝完好幾杯酒後的這一番折騰,我終於是有些乏了,謝天謝地,可以好生睡一覺了。我和衣往床上一躺,剛闔上眼,很沒出息的,眼前又湧現出伏胥的那張臉。
他這樣陰魂不散,我今晚怕是怎麽也甩不脫了,隻好順其自然。
這樣的妥協,便讓我愈發思念起伏胥來,又想起我方才與他的那番話,想起他的沉默,我想,若是我換一種方式問他,若我問的是“伏胥哥哥,你現在愛的是葵傾對不對?”這樣的話,他興許就說‘是’了,就算他一番沉默,我也可以當他默認,可是,我沒有這樣問。
念及此處,更覺無盡悲哀,往日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瀟灑決絕的性子,今日卻在心中這樣妥協求全,可笑。情愛這東西,真真是磨人。
……這位伏胥上神,是時候將他忘了……隻是我識他僅短短數月,忘記卻不知道需要多久。
……
我不知自己折騰了多少才睡著,頭痛欲裂的醒來時也同樣不知今夕何夕,猛然間想起伏胥,還是覺得有關靈族女子的事像是一場飄渺的夢,環顧房中也尋不著供我消愁的那壺清酒,隻好一片空白的呆坐半晌。
良久,三哥敲門進來,笑著問我:“餓了嗎?”
我訥訥的嗯了一聲,“我睡了多久?”
三哥指著窗外,道:“現在是下午了。”
沉默半晌,他方啟唇:“五妹,昨日你那般神色,我從未見過,你……可是真和你家上神吵架了?”
我不知如何回話,幹幹笑了笑。
三哥頓了頓,又道:“若是吵架,實屬正常,我與你三嫂也是三天兩頭的吵。但切記不可冷戰,易生嫌隙誤會,你若是想與他說什麽,問什麽,定要開誠布公的開口,憋著不能解決問題。”
從前處理樂戎的事,我一貫逃避沉默,如今想來,深覺很不穩妥。所以在第一時間,我本來躲回家了,卻還是跑去巴巴的問伏胥。
我想說的,該說的,想問的,該問的,在昨晚,都一一開了口。
可是我能怎麽辦,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我能怎麽辦?
他不愛你,你能怎麽辦,無論什麽都是徒勞。
三哥看我不答話,“若是你有什麽想問的,他就守在宮門口的。天還沒亮就來等著了,我看你這副神色,沒敢叫他進來。要不現在我去喊他……”
我搖頭打斷,“不用了,我誰也想不見,睡了這麽久,有些餓了,三哥,你去吩咐做些好吃的來吧。”
三哥無奈起身,我對著他門口的背影補充道:“順便備壺清酒。”
這段日子我過得渾渾噩噩,每日都是喝醉後才能睡著,醒來胡亂吃些東西,喝許多酒又接著睡。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晨夕,做了很多夢,無一例外,都是關於伏胥。
期間三哥和喬冉來看過我很多次,都想問出點眉目,卻都被我阻了。
本來就沒什麽好說的啊……
這樣的日子我似乎過了很久,一次又夢到自己主動去親躺著的伏胥,他驚訝的瞪著雙眼望我的那幅場景。
夢中他害羞得快步走了,我急忙追上去,追到一半,卻瞧見一麵齊頭高的銅鏡。我停住腳步端詳,天空卻下起瓢潑大雨,使得鏡子上全是彌漫的雨水,看不真切。我伸手欲將其擦幹淨,那雨水卻不停的澆在上麵。
伏胥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旁,柔聲道:“我來幫你吧。”他捏訣撐起一道仙障後,鏡麵霎時清晰透亮,我站著仔細一看,卻被鏡中赫然浮現的景象驚醒了。
銅鏡中的我,梳的發髻,著的裙衫,和那丹青中的靈族女子,不差分毫。
我真是瘋了。
窗外果真下著大雨,我百無聊賴的伸手打探,一片冰涼的觸感。
在我前幾次睡醒後,每次聽到三哥說伏胥還等在宮門前,我都忍不住想要去見他,忍不住想要去看看他……哪怕隻是看一眼……但我一想起那天晚上他的沉默,便打住了,繼續灌酒睡覺。
三哥進來時看見我愣愣站著,急忙從櫃子裏拿出一件火紅的披風披在我身上。我輕輕一笑,道:“大夏天的,哪裏用得著這個。”
三哥憐惜道:“秋雨寒涼,莫傷了身子。”
我一怔,道:“我睡了多久了?”
他望著粗線般的雨水,道:“四天了。”他思忖著開口:“他還一直等在宮門的,不管他有什麽錯,你還是去見一見吧。”
確實入秋了,我輕輕將身上的披風拉緊,又走到鏡前整理發髻,道:“三哥,今日是什麽日子了?”
