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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他鄉故知

  過了差不多半年,慕容廆又親自跑來找到劉秋。原來自從上次大勝宇文部后慕容廆一直沒有放鬆警惕,總覺得他們還會捲土重來,於是派出很多暗哨扮做獵人撒到各處,最終在昌黎城以北百餘里處發現了宇文部的蹤跡。劉秋閑了這麼久早就渾身難受,既然慕容廆親自來請,也就上了馬跟著出城朝群山之中而去。

  宇文部的人馬潛藏在群山環繞的山谷中,三面環山只有南面通往遠處的昌黎縣城,一條小河從中穿過沿著谷地向南流到昌黎匯入白狼水。慕容部的獵人在山谷四處偵查一番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出發之前探子回報的是山谷中只有幾百人,所以這次出來偷襲的才兩三百人。可是現在遠遠望去,宇文部怎麼也有兩三千人,足足有原來以為的十倍之多。

  此時正是殘冬,山上的雪已經化了大半,但西北風吹得依舊刺骨。望著山谷中的煙火,慕容廆被冷風吹得有些打顫。劉秋在他身旁也一籌莫展,但大家也不好就這麼在冷風中乾耗著,只好和慕容廆商量道:「單于不知對此地是否熟悉,有什麼別處沒有的特點?」

  慕容廆顯然早已做足功課,對周邊地形頗為熟悉,指著遠處山谷中間封凍的河流對劉秋道:「這條河從東北向西南流過,正好方便取水。他們把營地設在北岸,南岸不遠有處礦床出產石炭,可以供他們過冬。只是現在營中人數眾多,以我們帶來的幾百人想要殲敵幾乎做不到。」

  劉秋看看慕容廆道:「如果實在無法殲敵,也可以想辦法把他們趕回宇文部。現在正是冬末,山裡沒什麼食物,離開春草木生長起來還有兩三個月,全靠儲藏的過冬糧食和草料維持,如果我們能破壞糧草,他們自然不戰自走。」

  「我也這麼想過,可是派人看了,營里都被把守得死死的,根本沒有機會,我都想著要不回去算了,只是現在這樣太傷士氣。」慕容廆顯然有些頹喪。

  「營里把守是嚴,可是營外呢?」

  「谷地里每個方向的距離都有二十幾里,他們才幾千人哪能撒得這麼遠。」

  「那不就得了。」

  單于看了看劉秋有點不得其解,見他沖山下眨了眨眼這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有你的。」

  山谷里的夜顯得特別漆黑,當真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那條冰河和山間斑駁的殘雪隱約映襯出人影晃動。到了半夜出產石炭的礦坑裡突然起了火光,只片刻便燃成衝天大火。營中很快響起鑼聲,大隊的人沖向河對岸跑去救火。這麼冷的天氣露天煤礦雖然並不容易被點燃,可是一旦起火也很難被撲滅。礦坑邊的人越聚越多,連女人和孩子也都加入滅火行動。正當火勢眼看被控制住時,忽然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大家這才發現身後四五裡外的營地里已經起火。

  第二天早晨,跑了一夜的軍隊終於確認沒有追兵尾隨,大家忙了整晚終於鬆懈下來,只沿著山路緩緩西撤,很多人都從懷裡掏出帶來的乾糧就著冰水在馬上充饑。慕容廆遞給劉秋一塊餅,有些感激地說道:「這次多虧你能想到這調虎離山的縱火之計,否則就是帶五千人來強攻我們都占不到多少便宜。」

  劉秋一邊嚼著手裡的餅一邊說道:「我在遼東已經幾年,知道這個時候的天氣最是刺骨寒冷,山上雖有樹枝可采但總不如就近到礦里挖石炭來得便利。如果礦被燒光,後面的日子肯定會難熬,所以那礦坑雖沒什麼守衛卻是必救之地。」

