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洛水東望> 第九章大結局 殘破的皇冠上

第九章大結局 殘破的皇冠上

  此時,漢趙皇帝已親率匈奴大軍圍攻長安數月。不久,晉愍帝司馬鄴堅持不住出城投降,西晉遂亡。

  消息傳到建康,司馬睿和王敦都開始加緊布置,前者準備將晉室宗廟南遷江東,而後者則忙於把荊湘的軍隊向東調動以威懾建康。權衡之下,司馬睿連忙應允荀氏見兩位公子一面,不過為免惹出風波還是讓謝裒出面秘密安排。

  這時上元剛過,劉秋和翾風一早就乘了輛小車從後門離開宅邸,在一片燈海中行出一段路才又換上小舟,行了數里終於登上游舫,又行幾里接上繞路而來的孫筠,三人這才一路沿著青溪北去。

  東北的鐘山越來越近,林間隱現出幾縷霧氣,耳邊節日的喧鬧聲亦漸漸稀疏,只有水上輕輕飄蕩出裊裊的歌聲。青溪本是城北后湖南泄之水匯聚鐘山所出溪水而成,船行上游,青溪的水愈發碧綠起來,兩岸的紅梅和白梅開得正盛,雖有少許殘雪仍難掩顏色,而游舫四角隨風飄蕩的燈籠彷彿讓這幅水墨畫捲動了起來。

  游舫轉入后湖,在東岸山腳下接了兩個披著斗篷的人,到得頂層才發現原來是慕容荀和馬升二人。老友重逢自然欣喜非常,幾人圍坐爐邊好像又回到了當年洛陽城西的酒館。馬升笑著對孫筠說道:「當年小人就知道山陽公身邊的僕人絕不一般,如今到底還是成了山陽公夫人。」

  孫筠這邊也答道:「當年妾身初見您時一言不發就被識破身份,想不到如今灼灼慧眼並不比當年差,還是單于手下最得力侍衛。」

  不想慕容荀此時卻說道:「不止侍衛,如今已是單于的駙馬了呢。」

  劉秋有些意想不到,用手指了指慕容荀又指指馬升,好一會才說道:「原來你們在一起了?」

  慕容荀往馬升身邊靠去,滿臉都是幸福的模樣,「當年虧了駙馬在洛陽數載和將軍尋到機會救我出來,後來在遼東也是他時常照料,兄長便將我許配予他。如今我們在遼東的兩個孩子已稍稍長大,便交給乳母撫養,南來看望另外兩個多年未見的孩兒。」

  翾風見多年的姐妹如今也有了依靠,多少算得上圓滿,眼中含淚道:「『鳲鳩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帶伊絲。』南方不僅有窗外的寒梅,也有姐姐一雙好兒。現在看到姐姐能和駙馬成雙出入,妹妹很替你高興。」

  眾人說了一會話,馬升見船朝著湖中劃去心生疑惑,不免問道:「這后湖北岸就是琅琊王水軍駐紮之地,再向北行就入長江了,參軍怎麼選了這麼個地方見面?」

  劉秋見他猶豫,於是答道:「駙馬不必擔心,這后湖比王宮還要大上許多,其中小島眾多,想要在這麼大的湖裡找到一艘船並不容易。何況王爺剛剛把后湖北岸水軍交由謝參軍統領,湖中安危大可放心。」

  這邊翾風也說道:「為了今日出遊,夫人一早就在底層都加派了護衛,都持了矛和弩在下面防範,二層的幾個歌姬和樂伎都是在這舫上近十年的老人,忠心方面絕對可靠。」

  說話間,船已在一座湖中小島旁停下,沒用多久謝裒便帶了兩名少年上了船來。慕容荀一見兄弟倆都如自己一般頭髮和眉毛盡皆黃色,眼淚瞬間滾落下來。謝裒推了他們一把,兩個少年立刻過去跪在慕容公主面前道:「孩兒見過母親。」

  慕容荀摟著兩個孩子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時說不出話來。母子三人哭了好一陣,翾風才扶起他們入座,劉秋又把馬升介紹給一旁的謝裒,馬升則從懷中掏出慕容廆的親筆書信遞了過去。

