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祖逖北伐
永嘉七年三月,北方傳來消息,匈奴俘虜的皇帝司馬熾被人以毒酒殺害,是為晉懷帝。四月,西晉末代皇帝司馬鄴在長安即位,是為晉愍帝,為避新帝名諱建鄴改名建康。司馬鄴甫一即位便號令各地勤王,先前司馬睿雖已答應祖逖與劉秋一道北伐,但一直未能成行,祖逖於是借著新帝詔命一再請求北伐。司馬睿和王導礙於對外的名聲,不得不任祖逖為奮威將軍兼豫州刺史,又讓劉秋以伏波將軍兼領豫州東南的揚州淮南郡尉,但卻只給兩人千名士兵的錢糧布帛,未發一兵一卒就讓他們自行北去募兵。
直到臨行前謝裒才引著祖逖來見劉秋。祖逖年近五旬,劍眉鷹目,面色微紅,幾綹短髯襯托出些許豪邁之氣。來到府中剛一坐下就對劉秋道:「老夫還以為王爺給我找了個能幹的幫手,不想卻是個年紀還要大些的老翁,不知將軍可願與我只帶家丁部曲北去對抗胡人收復失地啊?」
劉秋沒想到來人一上來就如此盛氣凌人,不過想來若不是如此性格斷然也不敢不用官軍士卒就隻身涉險,想到此處心中反多了幾分好感,也就緩緩答道:「在下不才,在遼東公慕容廆處時曾輔佐單于以寡敵眾,擊退宇文部十萬大軍。奮威將軍既願為國效力,末將願從旁輔佐。」
豈料祖逖在來之前一早和謝裒做足了功課,「這些參軍來時我都問過,但豫州和北疆不同,慕容廆手中當年還有近萬匹戰馬,我這邊連將軍坐騎都還沒有,且豫州多水路,不知伏波將軍除了在青溪上養游舫可能治水軍否?」
劉秋心想這便是讓翾風開伎館的壞處了,祖逖定將自己看作江東那些整日享樂的士族了,但還是不得不反駁道:「前次在壽春末將以水軍多路伏擊石虎的戰績閣下想來聽過,幾年前石勒帶兵南下江漢連江夏一齊攻下,末將族人擅長用船,在夏口水上協助龍驤將軍以舟楫巡弋於江上使其不敢輕易渡江。將軍若用水軍,末將願在族人中挑選些精幹的水手再帶上些大船和您同行。」
這番話立刻就引起祖逖的興趣,只見他臉上泛出些興奮的紅光,「聽聞當年武帝時將軍家就有大批族人南下夏口和會稽,經營這幾十年想來也積攢了些鐵匠和造船的工匠吧,如今王爺只撥了錢糧,這兵器鎧甲和船隻還要自行打造。伏波將軍既願襄助北去,可否也帶些工匠前往,我也好讓參軍向王爺多求些工匠的費用。」
說罷便向一旁的謝裒看去,謝裒自然連聲稱是,祖逖於是又道:「王爺雖任我為豫州刺史,但眼下只有南面長江邊上的弋陽在我們手中。淮水在豫州支流眾多,下游與邗溝在淮陰相交。我願攜京口全數三百戶部曲由運河北上淮陰,在此開爐冶鐵,打造兵器戰船並招募兵士,不知將軍可願往否?」
話說到這個份上劉秋自然不能退縮,便正身高聲道:「將軍盛情相邀末將怎好拒絕,族中確實有些匠人可供差遣,下官便從族中再抽些船工和家丁湊足百人,另調七艘駁船載著大家前去,不知將軍以為如何?」
祖逖聽罷哈哈大笑,「想不到初次相見劉將軍就如此鼎力相助,比那些把膽魄丟在北方的王公重臣要強出不知多少。先前我還以為石虎輕率才致江邊慘敗,如今看來山陽公還是有些真本事和真性情在身上。原本還以為將軍若是蠢笨懦弱我便只好獨自北行,現在看來倒是要多了伴了。北伐刻不容緩,我便就此告辭回去準備,將軍十日後在江邊渡口與我來見共同北上。」
