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水生
景豔宮,夏至,亥時。
窗外的雨,有著精雕細琢的狂暴,一分分的拍打在琉璃瓦上,似乎要將這宮牆推翻。
內寢裏,紅木大床上靜靜的躺著一個少年,少年緊蹙眉頭,冷汗不斷從額間冒出來,床邊的婢女用浸濕的棉布輕柔的擦掉他額頭上汗珠。
少年雙眼緊閉,蒼白的唇角微微顫抖,像是在做一個可怕的噩夢,婢女幫他掖了掖被窩,輕聲喊了道:“殿下……您怎麽了?”
少年仍舊顫抖得厲害。
婢女擔憂起來,急忙跑到宮門外,拉住正在守夜的小太監說道:“小皇子殿下病得厲害,快去傳太醫。”
小太監應了一聲,也沒來得及提盞燈,匆匆就闖進了雨簾。
內寢裏的香爐朦朦朧朧的升起香煙……是從香藥局送來的百和香,混合著白檀與青桂的淡雅,緩緩在空中勾勒出一道落寞的影。
少年緊緊的鎖著眉頭,隻聽耳邊有人在輕喊他:“……明眸,明眸。”
他掙紮著在一片黑暗中搜尋聲音的來源,好像是在宮外的蓮池裏,那個熟稔的聲音不斷的傳來,溫柔而好聽……
他閉緊雙眼,捂著耳朵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那個聲音在前方引著路,聲聲迷惑著少年。
少年走了幾步,突然便停了下來,引路的聲音也消失不見……他緩緩放下捂著耳朵的雙手,睜開眼睛。
眼前是一片蓮池。
嬌媚的,柔白的蓮花癡癡的流淌在池麵,猶如佛經裏純淨無瑕的禪之世界。
是誰在喊他的名字?
少年極目望去,隻見蓮池中央有一個女人的背影,那個女人站在一朵盛開的白蓮之中,身穿一襲大紅的綢緞,青絲長長的垂到了蓮葉上。
少年揉了揉眼睛……熟悉的背影……空氣裏傳來的百和香,分明是母親的最愛……
蓮池中的女人,是母親麽……
少年呆了一呆,竟伸出腳邁進了蓮池……
天旋地轉,他猛地從夢裏醒了過來,眼前還是那個黑暗的宮殿,婢女為他點了香,不知去了哪裏。
少年從錦被裏做起身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又是一個奇怪的夢境。
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拿過長衫披在背上,掀開被子走了出去。
隻堪堪走了幾步,少年忽然定住了腳——他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宮殿,這分明不是景豔宮。
怎麽回事……從床上下來,便隻有一篇黑兮兮的空地,空地之中,有一把素白的紙傘,幽幽的在黑暗中滴著水珠……
它在等待著誰麽?少年向前走去,伸手拿起了紙傘。
暖意,源源不斷的暖意從傘骨裏傳到他的指尖,鑽入脈搏……一直傳到了胸口。
他一怔,全身乏力的感覺,似乎消失了。
舉起手中的紙傘,撐開一片小小的天,素麵傘沿上,被人描了一朵微醺的白花,是優曇花呢……
花瓣處,有兩行秀麗的小字,少年輕聲念了出來:“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這是……”少年喃喃道:“是我做的傘……”
紙傘寧靜的聽著他的聲音,仿佛狂風暴雨都被這小小的一方傘麵擋在了外麵,周圍的世界裏一片靜謐。
“你的名字是,穀雨。”
紅木床上的少年睜開眼來,眼前是幾個模糊的人影,有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疑惑道:“小皇子的病已無大礙了,可是我的藥還沒喂呢,這、這……”
少年坐起身來,才發現自己做了一個夢中夢。
老太醫在他的雙眼前揮了揮手,問道:“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少年微微一笑,“蘇明眸。”
老太醫抓了抓頭,實在是不解,剛剛來時,這小皇子還發燒發的厲害,怎麽就突然痊愈了?他回頭看了看自己帶來的藥,還未被動過。
老太醫著實無解,但也隻能提著藥箱不甘心的退下了。
婢女柔聲詢問著蘇明眸:“小皇子殿下,您真的沒事了嗎?”
蘇明眸點點頭,“你不用照顧我了,先去休息吧。”
婢女向他行了一禮,退了出去,剛要出門的刹那,蘇明眸又叫住了她,等她回過頭來,隻聽少年溫和的笑道:“謝謝你幫我點了百和香。”
婢女暗自慶幸自己被分給了這個最小的皇子,他生性溫和親切,小小年紀,從來沒有把別人當過奴隸,常常會對這些婢女、太監道謝,讓他們受寵若驚。
當所有人都離開之後,蘇明眸走到琉璃屏風後麵,拿出了那把一直靠在牆邊的傘,素白的紙傘,是他一年前初次和宮外的老手藝人學做的……原來老師傅說得沒錯,每一件工藝品,在手藝人花費心血做好的時候,就賦予了它們生命。
“穀雨,多謝了。”
蘇明眸撫摸著傘骨,腰間卻忽地發出“叮”的一聲怪響,他低下頭去一看,原來是他一直係在腰上的碧玉掉了。
他探身去撿,那塊碧玉卻在他指尖觸碰到的一瞬間,化作一朵白蓮,蓮下有水冒出,白蓮飄蕩在水窪上,緩緩隱匿到地板裏不見了……
蓮池?