  見到信封上昌黎國公和遼東國公的印鑒,謝裒的眉宇立時舒展開來,忙揣入懷中,而後才對馬升道:「如今北方形勢危急,晉室江山只剩南方半壁,不知大單于對天下大勢如何看?」

  馬升雙手抱拳答道:「先前諸王操戈,宗室皇親所余不多,唯有江東琅琊王能收攏天下百姓之心。我家單于自歸晉以來一直奉晉室為正朔,自然希望王爺能夠擔負起天下的重任。何況單于還是兩位公子的親舅,豈有幫助外人的道理。」

  謝裒臉上露出些許笑容,「王爺雖在江東得些人望,不過終歸不是武帝和惠帝一脈,若貿然登位只怕還是會有些非議。」

  馬升怎能不知謝裒這些外交辭令,便笑著說道:「如今天下除了吳地,北方也只剩下幾郡之地還在晉臣手裡,以我家單于所知,他們都在不斷向南投書勸進。我家單于不僅與王爺血脈相連,其心亦可鑒日月,還望參軍能直言相告。若琅琊王真有意承繼大統,我家單于願派重臣從海上南來相賀。」

  謝裒被馬升這幾句話說得有些尷尬,只好陪著笑說道:「大位之事不可輕乎,當今天子只是在長安被俘,其下落亦不可知。王爺為保萬全,已準備仿照前例先稱晉王,若之後天命許之再上尊號也不遲。」

  可是隨即他又皺起眉頭問道:「數月前我依王爺吩咐與公主相約見面,沒想到這麼快就帶來單于親筆信函,如今駙馬又說要從海上派重臣前來。可是遼東一帶向來不以海路擅長,現在北方交通斷絕,駙馬是如何做到能在大海上來取自如的?」

  馬升的臉色立時難看起來,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個究竟,只好求救般地望向劉秋。劉秋也只好硬著頭皮答道:「參軍莫要見怪,末將當年幫著賈後和大將軍曾從南方由水路押運貨物到洛陽,所以認識些船東,這才有了些水上便利。」

  這話一出連劉秋自己都覺得漏洞百出,果然謝裒這邊一絲都不肯放過,「海路到底不比長江水路,能這樣在水上來去自如的恐怕非是吳人難以做到。將軍和駙馬勿怪下官在這種事情上非要刨根問底,只因牽涉到大位之事,一點都疏忽不得。若王爺無法信任諸位,這事也不必談下去了。」

  沉默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孫筠發了話,「參軍所言不虛,既然到了這一步也確實不必再隱瞞。妾本是先顧軍師的女兒,也是山陽公正室,從前手上也有些船隊來往於海上,自然這海路也還算熟稔。先前夫君北去遼東時曾和單于有過數面之緣,如今北去陸路斷絕,自然多做了些海上的買賣。」

  謝裒彷彿重新認識了孫筠一般上下打量了她幾遍,這才吁出口氣道:「我就說山陽公不會隨意請個人帶著自己親生兒子和兩把絕世寶劍到曹家入府主事,之前將軍初到建康時就住在顧家我就該想到其中關竅。」

  劉秋這時輕撫雙手,呵呵對謝裒笑道:「看來王爺和參軍心中的疑問可以解開了,只是老夫心中的疑問不知參軍可願解答否?」

  謝裒聞之長身道:「王爺自南渡后便一直仰仗諸多親貴和重臣支持,現在除了一同南渡的四位宗親和南北士族外,山陽公、陳留王還有大單于都是王爺完全可以依賴的國之柱石,如有何問題下官當然知無不言。」

  劉秋說了聲「好」,然後便命翾風著兩位侍女把司馬紹和司馬裒帶到二層聽曲,而後又把其他人都打發下樓,這才緩緩說道:「方才參軍提到王爺和其他多位宗親一起南渡,當年我便有個疑問留存到今天。這四位宗親除了唐邑公身有不便地位又低可以不論,另外三王都是先汝南王的一脈子孫。以這三位王爺的聲名和實力完全可以自立門戶,為何一直如此堅定地支持琅琊王?而且當年我和大將軍在下邳時曾見過四王相會,明眼人都看得出西陽王當時欲言又止,只不過當時幾位王爺都被同是出自夏侯家的兩位太妃一力壓著才共同支持王爺南渡,參軍可知其中緣由?」