說完便起身離席大笑離去。劉秋這些年來見慣了官場的排場和套話,像祖逖這樣直來直去的做事風格還是頭次遇到,不由又生出幾分好感。一旁的謝裒見祖逖離去,藉機低聲對劉秋道:「王爺特意讓下官代話給將軍,先前曹勵襲封陳留王的主意極好,王爺感謝將軍。」
說罷,也起身告辭,出門追祖逖而去。
劉秋和孫筠、翾風商議一番,覺得以當前手頭的這點實力和司馬睿給的千人錢糧,即使在淮陰屯糧也很難維持三、四千人的軍隊,就算能招募更多人,但糧草有限也養不起。這樣規模的軍隊能利用戰船之利收復豫州已是難得,想要打敗北方動輒數萬騎兵的石勒則難於登天。劉秋想到當年石崇在南方水上劫掠十分重視京口和江都這兩處戰略要地,就讓孫筠和八哥帶部分族人到那段水路附近擴建商棧,再找隱蔽處蓄養族人和船隻以作接應,後方則留翾風在建康看管兩個孩子並時刻留意城中消息。
十日後,劉秋帶著族人和船隻來會祖逖。送別路上,曹家族長感於二人公義也當場派十餘名曹家族人隨同北行。然而司馬睿這邊卻連謝裒都沒來送行,只有陸曄兄弟和翾風寥寥數人前來。可是祖逖卻毫不在意,一邊在船上向眾人告辭,一邊從船上取下船槳敲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
然而到了淮陰,一切比預想的還要糟糕,當地的人口早已跑掉十之八九,不僅迅速募兵無從談起,就是想要找個人問問附近的情況都很不容易,唯一的好處是城中空置的民宅甚多,住處倒不成多大問題。祖逖因是北人,便讓劉秋負責水軍並督造戰船,自己則負責兵器打造和招募訓練士兵。劉秋於是借著機會讓孫筠從南方悄悄調來幾艘新建的兩層戰船,所有船頂又刻意全部架設床弩,雖然船不算大隻能放兩三部弩,但這種船能夠在這一帶眾多支流中航行不會像大船那樣容易擱淺,而且加了艙頂后很容易偽裝成普通駁船而不易引起注意。
祖逖這邊則遇到了募兵困難的窘境,即使把人撒到方圓百裡外,用了半年時間仍只招到不足八百人,而且南來的糧食總是遲到,出於無奈二人只能讓軍人就地屯墾,糧食不足時甚至讓士卒四處打漁挖藕。久而久之一些新招來的兵士對這支幾近如同叫花子的軍隊失去信心,開小差跑路的人又開始多起來,直到南來大批的糧船到來后軍心才開始安定下來。兩人一邊打造軍械一邊練兵招兵,直到第二年秋初終於招到千餘新兵,加上兩人從南面帶來的族人部曲手上總算有兩千兵卒,其中五百是劉秋手下的水軍,再算上十餘艘小型戰船,手裡的力量已有些規模。
此時石勒的軍隊正在河北攻城略地,暫時黃河以南還不會有大規模軍隊。兩人於是決定按原先的計劃從淮陰溯水西進,進入支流睢水後攻占豫州最東端的相縣。
兩人帶著水軍假扮成船夫從淮水進入睢水沿途打探,到了豫州地界一路前行,眼前的情景不禁讓人驚訝。這一路十餘里都沒見到一個人影,岸邊只有零星散布的廢棄船隻和村落。即使數日後來到相縣縣城仍舊見不到一個人影,小城早已廢棄,城中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和被燒過的焦土,偶爾甚至還能見到沒有掩埋的屍體。