  慕容廆於是嘆道:「當年在遼東雖未與公子謀面,但我卻知道你的厲害,不如在這裡多幫我幾年,說不定我連宇文部都能全部拿下。」

  劉秋聽了差點被餅噎住,「單于謬讚了,當年都是駙馬王敦在出主意,在下只是跟在後面。另外您可能不知道,我在扶余王城的城牆上確實曾經遠遠的望見過您的風采,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慕容廆彷彿沒聽到劉秋的話,只自顧自地說下去道:「之前尊夫人曾對我說希望你能多留幾年,我一直不置可否。不過幾天前老巫剛剛過世,怕是公子這病情又要嚴重了。」

  劉秋不明白慕容廆為何如此篤定自己的安危會繫於一個薩滿的身上,但也不好當面反駁,「當初多虧老巫出手,我這身體才大好,如今不想她竟去了,待我回去后當祭奠她一番。」

  回到大棘城后,劉秋的身體雖然又差了些,但還遠沒到從前卧床不起的地步。孫川不久也從海上回來,說是孫筠急著要打通大棘城到南面平郭的海陸通路。劉秋便由翾風陪著沿白狼水東出昌黎,再沿河南面出海,向南遠航了幾百里,總算和慕容部的人一起找到平郭的商棧,確定出這段海上通路,又按照孫川的要求四處多籌食物和飲水屯在那裡。

  沒過多久孫川便派人從海上來找,讓劉秋幫著在夜間運送補給給海上的船隊,而奇怪的是平郭這邊竟只讓劉秋和翾風二人在場。不過好在晚上是孫川親自帶人到岸上搬運,劉秋以為他運了些什麼貨物要掩人耳目,也就不再多問。好在幾年下來這樣的事情一共也沒幾次,否則這麼熬夜劉秋的身體真吃不消。

  慕容廆又派人從陸路沿海南下,最後終於將水陸兩條道路都搞清楚。不過單于的雄心顯然還不止於此,隨後他又在沿途道路上派了些暗哨,甚至還在白狼水的河口造了幾條大船用來運貨。

  這一來一去就過去了幾年,雖然中間孫川和孫筠也曾遠道來看望,可是並沒帶來什麼有用的消息,劉秋也會問起父親和女兒,但得到的消息都是上下安好,劉秋忙於開闢海路也就沒太在意。

  眼看著通往平郭的通路都已鋪墊妥當,劉秋便想著回家看看,可是單于卻告訴他說如今東夷校尉已經換人,兩年前他的老上司何龕已奉調回京,新調來的李臻卻與平州牧不和,故而慕容廆只派人送去賀禮並未前去拜賀。如今李臻已上任兩年,慕容廆正想著帶上劉秋和翾風一道去襄平看望,既認識了人也順便出去轉轉。劉秋想起之前孫筠曾提過要和東夷校尉保持好關係,這樣的機會自然不容錯過,也就帶著翾風隨同單于兄妹一道東去。

  到了襄平拜見過李臻,一番會談后新任東夷校尉讓兩個文書帶單于一行到別館住下。這一路上劉秋盯著那兩個文書,只覺得這兩個胖子非常眼熟但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等著一行人都安頓好,慕容廆帶了幾個人出去辦事,劉秋沒有跟去,而是問那兩個胖子可曾去過洛陽。其中一個濃眉大眼的方臉矮胖子答道:「閣下怎麼知道我們以前在洛陽西陽門外做過儺戲?」

  一說到儺戲,劉秋立時想起來和馬升見面的酒館外那兩個作儺戲的人,怪不得看著這麼眼熟,只是當年他們倆時常戴著面具難得露臉,這才讓他一時想不起來。他鄉得遇故人,劉秋心中泛起許多好感,「二位當年在酒樓外演的儺戲我看過幾次,還給過你們銅板,難道你忘了?」

  另一個高個胖子眯著小眼睛撓了半天頭也沒想起來在哪見過劉秋,還是那個矮胖子說道:「孫哥,你現在還不算老,怎麼腦子這麼快就不好使了。我都記得你怎麼就想不起來了,他是給過我們一枚銅錢。」