  謝裒被劉秋這一問登時慌了神,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這邊劉秋則又繼續道:「王爺既要信任就莫怪下官說些難聽的話出來,想來參軍也知王爺早年在洛陽時一直備受皇室宗親甚至朝中大臣冷落,只因當時有傳言說王爺本不是司馬家所出,而是太妃與小吏牛金私通所生,故而坊間才有『牛繼馬後』之說,甚至有傳說上一任琅琊王也是因此氣憤抑鬱,才活了三十五歲就撒手人寰。此事流傳甚廣,下官和大將軍乃至振威將軍當時都曾知曉,想來那三位王爺和老太妃也該有所耳聞。西陽王、南頓王、汝南王都從沒聽說過和琅琊王有什麼特別的交往,不知為何夏侯太妃要一力支持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不是司馬家血統的冒牌王爺。如今琅琊王之母已經過世,無從再替王爺辯解,王爺要是不把自己的身世弄清楚,只恐將來大將軍若以此事發作,真的會動搖晉室宗廟社稷。」

  在座數人誰都沒想過劉秋回拋出這麼嚴峻而又直戳靶心的問題,都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而謝裒更是轉瞬間冒出滿腦的汗珠,不住用袖口擦拭額頭。翾風從身旁取出手帕遞給謝裒道:「參軍若知曉還是儘早和大家說明,畢竟現下人還不多。如今王敦已心跡昭彰,若他用了這麼大的破綻來向王爺發難,大家也好提前準備不是?」

  說罷,又斟了盞茶粥遞了過去。謝裒此刻方才定了些心神,飲下茗粥后才說道:「下官替王爺謝謝將軍事先將兩位公子請了出去,否則這事還真不知如何收場。此事下官也是在當年琅琊王太妃臨終前才得知曉,當時剛剛南渡,因為深受王爺信任便和振威將軍王導一同在床前聽聞此事原委。」

  謝裒再接過翾風新遞過來的茶粥,一飲而盡方才說道:「想必將軍也知道,兩位太妃是姑侄關係,都出自漢末名將夏侯淵這一脈。故而當年嫁入琅琊王府不久這侄女便常去姑姑家中走動,豈料後來侄女被姑丈暗自垂涎,一次因緣際會之後便有了如今的琅琊王。事後琅琊王府自然不肯放過,可是這位姑丈是武帝的親叔叔,又是專管皇家宗族事務的宗師。更要緊的是當時正值伐吳前夕,武帝又倚仗同姓宗親共治天下,當然不會嚴懲,故而只是斥責幾句就趕了這位姑丈回封地就國,沒幾年便又召回京城。至於這私通的罪名便隨便找了那小吏牛金頂罪,推出去殺了了事。此事若真如外面流傳的那樣,琅琊王府和先帝怎會容忍一個外姓來承繼琅琊王的爵位。只是可憐了當時的琅琊王,膝下只有這麼一個還算健康的兒子還只是名義上的,除了傳位於他別無選擇,所以後面才受氣不過早早離世。」

  艙內寂靜了片刻,最後還是劉秋說道:「所以兩位夏侯太妃當年在南渡前就都知道這四位王爺其實都是一家人,琅琊王於情於理都會重用自己的兄弟和侄兒,故而無論如何他們都會全力支持王爺在江南立足。」

  謝裒微微點點頭,「確實是這樣,王導雖然也知道內情,只是不知他會否告訴族兄王敦了。」

  劉秋搖搖頭,「就算告訴了也沒什麼用,畢竟王爺不會為了去自證清白而讓更多人再多知道一個家醜。王敦只要想生事仍舊會把『牛繼馬後』的流言散播出去。只是不知另外三王是否真的知道其中原委?」

  短短一會功夫,謝裒已經喝下三盞茶粥,額上的汗擦了又擦終於也漸漸止住,又緩了幾口氣才說道:「所幸先汝南王太妃仍還在世,她已將實情告知兒孫,而且這次給四公子的賀宴上老太妃和三位王爺仍會全力支持王爺和大公子。」