大家心中都覺得凄涼,只好繼續沿著睢水西去。又行過數里才終於遠遠在水邊發現幾艘漁船,多日看不到人,大家一時激動正要靠上去打聽卻被隨船的李老八攔住。他先低聲讓船工放慢船速,然後才指著那船附近兩岸的樹林讓大家看有什麼異樣,眾人這才注意到周圍的樹木全部都光禿禿的沒有樹葉,很快又發現漁船不遠處有一所很大的宅院。仔細看去,那院牆足有兩人多高,院落四角都豎立著高聳的望樓,臨河的院門上釘了鐵板,門外幾乎沒有草皮,岸邊濕滑的泥地很容易讓人滑倒。李老八於是低聲說道:「兩位將軍之前沒見過可能不知道,這宅院就是本地人賴以活命的塢堡,從前我在江夏時族中也以此守護宅院。塢堡堅固,小股的流寇或是胡人前來斷然無法攻打。堡中通常存糧,即使近千人來攻,裡面堅守半月甚至更久都不成問題。如今塢堡周圍的樹都禿了,顯然是裡面缺糧把葉子都吃了,現在初秋本是林中和水中出產正多時,可見裡面極度缺糧。至於那幾艘漁船,想來是這堡中現在唯一的食物來源。」
劉秋見他如此了解便說道:「看來李哥在夏口沒少吃苦。」
李老八笑了笑,「當年還是令尊有先見之明,到夏口不久就花了很大力氣建起塢堡,那邊又多湖沼,大軍極難展開。石勒雖能派大軍取下遠離大江的江夏郡治安陸,卻只能派小股兵卒到長江邊的夏口窺探。當時無非是餘糧緊缺吃了幾日樹葉粥,比不得這裡周圍的樹林全被吃光。」
劉秋又想找兩個人過去打探,不料又被李老八止住,只見他用船篙深插入河底,從上面取下些淤泥抹在臉上,又去找船工換了身幹活的臟衣服,去艙里取了小半袋口糧和半匹布帛才下了船向塢堡走去。劉秋這邊則讓船下碇,泊在原地等待。
用了一炷香還多些的時間李老八才從堡門外回來,手裡卻多了把短刀。原來他偽裝成南方搭船過來的商販,問堡里有什麼需要的,結果把門的守衛只要吃的又沒有錢買,最後還是李老八說這一帶沒有人煙覺得路上不安全,讓堡里的人用手上的刀來換。祖逖於是說道:「看來裡面果然缺糧缺得厲害,李兄可問過這夥人是哪方的,頭目是誰?」
李老八於是答道:「稟將軍,下官和守衛聊天時得知這夥人主要是本地和外地流民,甚至還有少量胡人,帶頭的是一個叫董瞻的人。堡里現在還剩不到五百人,除了婦孺老幼能戰的估計也就不到四百人。」
劉秋聽了自然知道這仗不難,「以我們手上的兩千兵卒拿下這裡並不困難,只是要怎麼打才能把損失降到最低。」
祖逖手捋鬍鬚望著遠處的塢堡問道:「李兄可問過這夥人是哪邊的了么?」
李老八正用塊布揩去臉上的泥垢,想了想才說道:「這個他們自己也沒說清,有說是琅琊王這邊的,還有說是石勒這邊的,而且好像兩邊他們都有官職。不過卑職問下來,他們應該是直接歸在譙城的張平、樊雅麾下,這二人實則是本地的豪強。」
祖逖聽了有些皺眉,「既然他們受了琅琊王官職,我若攻打反倒不妥,可是這些本地豪強都是牆頭草,如果讓他們歸順怕也很難辦到。」
劉秋見狀從旁進言道:「我們初次在豫州作戰,這一戰總要打出些名氣和威風出來,若將軍一味和談,只怕後面那些塢堡無法信服我軍神威。」
怎料祖逖依舊搖頭,反而問李老八道:「李兄可否探查這塢堡是否還有其他堡門?」
李老八有些驚奇,「將軍所料不差,除了河邊的堡門外堡后還有一門,林間的道路直通向西方。」
祖逖聽罷用手指著遠處那幾條小漁船,「現在整個堡里的生計怕是就在這幾條船上,搞不好再往上遊走還會有幾條漁船,這些船就是塢堡的弱點。」