蘇明眸心念一動,撐起手中的紙傘,匆匆跑進了雨裏。
雨勢本還下得精致,這會兒突然變得自暴自棄起來。
那“穀雨”到底是十分有靈性,狂躁的大雨之下,蘇明眸的身體竟沒有一絲染到雨水,他一路向前行進在雨簾下,不多時就來道了那個蓮池。
是他夢中的蓮池……
是母親消失的蓮池……
是碧玉沉睡的蓮池。
這片池子廢棄在景豔宮後無人打理,誰能想到,它有一天會生出如此美麗的花來……如癡如醉的花香,好似承載了許多人內心的欲望……令人不敢直視。
蘇明眸執傘站在池邊,身旁的雨水冰冰涼涼,唯有他的傘下,像是另一片天地。
蓮池內的白花安靜的沉睡,似是沒有受到他的驚擾。
少年站在池邊看了許久,最終,跨入了蠻是淤泥的池水,他撐著傘徐徐向蓮池中央走去,不知要做什麽。
人在少年時,總是對一些微小的信念極其倔強,隨著年齡越來越大,這些倔強也隨之慢慢消失,成為不可把握的沙粒,十一歲的蘇明眸,的確是有些少年的偏執,他想走進蓮池中看一看,是否還像夢中那樣,會出現逝去親人的身影……而那塊碧玉,為何要執著的回到這裏來?
腳下有遊魚盤旋,一路環繞著他走向深處。
在蓮池中央,有一片雨水下不到的地方,一簇簇睡蓮聚集在一起,圍成了一個禁地,在暗夜中幽幽的散發著柔光,蘇明眸再向前走近了一些,竟看見有人影盤坐在蓮內,雨水都被隔絕在那人的身外。
是母親嗎?
他揉了揉眼睛,那人影的白衣上用金絲繡著蓮花,絲線的紋路與蠻池白花涇渭分明,在如夢似幻的雨簾裏看去,宛如媚行的細蛇,。
那白衣人閑閑的轉身,竟是一個極美的男人,他手扶下巴看著少年,白衣黑發,竟讓少年覺得這是一個水生的幻影。
白衣人盈盈一笑,對著蘇明眸招了招手,說:“那邊的小家夥,不認識我了嗎?”
蘇明眸執傘站在水中,雙腳都被凍得冰涼,他看了白衣人一眼,“喂,你是誰?”
“我啊……”白衣人悠閑地坐在白蓮上,猶如仙人,“我就是你撿到的那塊碧玉啊。”
“……碧玉?你是妖怪還是鬼魂?”蘇明眸一動不動的看著他,不敢向前走近。
那白衣人搖了搖頭,“不是妖怪,是玉靈,是神仙。”
蘇明眸緊緊地握著傘骨,終究還是有些害怕,卻還硬撐道:“胡說,你就是妖怪。”
“你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吧……神仙還不會和一個小孩子計較呢。”白衣人打了個哈欠,瞥了一眼在水中微微顫抖的少年,碎碎念道:“唉……小孩子什麽的,真是好麻煩,剛才不是還在生病嘛……”
他一邊歎氣,一邊從白蓮簇擁的結界裏輕盈的飄起來,蘇明眸見他向自己而來,嚇了一跳,腳下還未來得及挪動步子,忽地就被帶上了池邊。
“你……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少年抬著紙傘,在大雨裏急急退後了幾步。
白衣人微微一笑,說道:“我叫君妄蓮,人稱‘蓮玉君子’,乃大仙人是也。”
“你呢?你又是什麽身份?”
蘇明眸皺眉看著他,緩緩答道:“……我是傘匠的兒子。”
“傘匠?”君妄蓮一愣,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我怎麽記得在碧玉裏聽見有人喊你什麽殿下殿下的……”
在白衣玉靈說話的間隙,少年緊握著雨傘猛的跑進了雨簾,君妄蓮回過神來,看著少年驚慌逃跑的背影喊道:“喂……傘店的小老板,你跑什麽?”
我長的很像鬼嗎?他低頭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自己,頓時也有些懷疑起來……
回到景豔宮的內寢,蘇明眸立刻把門緊緊的上了鎖,握著那把名叫“穀雨”的傘在黑暗裏瑟瑟發抖。
“嗯……你不是傘匠的兒子嗎?為什麽住宮殿啊?”熟悉的聲音響起來,蘇明眸抬眼一看,那個白衣妖怪居然進來了。
蘇明眸靠在門邊,低聲問道:“……你想幹什麽,殺了我嗎?”