  「賀宴?」劉秋沒想到司馬睿到底還是要對王敦做了讓步,「現在小公子早已過了滿月,但距離周歲尚且還遠,總不能為了王敦來搞半歲之宴吧,難道真要向王敦低頭動搖大公子的地位?」

  謝裒手裡的帕子已經濕透,從翾風那邊再接過一枚手帕后才又擦了擦額頭的汗說道:「半歲宴也不見得就壞了規矩,山陽公是不知道現在的事情有多棘手,大將軍剛剛從豫章和武昌移了五萬軍隊駐防建康上游的姑孰,那裡距離此地僅百餘里,順江而下用不上半日就可兵臨城下。如今王敦步步緊逼,王導雖沒有為虎作倀,但他身為王家子弟也不會和王爺同心去剷除王家族人,現在王爺眼看著將朝大位跨進一步,肯定不會為了一個半歲生日宴和王敦鬧僵。而王導也在勸誡王敦和王才人要適可而止,不可為了一時意氣而讓江東再度陷入內亂。」

  劉秋手捋鬍鬚仔細咀嚼著謝裒剛才的話,明白隨著司馬睿的登基之路離最後目標越來越近,王敦的野心也在隨之膨脹,可弔詭的是由於雙方都接受不了江南亂局再起而鬧到胡人南侵長江,故而都只能將內鬥控制在有限的範圍內。想到這裡,劉秋便問道:「先前參軍說王爺準備先稱晉王,可定好吉日了么?」

  謝裒知道此刻已無法再對這幾個人隱瞞些什麼,也只好坦然答道:「王爺已和眾人商議數次,準備在三月初承製改元,但為防萬一暫時還只稱晉王。」

  在座眾人雖然知道司馬睿下一步必定會承繼帝位,但還是沒想到這第一步已經近在咫尺,馬升於是有些驚訝地說道:「如此算來距離改元只有一個半月,那我們豈不是來不及通知單于派使者前來?」

  謝裒有些感激地對馬升說道:「駙馬不必急於一時,只要趕得上後面的勸進就已經讓王爺銘感五內,小臣這裡先代王爺和大晉感謝單于和駙馬。」

  想到宴會,劉秋又問道:「既然王爺改元已迫在眉睫,那四公子的賀宴就只能拖到改元典禮之後了吧。」

  謝裒這邊答道:「山陽公所說不錯,賀宴確實定到了改元十日後在王府操辦。如今王敦已通知了諸多城中大臣到時都要到王府恭賀,想來即使達不到目的也總要搞出些動作才會罷休。」

  劉秋這邊會心一笑,「看來我們曹、劉兩家都還沒入大將軍法眼,連四公子賀宴的請柬都沒受到。不過這也無妨,到時總要去捧捧場才好。」

  翾風見大家談的已經差不多,便到下面通知船工又把船開回到謝裒和兩位公子登船的那座小島,眾人這才一一散去。

  三月,司馬睿仿從前武帝時楊駿故事即晉王位,改元建武。此時琅琊王家已成為江東晉室主要力量,司馬睿不得不進王敦為大將軍加侍中、江州牧,又進王導為丞相軍諮祭酒加右將軍、揚州刺史。為平衡王家勢力,司馬睿大力扶持宗親王族,不僅進唐邑公司馬紘為高密王,又進司馬亮諸子中最為年長的西陽王司馬羕為撫軍大將軍、開府,隨後又命其與兄弟南頓王司馬宗率領流民充實長江以北。可是司馬羕兄弟剛到江北就因道路阻塞返回,讓司馬睿在江北不得不更加倚重遠在豫州的祖逖等人。

  此時祖逖雖已佔領譙縣,但在與石勒之侄石虎的正面對抗中因軍中缺兵不得不向同在江北的王敦親兄南中郎將王含求助。王含雖派兵助祖逖脫離困境,可是也助長了王敦在建康城中的氣焰。於是王敦便乘著司馬睿懾於王家聲威對世子之位舉棋不定的時候,將四子司馬晞的賀宴延遲十日,以此拖延司馬睿確立世子而樹立自己的威望。