劉秋覺得好奇,便問道:「這倒奇了,為何只有上游有漁船下游沒有?」
李老八在旁答道:「這裡的河水不似長江流得那樣快,也許是他們嫌棄丟到河裡的東西搞髒了河水不願吃下游的魚吧。」
劉秋聽罷嘆了口氣,「連年戰亂,到處都是無辜的亡魂。這些所謂稱霸一方的豪強不過是迫於生存自保罷了,我們還是應該盡量減少殺傷,儘可能多招攬他們,這樣我們還能壯大自己的實力,以後才好和石勒的大軍抗衡。」
祖逖低頭思略片刻,「這樣倒不是辦不到,只怕是要多費些周折。」
三日後,正午。
兩艘單層駁船沿著睢水從下游駛向塢堡,船上士兵一邊吶喊著一邊用弓箭朝漁船射去。而在上游亦傳來喊殺聲,二十多人朝著河邊衝去搶奪漁船。幾條漁船都急忙返回塢堡外,跑得快的忙不迭地衝上河岸返回堡中報信,堡牆上的哨兵則開弓朝著水面上放箭。船上對此早有準備,紛紛舉起盾牌抵擋。不一時,牆頭上現出一人朝船上喝道:「哪裡來的不開眼的,用兩條破船就想來爺爺地盤上撒野。」
船上一個小兵大聲答道:「我家奮威將軍兼豫州刺史祖逖奉琅琊王之命前來,爾等還不速速開門跪迎!」
那頭目哪裡會被幾句話哄到,反而怒道:「哪裡來的什麼狗屁刺史,老子沒聽司馬睿講過,就憑這百十號人也想自稱將軍,我還是大將軍石勒麾下的豫州牧呢。」
說罷一揮手堡門大開,裡面衝出幾百士卒向岸邊殺來。兩條駁船也隨即靠岸,以長槍盾牌和弓箭相抗衡。那頭目見對面只有兩條駁船不足百人便大笑著領著堡里剩下的人從裡面出門殺向岸邊。
岸邊的廝殺甚是激烈,堡中幾百人雖有人數優勢但岸邊能接觸到船的人有限,又被船上長槍長刀阻擋難以施展,一些人甚至不得不跳下河從水中游向船來。那頭目正望著河中的船洋洋得意,不想身後突然兩聲吶喊,塢堡兩側突然殺出兩隊兵來,不朝自己殺來只去搶堡門,待他反應過來時堡門早已被奪。這頭目再仔細一看,身後抄了後路的兵卒足有近千人,奪下堡門后很快將自己和手下圍堵在岸邊。水上很快又駛來兩艘戰船,船首老者對岸上疾呼道:「爾等若還自認是大晉子民,就馬上放下兵器受降,先前發生的事情本將軍一概既往不咎。」
那頭目和手下的幾百人馬上把手中兵器扔在地上。船上老者又道:「本將軍便是受琅琊王之命前來收復失地的豫州刺史祖逖,堡主董瞻可在此處?」
那頭目忙跪在地上大聲道:「小人便是董瞻,之前被琅琊王任命為相縣縣令,願奉將軍左右以供驅馳。不過如今堡內已斷糧半月,全靠樹葉和魚湯維持,將軍可否撥些糧食救急?」
祖逖走下船將董瞻扶起,命人將他的手下全部繳械押入堡中,又留李老八等人在船上看著水上的動靜,這才跟著眾人進入塢堡。剛一入堡門,迎面劉秋就押著一眾婦孺前來。原來祖逖預料到塢堡一旦大門被奪就會有人從後門出逃,於是讓劉秋帶了兩百人在西去的路上設伏,將那些西逃的人全部捉了回來。然後又讓兵卒從船上卸下帶來的糧食給堡中的饑民,塢堡這才算安定下來。祖逖又把堡中兵卒不分種族分散到自己的隊伍里嚴加訓練,很快使自己的軍隊又增加了幾百人。董瞻見祖逖治軍嚴謹且優撫百姓,於是心生好感便獻策說,眼下豫州兵匪橫行到處都是無家的流民,可派偵騎向西向北去探查,定能找到不少饑民,只要糧食充足就能解救這些難民還能從中招募兵士,可謂一舉兩得。祖逖於是讓劉秋和李老八帶了些偵騎和小船分別沿水路和陸路四處去搜索流民,又派人到淮陰和壽春去催征軍糧。