君妄蓮翻了個白眼,自顧自的坐在桌旁,拿下腰間的青木小葫蘆喝起酒來,“……鬼才有心情殺你呢,在碧玉裏睡了好久,出來活動一下筋骨……果然很舒服。”
百和香被君妄蓮酒葫蘆裏的酒香覆蓋住,他笑意盎然的看著眼前的少年,淡淡道:“你知道麽,在蓮池裏那樣清淨精致的地方待久了,再多的鋒芒都會被水流帶走,讓人失去了與天地鬥爭的銳氣,隻想生生世世睡在白蓮奢靡的花瓣的裏。”
蘇明眸默默的看他喝酒,沒有說話。
君妄蓮笑了笑,眉目流盼,持杯的樣子很有些孤芳自賞的意味,“偏偏被你這個小孩子給撈起來了……看來我是時候醒來,再看看世界了。”
“你不想被人撿到嗎?”莫名,那個抱傘的少年突地問了一句。
君妄蓮一笑,隨即從桌上翻開一個青瓷杯,再次對少年招了招手,“過來,你會喝酒嗎?”
見他並不像什麽壞的妖怪,蘇明眸漸漸放鬆的警惕,走到桌邊坐下,“當然會。”
“那麽,一起喝一杯吧?”君妄蓮眯眼笑起來,給他倒了一杯酒。
蘇明眸淺淺喝了一口,隻覺得那酒的滋味十分濃鬱,他在皇宮裏從未喝過這種酒。
“這是什麽酒?”
君妄蓮想了想,回道:“……隨便折了蓮花泡的。”
蘇明眸看著酒杯裏清俊的酒,也不介意,舉杯喝盡了。
“傘匠的小老板,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蘇,叫明眸。”
“蘇明眸?好名字……”
一連喝了六七杯酒,少年就此醉了過去。
第二日蘇明眸被婢女喚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了。
昨夜那個白衣玉靈已不知消失去了哪裏,抑或還是一場噩夢?他低頭一看,麵前的青瓷酒杯裏還殘留著幾滴清酒,隱隱散發著白蓮的香味。
少年笑了一笑。
這時,外麵的小太監抱著一個青釉瓷瓶進來,今日宮裏有一個賞玩大會,說是太後賜給的,旁邊的婢女一愣,太後平日裏最喜愛的人是大皇子,極少賞賜東西給小皇子,怎麽今日竟然還讓人送了一個如此貴重的瓷瓶?
蘇明眸看了看桌麵上的那青釉瓷瓶,瓷瓶上並無太多花色,純淨幹淨的釉色看起來毫無雜質,看似色澤昏暗,實際正是要在黑暗中方能顯現其透亮無暇
他伸手碰了碰瓶口,瓷音清正……是難得的珍品,隻是為何太後會差人送到他這裏來了?
蘇明眸看著那青藍的顏色,周圍仿佛又回到了一片黑暗裏,少年疑惑的回神,景豔宮……又回到昨晚那樣了,婢女和小太監都消失暗色中……到底是怎麽回事?
眼前,隻剩下那個迷幻的青釉瓷瓶。
他皺眉站在原地,內心有些驚慌,“小月姐姐,小路子?你們在哪裏?”
沒有人回答他。
隻有一隻手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少年回過頭來,是君妄蓮。
“啊,好像是結界呢。”白衣人不以為意的看著麵前那個妖鬼般的色彩,“不要怕,隻是一個花瓶而已。”
那瓷瓶卻像是聽懂了他話中的嘲弄一般,猛地發出了一聲“叮”的長響,好像有人用鐵筷狠狠地敲了一下,回音從四麵八方無限的延伸過來,君妄蓮伸手捂住蘇明眸的耳朵,“別聽。”
“小小的妖怪,竟敢在我麵前玩把戲,真是不自量力。”
說著,他一彈指,那青釉瓷瓶瞬間應聲而裂。
黑暗中出現了奇怪了笑意,原本已被君妄蓮毀掉的瓷瓶不斷的幻化出萬千影像,那青藍色在夜裏亮得觸目驚心。
“果然是好釉色呢……”君妄蓮沉聲笑道,“小蘇老板,不知是哪個手藝人要害你,這鬼瓷器被做成了一個封印的容器,要把你給封起來了!”
蘇明眸看著黑暗裏的虛空,緊緊地抿著唇。
難道太後要殺他嗎?如今宮內的六個皇子,隻有他受到了父皇的特殊教導,但太後偏愛大皇子,很是不喜歡他。
所以,找了這樣的妖怪般的瓷瓶來送給他麽……
蘇明眸握緊手心,自小看著各種陰謀爭奪,他雖年紀不大,卻已經逐漸生出了厭倦。
君妄蓮拍拍少年的頭,“放心吧,它打不過我的,況且,還有你的‘穀雨’在守護你呢。”
“嗯。”看見那優曇花開的傘麵,蘇明眸低低應了一聲。
白衣玉靈笑了笑,擋在了少年蘇明眸的身前。
在蘇明眸的眼眸裏,那白色的背影猶如水生白蓮,卻皆是虛妄。
未來有多少個這樣的黑暗在等著這個小小少年,但因為有君妄蓮,他再也不用獨自去麵對未知的恐懼。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