  小眼睛的「孫哥」仍在撓頭,「我是想不起來了,王哥,唉,年紀大了。」

  劉秋覺得有些不對,就問道:「我記得你是益州的黃秀才,怎麼改姓王了?」

  矮胖子「王哥」答道:「還不是孫哥說的在他老家黃和王一樣,現在姓王的這麼出名我當然姓王啦。」

  高胖子「孫哥」於是勸道:「王哥,作人不要人云亦云,更不要看誰得勢就跟誰姓。」

  「王哥」顯然不服氣,又回懟道:「你自己不也看人家陸機出名就改名孫機,後來嫌難聽就改成叫孫一機。」

  孫一機也不示弱,馬上回敬道:「孫一機怎麼啦,我只是改了個名字紀念下陸機而已。『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我雖沒上過幾年私塾可是讀了陸機幾首賦文這學識就漲了這麼多。誰像你先改姓王,然後又改名叫王五仁,說什麼五仁代表仁義禮智信。」

  劉秋一聽和陸機有關,馬上問道:「二位先生別吵了,請問你們陸機怎麼了?」

  孫一機想都沒想就答道:「死了,所以我才要紀念他嘛。」

  劉秋立刻緊張起來,抓緊「小眼睛」孫一機的兩隻胳膊,「他怎麼死的,他怎麼死的,還有他弟弟怎麼樣了?」

  矮胖子王五仁伸手拉開劉秋道:「閣下,我們只是來帶你們來別館住下,雖然你是慕容單于帶來的客人,但這麼和我們兄弟說話恐怕不合規矩吧。」

  劉秋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好奇地問道:「敢問閣下,怎樣才算合規矩呢?」

  王五仁摳了摳鼻孔,「閣下與我們兄弟素不相識就這樣問東問西,總該擺上桌酒席請客方好向我們請教。不過看在你當年給我們的生意捧過場的情面上,我們便宜你,就在街邊的小店請我們吃頓燒烤就好。」

  「燒烤?」

  「公子也算是和單于一道來的,怎麼連遼東的燒烤都不知道。這裡出門左拐就有一家不錯的店面,到那裡就可以了。」王五仁顯然對這裡非常熟悉。

  劉秋沒有辦法,和翾風打了聲招呼就和他們一道往外走。到了店裡,王五仁如同回到家裡一樣讓小二去拿串好的牛羊肉各一斤,又給每人叫了條上好的魚乾,還配了一壇乳酪。小二輕車熟路地端上韭花,給幾人還各上了一碟腌菜,三人便圍著中間的爐火烤起來。劉秋從沒和別人同桌吃飯,看著兩人不斷往篦子上夾肉只好在一旁默默地吃自己的腌菜。王五仁見了,將烤好的幾塊肉放到劉秋的碟里說道:「閣下既然曾在洛陽給我們兄弟打過賞錢,想來是沒和人同席吃過飯。襄平雖是平州重鎮,不過尋常小店都比不得中原,沒那麼多規矩,你看我們兄弟從中原來到這裡不也適應得這麼好嗎。」

  孫一機見狀也夾了塊肉給劉秋,「今天既然大家在一個灶上吃飯,那我們就是兄弟了,不過我和王哥只知道閣下是單于的隨員還不知道您怎麼稱呼。」

  劉秋於是抱拳道:「在下姓劉名秋,山陽人氏,還望二位不吝賜教。」

  孫一機撓了撓頭,「啊,我想起來了,剛才你好像是問陸機來著。唉,這兵荒馬亂的都是殺來殺去,聽說是幾個王爺帶著兵去搶皇帝,最後把他攪在裡面。一場仗打完,敗了,就全家被人砍了。」

  劉秋手裡的筷子登時掉在桌上,「什麼,全家都死了?!那陸雲呢?」

  王五仁嘟囔道:「全家都砍了,總歸也死嘍,連個活口都沒剩下。」

  「都死了」,雖然劉秋一直和陸家兩兄弟沒太多交集,但他們是孫筠從小的玩伴,也是陸玄的弟弟,這讓劉秋不能不為他們難過。頹然坐了良久方才緩過神來,發現桌上的菜已經用了快一半,可是劉秋卻沒有半點食慾,只是繼續追問道:「二位可曾聽說陳留王曹奐和山陽公劉瑾的下落?」