依照董瞻的法子果然半月左右就收了數百饑民,這些人除了留下徵召入伍的,大多被安排到後方去屯墾。劉秋於是又向西深入數十里繼續搜索流民,直到一天下午派出去的一名偵騎慌慌張張前來報稱發現了上百流民,可是又支支吾吾說不出什麼,只說去看了便知。劉秋只好和李老八帶上百餘步卒前去探看,一行人走出去十多里路,到時天色已近黃昏,樹林中不時傳來老鴉呱呱的叫聲,甚是陰森,那探子指著林中不遠處晃動的人頭壓低聲音說那就是了。劉秋起初還沒看出什麼,只模糊地看出好像他們圍在一起不知在做什麼。同來的李老八指了指身邊的樹木,大家這才注意到身邊的林子全都沒有樹葉,和剛到董瞻塢堡時的景象一般無二。而那群人所在的林子都是白花花的樹榦,仔細看了一會才發現樹皮很多都被剝去。劉秋一時疑惑,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什麼人,聚攏在一起做什麼,只是隱約可以看到人群中的火光。不料此時李老八忽然起身大喝一聲「住手」,又讓所有士兵都衝過去。這一陣動靜讓林子里頓時飛起大群的烏鴉,那些人一看見衝來的士兵,都齊刷刷地跪地求饒,有幾個踉蹌地想要跑掉,很快也都被追了回來。
劉秋借著林中還有的一些微光發現都是些瘦骨嶙峋的饑民,再向人群後面看去,這才發現樹上還綁著兩個年青女子,忙讓手下士兵把她們放下。那兩個女子臉色早已慘白,被放下時還渾身發抖,已經被嚇得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李老八走了過去,幾腳將火堆踹滅,又讓手下的士兵們把身上帶著的吃的都拿出來給這些饑民。這些人大概是餓得實在不行,連還是生的糧米都狼吞虎咽地咽下。有兩三個人接米時手中掉落了刀子和匕首,慌忙一邊把米往嘴裡塞一邊不住地磕頭求饒。李老八鐵青著臉讓手下把這幫人身上的兵鐵全部搜走,才讓人押著一起回去塢堡。
回到董瞻的塢堡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堡中剛好打了些魚,劉秋便命人快去煮熟了給這些饑民。可是這些人卻奇怪得很,好容易見了肉食卻幾乎全都把先前在林子里咽下去的生米都吐了出來,哪怕最後實在沒什麼好吐的很多人也在不停的乾嘔,幾個老嫗還在一旁不住地哭泣。祖逖和劉秋都大感疑惑,還是李老八告訴他們道:「兩位大人莫怪,這些人不配吃肉。」
正說著,饑民中走出一光頭的胡僧對幾人行了個禮說道:「幾位大人,這些饑民和貧僧逃難時為了活命曾皈依我佛,許諾今後再不殺生也不食葷腥。如今他們飢餓難耐,不知可否下些米粥給我們充饑,肉食雖好但卻不是皈依佛祖的人所能吃的。」
劉秋終於還是明白了幾分,讓廚子重新去拿些米和樹葉多煮些粥來,這些人這才爭搶著把粥全喝了個精光。
劉秋隨後又讓人出去百里以外去搜尋,找到的流民逐漸累積到七八百人,別說董瞻的塢堡,就是後方淮陰的糧食亦容納不下這許多人口。祖逖心中憂愁,劉秋於是勸道:「先前我們手中無人,現在積累的人丁眼看著就要奔四千去了將軍怎麼反倒憂慮起來?」
祖逖於是答道:「王爺只給了我們千把人的糧草,如今雖然我們在淮陰墾殖又四處搜羅食物,但想要供給三四千人仍舊力有不逮。現在將要入春,軍中餘糧日漸減少,再過一月不知該如何應對。」