  拖延到暮春,司馬晞的賀宴到底還是來了。由於世子之爭已有數月,眼下無論是司馬家支持的長子司馬紹還是王敦等人支持的四子司馬晞都還沒有獲得壓倒性的支持,故而王敦雖發出去很多請帖但城中不相干的朝臣和大族都選擇了觀望,來晉王府赴宴的也只有司馬家和王家兩邊的勢力。

  雖然氣氛早已劍拔弩張,可是王敦自己倒是優哉游哉,只見他頭上別了支白玉簪子,身上一席白紗裁就的大袖衫,腳上穿著白襪,下踩一對高齒木屐。身邊攬著的宋褘則踩了一雙同款木屐,身著藕合色的襖裙,裙后的纖髾隨風起舞,頭上青色琉璃鑲金步搖亦隨之搖曳,再配上宋褘的傾城國色不只和單身赴宴的親貴大臣們形成鮮明對比,就是司馬睿的風頭都被蓋過許多,彷彿王敦才是今天宴會的主人。

  晉王府中的櫻花開得正盛,一派爭奇鬥豔的春色從兩旁的窗戶蔓延進會客大廳,照出宴會上涌動的人影。司馬睿和王才人這時已端坐在宴會主位,左首夏侯老太妃和西陽王司馬羕、南頓王司馬宗、汝南王司馬祐端坐上首,旁邊則是大公子司馬紹作陪,下來是陳留王曹勵、孫筠以及山陽公劉秋和嫡子孫川,末席則是司馬睿眼下的紅人劉隗、刁協和謝裒。右席這邊全是清一色的王家人,上首是一直被司馬睿尊為「仲父」的王導,然後便是大將軍王敦和宋褘,身後還有兩名貼身侍衛,其中一人就是上次的沈充。再過去則是一眾王家族人和同袍,軍諮祭酒王彬、南中郎將王含、荊州刺史王廙、以及王敦手下的兩員大將朱軌和趙誘。

  剛剛改元的晉王司馬睿見來客都已坐定,正要開口講話,不料席中的王敦卻開口朗聲道:「今日櫻花滿園、賓客滿座,不由讓我想到年少時與承露兄第一次在伊水邊相遇,也是這樣一個繁花似錦的時節。當時正值上巳,承露還是剛剛下山不久給魏夫人幫忙的還俗道士,阿龍卻還是在伊水中嬉戲的總角孩童,想來和他同歲的晉王那時也該只是個滿地跑的孩子。當時族兄濬沖和夷甫成名已久,不僅是眾多士人的領袖,也是我和承露心目中的偶像,如今是再也聆聽不到他們清談玄學、評點時事了。」

  這話一出,司馬睿登時臉色難看起來,本來今天的賀宴就是王敦執意樹立威望為王才人之子所搞,不想今天剛一開場自己不僅連主人首先發言的機會都被剝奪,反而先是帶著所有賓客回顧了一下琅琊王家當年的光榮往事。可是正當氣結時,王敦的親兄王含卻又接著說道:「阿黑所言不虛,如果不是後來諸王先後起兵作亂,濬沖和夷甫也不會早早辭世,竹林七賢遺風說不定還能延續到今日。」

  沈充身旁的另一侍衛這時也幫腔道:「在下錢鳳,雖是一名侍衛但有些事也不吐不快。剛才中郎將所說不差,不過說來說去還不是為尊者身居廟堂德不配位,否則怎會讓異族長驅直入連都城都幾次三番奪去,如今甚至是死是活都無人知曉。」

  這話雖然出自一名侍衛,但任誰都知道這是出自王敦授意,如此挑釁讓左側諸位王公大臣聽了都面露憤然之色,最後還是孫筠按捺不住,出言說道:「如今世風日下,難怪連重臣的侍從都變得如此不識禮節尊卑不分,既然領著朝廷的俸祿又怎能如此出言不遜忤逆聖上,難道這就是大將軍府上的一貫風氣嗎?」

  劉秋見王敦以兩人少年相識之情開場,知道自己難以置身事外,便朝著孫筠打了個手勢說道:「處仲一番感慨確實讓我想到當年伊水岸邊風姿綽約的王夷甫,可是他和當時一些名士陷於玄談而枉顧時局變化,身居高位而置朝廷重託而不顧,食君之祿多年事到關頭心中卻只顧著自己身家性命,手握天下兵權卻棄聖上安危於不顧,如此才使我大晉精銳盡失讓胡虜乘隙佔據中原。這樣的士族領袖不過是徒有其表、虛有其名罷了,縱使當年為人所敬仰也必將為後世所唾棄。」