  孫一機嚼著嘴裡的肉捅了下旁邊的王五仁,「這倆人我沒聽說過,你讀過書你來說。」

  王五仁依然不放過自己旁邊這位夥伴,「沒讀過書你還崇拜陸機。不過劉公子,你說的那個陳留王我倒是還有點印象,以前魏國皇帝嘛,那個山陽公劉什麼的就沒聽說過。可是我們只是倆小老百姓,知道陸機就不錯了,哪能個個都知道。不過我們對現在的形勢還是了解的,之前那個挾持皇帝的趙王司馬倫和他那個手下孫秀也都死了。」

  劉秋此刻已聽不進這些,只是擔心父親的安危,想著單于或許會知道中原的消息就想著要回別館。一旁的小二見他要起身,忙跑過來低聲對王五仁道:「老闆,這回是誰來付賬?」

  孫一機用筷子指了指劉秋,「這都看不出來,自然是這位劉公子啦。」

  劉秋沒時間理會這些,從腰間摸出一吊錢來遞給小二就匆忙離去。那小二還在後面喊,「公子,我還沒找錢吶。」

  劉秋只答道:「先記賬上。」

  回到別館,一見到翾風劉秋就衝上去就問道:「你可有山陽家裡的消息沒有告訴我?」

  翾風搖頭道:「我與公子同在一處,怎會有外面的消息。」

  到了晚上見到回來的慕容廆,劉秋又找他詢問,單于也只是說先前雖然曾常派馬升在洛陽,可是自從慕容荀和馬升一道返回遼東,洛陽的線人也就跟著撤了回來,現在中原的消息全靠孫筠和孫川帶來的消息,劉秋聽了雖然起疑但也無可奈何。

  離返程還有些日子,劉秋心裡裝著事情,每日茶飯不思。翾風怕他憋出病來,找了兩匹馬拉著他在襄平城中閑逛。多年不來,襄平倒是比從前熱鬧許多,街邊不僅酒肆林立,也如洛陽般有很多歌舞伎在街邊表演攬客。可是劉秋哪裡有心思去看這些,只是信馬由韁在街上亂轉。一來二去轉到西門,劉秋也就隨著出城的人群走去,翾風勸他還是不要出城,可是聽著城外飄來的鐘聲,劉秋還是想出去看看。

  和洛陽差不多,襄平西門出去不遠也有一座佛寺,劉秋雖在洛陽經過幾次白馬寺但從來沒進去過。走到近處但見寺門上寫著「廣佑寺」的匾額,兩人把馬拴在門口,一同進了廟門。

  寺院並不大,只有二進的大殿,裡面寥寥幾名香客,只有些胡僧出入。劉秋學著別人也在正殿里上了柱香又拜了幾拜,出來后無所事事,拉著翾風在側面的園子里閑逛。裡面很靜也沒有人,只有周圍飄來花草的香氣。劉秋心情好些,牽著翾風緊走幾步,在園中散起步來。還沒走出多遠,忽然身邊的樹叢中傳來幾句叫嚷,劉秋心中厭惡,循聲看去原來是有人下棋,再仔細看竟然是王五仁和孫一機在下六博。

  孫一機抬眼看見劉秋就擺手讓他不要作聲,王五仁則在旁嚷道:「不要吵,根據我多年的經驗,只要我在第五到第九步之間吃掉一個子這盤棋就有九成勝算。」

  孫一機不服氣地嚷道:「我警告你不要小看我,在洛陽我開始下棋時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劉秋正想轉身離開卻被王五仁拉住,「公子別走,且看我如何拿下他。」

  劉秋和夫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沒多久王五仁就拿下棋局,對面的孫一機則嘆氣道:「我剛才這是在下的什麼。」