劉秋想到臨祖逖的部曲多從京口帶出,突然有了主意,「將軍,如今流民紛紛南下,王爺在長江沿岸多置僑郡安置。京口在南北水路交匯之處,既是將軍起家之地也是南遷僑民匯聚之所,不如暫且將我們手邊的流民送一部分到那安置,將來如缺兵員再運來就是。」
祖逖想想也只能如此,但還是感慨道:「承露,假如我們手上有左將軍一般的兵力和糧草,何愁北伐不成。」
劉秋見他如此說也感慨道:「長江上游的義軍不過是巴蜀一帶的流民,亂民起初不過幾百人,杜弢當時身為縣令很快就將這夥人殲滅,可是湘州刺史聽信讒言竟要把幾萬家流民全部殺掉,流民這才無奈推舉出於義憤的杜弢起事。如今這股義軍已經發展到荊、湘、梁、益數州,左將軍手上縱有大軍如今一年多的時間也沒有什麼進展。百姓如同大水,不能只用圍堵的辦法,現今我們的隊伍之中很多都是北方南下的流民和饑民,就算將軍和我起家的部曲和族人不也都是南逃的百姓嗎?只要他們能夠生存,別說鬧事就是帶著他們去北伐去收復失地不也都沒什麼怨言嗎?王爺和左將軍若有閣下的心思何必勞動南方六州的人馬和糧草去征繳,一個使者帶著賑災的糧食足矣。」
祖逖被這番話所打動,徐徐抬頭看著劉秋,「這麼說我們還做對了?」
劉秋隨即攬著祖逖道:「之前中原之所以被匈奴所乘,無非是諸王爭權到處戰亂才讓百姓失去生計成為流民,致使中原失去賦稅和兵士來源。而王衍這樣的國家重臣只顧保全一己之身卻忘記自己應付的責任,手裡握著朝廷精銳竟然帶著十幾萬大軍置聖上安危於不顧逃跑,而鎮守北方的大司馬王浚手握重兵卻只顧搶奪地盤鞏固自己的勢力,甚至連手下精銳的段部鮮卑騎兵都無法維護而讓其在北疆置身事外。有百姓不能安撫,有軍隊不會善加利用,這才是朝廷不斷敗亡而讓劉淵和石勒這樣的胡人屠戮中原的原因。如今朝廷元氣大傷,北方僅存的幾支國家軍隊又互相攻訐,天下的局勢已經改變,我們北伐收復豫州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這話一出祖逖愈發憤恨,隨即手捶几案道:「也不知這世道要到何時!聽聞石勒已攻下鄴城,而王浚手下的烏桓也開始和鮮卑一般暗中和石勒來往,沒有了這兩支強大的騎兵支援,他如何抗衡石勒的大軍,只怕整個北方都要落入胡人手中了。」
劉秋見他激動,只好勸道:「將軍息怒,現在我們還是想好下一步該如何行事。」
祖逖隨即嘆道:「眼下我軍人數雖然快翻了一倍,可是兵器和糧草一直跟不上,而且現在已至冬末,幾處的糧草都已告罄,我想回淮陰查看下,麻煩伏波將軍再從壽春暫調些糧船過來救急。」
劉秋聽了自然應允,祖逖隨之又道:「我還憂心的是董瞻畢竟是譙縣那幫豪強的部下,雖然如今投靠我軍,只怕若有風吹草動又再復叛,而我軍立足未穩若貿然將他調走恐以後這些豪強更加不願投誠,眼下反倒有些兩難。另外,軍中還有些跟著逃難的胡人,若石勒來招降又恐他們帶頭叛變。」
這話一出劉秋也覺得棘手,「不管是豪強還是胡人,只要他們願意跟我們打仗,總不能像左將軍和石勒一樣把他們殺了,那樣只會使我們本就單薄的軍隊更加孤立,這和王浚使鮮卑和烏桓離心的作法沒什麼區別。我們唯一能防備的就是在堡外留支水軍監視,萬一有什麼變化也好有條後路。」