  王導見兩邊甫一開始還沒幾句就已劍拔弩張,而且焦點問題直指皇帝和王家顯宦,忙站出來為兩邊熄火,「諸位,今天是為晉王殿下慶祝四公子降生之喜。在座各位不是小公子至親就是王爺近臣,今日的宴會實在不宜因為一些齟齬而生出隔閡。」

  王導這話一出,王家這邊立時就熄了火,司馬睿也忙借著台階附和道:「仲父所言不錯,今日孤與才人慶賀誕育之喜,這樣的日子實在不宜再添無謂煩惱。現在胡人步步南下,前不久又以大軍圍困譙城,我們這些在長江南岸坐享安樂的人怎麼能再自起爭鬥呢。」

  司馬睿的話明顯是想息事寧人,反倒讓王敦立時來了精神,便向上首作揖道:「王爺此話不錯,如今北方陷入萬劫不復全是因為胡人南下為患。故臣以為我們堂堂漢人就應該把那些胡人全部逐出長江以南,像什麼黃頭鮮卑更是不能留,而像晞兒這樣的漢人苗裔才應該承繼宗祧。我說大侄女,還不快把侄孫抱出來給各位叔公看看。」

  王敦有意無意的貶低司馬睿和司馬紹父子登時又讓剛才稍顯緩和的氣氛凝重起來,大家這時方才明白王敦今天是蓄意要搞出點名堂了。王才人被王敦這樣要求只好向身邊投去詢問的目光,可司馬睿也沒有更多辦法,只好讓乳母從後面抱出孩子給眾人觀瞧。也就在此刻,劉秋這邊下首忽然有人高聲說道:「胡人如何,漢人又如何?說起漢人,前有長平之戰殺神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國降卒,先前大將軍坐鎮豫章殺的不也都人南下沒有生計的漢人流民嗎?至於胡人,先有最受漢武帝信任的匈奴人金日磾接受顧命輔佐昭帝,今有鮮卑單于慕容廆在中原如此混亂的時候容留中原流民平亂平州二郡並受皇帝嘉獎。今日天下的禍患並非因胡漢而起,而是某些人身居高位心懷異志。至於晉王長公子,其生性仁孝、臨事果決有人主之資,怎可輕易廢棄。」

  眾人尋聲望去,原來是末席上的劉隗,不料此言一出,那錢鳳又呵斥道:「如今世人都知當今王與馬共天下,怎輪到你一個小吏在這裡肆意叫囂。」

  王敦此時正哄著懷中的嬰孩逗笑,便回身看了一眼,那侍衛忙低頭噤聲。王敦這才又對司馬睿道:「幾個不知深淺的小兒多說了幾句,還望王爺不要放在心上。」

  接著便把孩子交還給乳娘又對晉王施禮道:「今日到底還是微臣失言,方才惹出這些風波,還望王爺恕罪。剛才山陽公的一番話讓本大將軍想到許多往事,正好手下的侍衛準備了個節目給諸位助興,還請王爺和諸位貴客觀賞。」

  在場眾人都知道王敦要耍點什麼把戲,而司馬睿眼見大將軍的態度終於有所軟化,也不好出言反駁。那侍衛沈充方才從王敦身後走到場下,招呼堂外幾個家僕搬進來一個燃著的火爐,又搬了張小桌放在廳堂正中間,隨後便取出一盤石子來到司馬睿和王才人面前跪下呈上,「稟晉王,這些都是小人今早從河邊撿來的卵石,請王爺和夫人隨意揀選一枚。」

  司馬睿大覺好奇但又實在猜不出是何意思,只好和夫人各取一枚石子遞了過去。場內一時寂靜無聲,只有劉秋表情凝重若有所思。沈充轉身來到那張桌子前,將兩個石子放在碟子里,然後讓人取來兩個小碗給在座眾人觀瞧,裡面原來各盛著暗銀色的東西。大家都不知是何物,只有劉秋和孫筠暗自大驚相視而望,而對面席上的王敦則手捋鬍鬚冷笑不斷。