他體貼的幫我拿著簪子,將骨梳遞給我,道:“七月初二。”
七月初二,離我和伏胥定的婚期不遠了。
三哥默默看我將一切整理妥當,走到門口,方開口:“五妹,有什麽事,好生說清楚就好了。我看得出來,他心中,愛你愛得緊。”
一千多年前,樂戎同樣風雨無阻的等在門下,那段日子裏,我愣是未曾出來看過一眼。如今一聽到伏胥守著,便想要不顧一切的去抱住他,才堅持了四天而已,我就忍不住了。
記得那次見樂戎時,我說自己的性子本就瀟灑決絕,他隻睜著醉眼緩緩道了一句:“不過因為,你從未真正愛過一個人罷了。”
如今想來,果然如此。真正的愛,是沒有尊嚴的。
可我是葵傾,不管內心如何掙紮渴望,麵子上也想讓自己過得去。
此時是黃昏,漫天迷蒙的水氣,暗灰一片。我將身子睡倦了,加之殘酒未消,頭腦發痛,懶得捏訣撐那避雨的仙障,撿了一把從前圖好玩在凡界買來的油紙傘打著出門。
傘上繪的是一片西府海棠,雖年代略久遠,傘麵微微泛黃,但那點點猩紅依舊灼灼耀眼。
遠在門口,我便瞧見風雨中巋然不動的伏胥,眼淚便沒出息的滾了下來。
我急忙伸手拭淨,暗暗發誓,要是我在他麵前哭出來,我就胖成世間最難看的女子……我這麽臭美,一定不可以違背自己的誓言……
伏胥依舊是前幾日我見他那身飄逸的白袍,此時卻早已濕透。見我時,隻怔怔一句:“葵傾。”
我在他身前幾尺遠的地方停住,透過傘骨下串串水珠望著他那雙眉眼,那雙我夢中見過無數次的眉眼。
在我的記憶中,伏胥沉靜看我時、喃聲敘話時、緊緊抱我時、輕柔吻我時,那雋秀的眉目,或深情、或含笑、或戲虐,萬萬不會出現此時此刻這般,憂傷的眸光……看得我,直欲落淚。
我聲音四平八穩道:“伏胥上神,今日天氣轉涼,還是回去歇著吧。我這北荒宮門口,雖站慣了人,我卻依舊看不慣。”
悲哀的是,直到此刻,我依舊希望伏胥能向我解釋……能說……他愛我,可是……他依舊什麽也沒說,唯有沉默相對。
無言半晌,我扯著嘴角淡淡一笑,道:“唔,上神如今來這樣等著,是為了那一紙婚約吧。我看,上神不必擔憂,就此作罷就是。”
伏胥身子一僵,眼角眉梢皆是憂傷,痛心道:“葵傾。”
我等著他的下文,隻聞得沙沙雨聲,眼風掃著他身後那桃樹木墩,便回想起當日他吻我,問我愛不愛他的那些話來。
同樣是雨天,卻了無纏綿。
好,既然你什麽也不說,今日我便將什麽都說幹淨。
“前幾日乃是上神生辰,我本欲回北荒拿來一個折子送給上神。說了不怕你笑話,那折子上,密密麻麻的寫著上神往日對我的好,寫著上神同我在一起的種種,字字句句,皆是從前我回家的當天晚上,一筆一畫寫上去的……你知道的嘛,我字寫得不好,歪歪扭扭,比尋常人多花了許多紙張,特別是在你那裏養傷的幾日,我回來後花了很多時間回憶,也寫了很久,連你下棋時寵讓我的那些話都一一寫了上去,寫了一大摞……我想著以後也要好好對你,將這個折子送給你,讓你在我耍賴時當個憑證,照著上麵你對我好的那般去愛你,還苦苦尋思憑我這半吊子修為,怎麽才能在你危難時刻助你,直到看你將我做的飯菜吃得那樣香,我才尋出對策,心想,就幫你煮一輩子的飯好了……不過就是前兩日的事吧,現在一想,卻覺得好遠。”
不知從這段話的那一句開始,我雙眼已經擒滿淚水,略略嗚咽著開口:“你知道嗎,我抱著那摞寫滿字的折子,聽到虞冬那番關於靈族女子的話,隻覺得自己傻,真的好傻。”
伏胥身子一震,卻依舊了無隻言片語,隻離了我一尺遠,隻要一伸手,就可以想往常那樣將我擁進懷裏,就能讓我感受他唇鼻間氤氳的熱氣。
可是如今我看著這距離,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