二人又商量一番,這才決定除了把一部分流民帶到淮陰和京口外,又留兩批軍隊分別在堡內和水上駐紮,這才帶著主力返回淮陰。
到了淮陰,祖逖一邊修書回建康向王導要糧,一邊則安排人手加緊打造兵器擴大墾殖範圍。劉秋這邊則讓人從壽春運出少量糧草給相縣和淮陰救急,此外還讓翾風通過肥庄去換些糧食以駁船運來。
用了大半年時間,兩人終於攢下了些糧食準備西進,可是就在此時噩耗也接連傳來。先是王浚被石勒詐降所擒,不光自己掉了腦袋連同手下過萬精兵也全部被石勒殺盡。而相縣塢堡中的胡人西去譙城報信給張平、樊雅和駐在那裡石勒的手下,張平便遣了手下扮做難民混入堡中,裡應外合一舉將塢堡奪去,連同董瞻以下幾百人全部又都降了張平。所幸堡外水軍是李老八領兵駐守,一見苗頭不對忙讓戰船離岸,堡內以前吃過和水軍硬磕的虧,故而只在望樓上放了些箭,也沒追出堡外。
大家都有些喪氣,上個冬天的努力幾乎全部化為烏有。最後還是李老八說道:「兩位將軍不必如此氣餒,我們北上一年,其中問題的關竅想來都已知曉,誰手裡有了糧草誰便可攻城略地,不然怕是樹皮都不夠他們啃的。塢堡之中本已有三四百人,張平和樊雅這次攻堡又帶進去五六百人,先前我已將運去的糧草留在船上,只發每日的用度給堡中,現在裡面近千人光是睢水裡的魚可不夠他們吃的。去歲那一帶的樹葉都被他們拔得精光很多都已枯死,今年他們只好吃地上長出的草了。」
祖逖眼前一亮頓時有了主意,連忙安排劉秋和李老八先率八百水軍為前鋒,自己則領二千步卒押后,一路朝著相縣而去。
船隊將近塢堡,劉秋命人一袋袋糧食全部整齊碼放在每艘船上,又派出兩艘小艇驅趕河中捕魚的漁船。堡中沒有水軍可與劉秋對抗,斷了食物來源不說還要望著外面船上一包包的糧食在眼前晃來晃去。
沒過幾日,堡中一隊人開了堡門西逃,剩下的人則開了東門舉旗投降。祖逖於是將參加反叛的一律處斬,剩下的董瞻手下親信和胡人大部都用船送到京口看管墾殖,還有小部送到淮陰軍屯和打造鐵器,只留下收來的難民在堡中參與防守,又把董瞻本人留在帳中幫忙謀划。經過這次復叛,董瞻等人更加明白了晉軍在這一帶水路上和後勤上的優勢,與其叛亂啃樹皮倒不如在祖逖手下謀一份安穩的差使有糧有餉更有生存保障,就連董瞻本人對祖逖的態度也較從前更加恭敬起來。
相縣是豫州最東端沛郡郡治所在,控制了這一帶幾乎就控制了豫州一郡。可是下一步該向何處發兵倒讓祖逖和劉秋一時為難,要麼從相縣沿水路北去睢陽,要麼從陸上西去攻打二百裡外的譙城,可是睢水上遊河道更窄更淺,不僅大點的戰船難以通行,補給的駁船也容易被從陸上截斷;而西去譙城不僅路途過遠,祖逖手下陸戰只有三千步卒,一旦遇到匈奴大隊騎兵便只有挨宰的份。
幾人商議許久都沒個頭緒,最後還是李老八想起了董瞻,他在這一帶跟著張平等人混了多年,或許會對這一帶更了解些。董瞻果然沒有白來,聽說是問下一步的攻擊方向,他拍著胸脯對祖逖道:「二位將軍這種事找小人就對了,您可知張平和樊雅在豫州豫州坐擁淮水以北的沛、譙、汝陰等郡,為何石勒獨獨讓他們把重兵都守在譙城?」