  那兩隻小碗此時已回到場中的小桌上,沈充將兩個石子分別放在兩隻碗里用竹筷撥弄著在裡面翻滾,待石子外表都沾滿銀灰色的東西后才又將它們置於兩隻空的瓷缽里,然後才放在爐子上灼燒。

  王敦這時又大聲說道:「好戲馬上就要開始,還請諸位耐心多等一會。」

  劉秋此時方知王敦這招的厲害,頓時頭上冒出汗來,而一旁的孫筠也同樣緊張,不過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又俯首對身旁的曹勵低聲耳語。

  過了些時候,爐上燃出幾縷黑煙,沈充見燒得差不多了便用鐵鉗夾出兩個小缽,用鐵盤托著呈到司馬睿面前朗聲道:「小人雖未學過什麼仙術,但也懂得民間一些把戲,今日就以燒制的金銀二石為晉王和夫人賀。」

  王才人見眼前燒黑的缽里的卵石分別變成金銀二色,不由大奇,正想伸手摸去時卻被沈充止住,「夫人,這不過是剛鎏上了一層金銀的石頭,新出了爐火正燙著呢,小心您的手。」

  王才人被他這樣一說,忙把手縮了回去,沈充則呈著兩個缽給在座眾人逐一觀瞧。王敦見已得計,又洋洋得意地大聲說道:「各位,這些不過是古時就有的以水銀鎏金的手段,一些江湖道士卻把它說成什麼『點石成金』的仙術。如今想來也是可嘆,當年不僅晉王,就是賈後和石崇都被這些把戲矇混過去,連先帝鎮殿的寶劍都一同被騙去。」

  隨即又盯著劉秋道:「本大將軍敢問伏波將軍,這樣的騙子如何有臉面坐於朝堂之上,如何敢言之鑿鑿議論品評國之柱石,而這樣的欺名盜世之徒又該如何處置!」

  王敦聲色俱厲,大殿上眾人一時盡皆默然,只剩下他的話音在堂上縈繞。劉秋這時已想好如何對答,於是正了正衣衫道:「大將軍言重,末將當年從未說過這是什麼仙術,不過就是博大家一樂,也從未以此換取官位和財物。至於所謂仙術之說,都是道中祭酒孫秀的誇張之詞。孫秀是什麼樣的心術想來今天大家應該都已知道,無非是想利用下官是張天師的徒弟來提升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罷了。他曾多次想拜在我門下,一直被我拒絕。只是孫秀身為趙王親信,我又一直不在教中任職,故而無法對其約束。剛才大將軍說到騙,這法術我只演過三次,一次是從晉王手中得到了把損壞的尋常鐵劍,一次是從石崇手上取回被他從諸葛京手中奪去的章武劍,還一次是賈後強要末將演法親賜了倚天劍給在下。那把章武劍是我與大將軍共同謀划替諸葛刺史尋回,後來在武昌遇見之時便物歸原主,直到鄡陽城中諸葛刺史與家師一同掛印雲遊才又把劍贈給末將,當時大將軍也在場,總不會這麼健忘吧。至於那倚天劍,如今經歷過賈後之亂的諸位想來都已知曉,當年她一心要抬高自己的聲威,壓制太子故而才把先帝原本要賜給太子的倚天劍借故贈予下官,並非下官索要。倚天劍本是魏武帝曹操命人所鑄,其後一直是魏國鎮殿之劍,故而如今曹魏宗室陳留王一脈衣冠南渡建康,下官便將寶劍贈還。末將現在倒想請教大將軍,下官到底騙了誰,騙了什麼?!」

  王敦完全沒有想到平時低調內斂沉默寡言的劉秋一時間竟能說出這些道理,甚至還把自己牽連進去,頓時啞口無言,而司馬睿則面帶微笑地看著王敦在那裡目瞪口呆。可是事情還沒完,劉秋旁邊的曹勵此時又大聲說道:「山陽公所言不錯,這倚天劍既是當年武帝得國后的鎮殿之寶,小王願重演昔日先王禪位於晉故事,將劍重新贈予晉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