祖逖三人都搖了搖頭,顯然沒猜到其中原委,董瞻這邊又繼續道:「現在石勒大軍久在北方幽、冀等州征戰,想要阻擋江東的司馬睿和王敦等人北救洛陽就要將他們擋在必經之路的豫州以外。若論陸上對壘,王敦手中那點步兵根本就不夠騎兵砍的,江東軍隊若想和北人抗衡唯有和從前東吳一樣依賴水軍,當年赤壁之戰曹操幾十萬大軍不也是折在南方几萬水軍手裡么。可是水戰需要河流經過的地方才可施展,從淮水北去只有四條支流可走,都可到洛陽以東黃河岸邊的開封,最東面的一條從泗水西去經汴渠,可是汴渠這些年早已失修河道淤積接近廢棄;第二條是西面一點的睢水,也就是流經我們這裡的這條,可是睢水的上遊河道窄淺又有北面睢陽鉗制;第三條是再西面流經譙城的渦水,過了譙城水路經過鴻溝可直達開封,不僅岸邊沒有其他城防限制而且渦水匯入淮水的地方離壽春也還算近便,方便就近補給;更西面的穎水雖也算便利,可是沿途不僅要攻下汝陰和陳地,上遊離中原重鎮許昌不遠,越過許昌便是洛陽了,許昌被石勒用重兵把守,南軍除非想在那裡和匈奴大軍決戰否則絕不能走那裡。」
這一番精闢的分析讓在場諸人茅塞頓開,祖逖用力地拍了拍董瞻的肩膀,高興地說道:「這樣說來若我軍想憑水上優勢北進,最佳路線就是從譙城沿渦水北上,那裡西去百餘里就是鴻溝,當年連楚漢爭雄都難以輕易跨越的天塹,石勒定然難以阻攔。如此我們便可沿渦水向周邊展開,更可進一步打通相鄰的泗水和睢水,從這三條河流北去還可打通黃河南岸的兗州,那裡離西面的洛陽和北方的冀州都還算遠,石勒既要防備北面的鮮卑和烏桓又要保住西面的長安、洛陽、許昌和鄴城這幾處重鎮,能分出進攻我們的兵力自然有限。從渦水出譙城北伐確實是比較可行的進軍路線。」
北伐戰略雖然定了下來,可是如何出兵譙城又成了擺在眼前的難題,李老八馬上又問道:「可是相縣西去譙城有二百多里,我們在這段路上遇到哪怕是一千騎兵也只有被動挨打的份。」
怎料董瞻又笑道:「自投靠將軍以來一直未立寸功,期間塢堡復叛又讓我盡失顏面,如今就讓我教二位進兵譙城之法,也好讓將軍感受到末將的誠意。」
董瞻施了一禮又繼續道:「既然是走水路,我們只要從水路出擊即可。從淮水出發進入渦水,第一站就是百裡外的小城山桑,張平知道那裡在水路上屏障譙城的重要性,專門派了親信於武守在那裡。不過山桑城小,幾乎和我這裡差不多大,只要我們派軍隊突襲,從壽春抵達譙城的水路便可完全打開。步兵從相縣出發走陸路到西南的山桑二百餘里,這條路遠離北面不易被人發現,只是水軍要兜一個大圈過去麻煩些。不過一個張平手下行主一般也就三五百戰士,將軍率幾千軍隊隱蔽突襲只怕不用水軍就能拿下於武。」
祖逖和劉秋都對董瞻的提議很有興趣,可是步卒突擊雖然誘人,祖逖終於還是抑制住了這樣激進的想法,「我軍現在不過數千之眾,每戰還是要盡量招降為主,這樣以後遇到石勒數萬的主力才有實力對抗。何況豫州這些行主和堡主大多都是為形勢所迫而在朝廷和石勒中間左右搖擺,我若只是一力屠戮又與石勒有何區別。」
幾人於是定下策略,除了留少量祖逖帶來的兵士把守相縣外,由劉秋帶著水軍繞道淮水從渦水北上山桑,中間再從壽春裝些糧草帶來。祖逖自己則帶著兩千多步卒和董瞻一道從陸上直去山桑,雖說是進攻,但總的策略還是以勸降為主,也就沒了董瞻所說的突襲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