  劉秋沒好氣的對他們倆說道:「大白天跑佛寺里下棋,可真有你們的。」

  沒想到王五仁反倒埋怨他道:「我還想問你呢,我們跑這麼老遠都能被你找到,不是又要找我們吃飯吧。」

  劉秋想起幾天前那間飯館,氣更不打一處來,「王老闆家的牛肉我就不吃了,賬上還掛著些錢,二位拿去吃便是。」

  小眼睛孫一機則說道:「怎麼,嫌我們家的牛肉不好?那可以嘗嘗我們家的魚乾啊。再說我們也沒白收你飯錢,若不是我們消息這麼靈通公子怎麼會知道陸機兄弟和司馬倫的事情。」

  說著從身後掏出水囊和鐵制的茶碗倒了些給劉秋,「公子想必口渴了,喝盞水解解渴。」

  劉秋看著裡面像是茶葉,喝了一口果然是茶湯,就將茶碗遞到孫一機面前問道:「茶葉本是江東所出,先生如何在遼東能有此物?」

  孫一機大嘴一撇,小眼睛也瞪大了幾分,「看來公子是不知道我會稽孫一機的名號,不然我怎麼會那麼崇拜隔壁吳郡的陸家兄弟。唉,看你也是喝過茶粥的,這些茶都是早年從南方帶來,一點點省著喝如今也所剩不多,便宜你了。」

  旁邊的王伍仁見狀自然又不服氣,「茶葉有什麼了不起,我益州王五仁老家也產茶。只是我們這兩次見公子都悶悶不樂,若有什麼難處可如實相告,說出來或許我們可以為你分擔些。」

  劉秋本不想和他們講家中之事,可是心中實在苦悶,見著兩個活寶反倒放下些戒備,躊躇一番后才說道:「不瞞二位,家父便是上次我向二位問過的山陽公劉瑾,先前提到的陳留王曹奐、陸機、陸雲乃至駙馬王敦都是我好友,論起來和剛死的孫秀也算認識。家長拙荊孫氏常年在海上忙於生意,在下身邊只有這位夫人陪伴,長年身在遼東南面孤寂,故而對家中親友總有些牽挂。」

  兩個文書哪裡見過認識這麼多權貴的任務,孫一機立時驚得把茶杯放在一旁,「天吶,您是山陽公的公子,還和那麼多大人物都認識,那你還愁什麼,要我早就高興得跟什麼似的了。」

  王五仁也把一雙環眼瞪得如鈴鐺般大,「我曾在校尉那裡聽聞過海上往平州販運最多的就是孫氏,難道她就是你家夫人?那你家中還不得有幾座金山,小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公子既不缺錢也不缺權,那還發什麼愁,我們這些小人物整天如此艱難也不過就是謀些微薄的收入方才勉強度日。我和孫兄雖然兼職開了家酒肆,但上次能吃到這麼豐盛的肉食還是新年,你走後剩下的那些肉全被我們搬回家裡給妻小開葷,公子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劉秋家中雖比不上石崇、王敦那般殷實或者顯赫,到底還不是普通百姓能夠比的,雖然平日也能體會他們的不易,可是像這樣聽著他們當面述說倒還是頭一次,「鄙人家中雖有些積蓄,但總不如家人重要。老父年已六旬,他只我一個兒子卻不能膝前盡孝。」

  孫一機嘆了口氣,「人和人就是沒辦法相較,公子不知父親消息就難過成這樣,可你妻兒總還無大礙吧,身旁還能有這麼漂亮的妾室陪伴,居然還不知足。你知道我和王哥這一路從中原逃到遼東光是家人死了多少,別的不說我們現在的妻子都已經是離開洛陽后的第四撥了,有餓死的、病死的還有被兵匪殺了或者搶走的。」

  劉秋沒想到他們的命運竟如此凄慘,「那你們就一點都不難過嗎?」

  王五仁面帶微笑地答道:「再難過日子還不得繼續,再說總不能天天哭吧。」

  孫一機也在旁說道:「就是,難過也是過,開心也是過。我們逃到襄平能在校尉府中謀到小吏的位置比尋常人已經不知道幸運了多少,更應該開心才是。」

  劉秋心想他們這些平民百姓的災難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可是如今中原已如此糜爛,遼東又能堅持多久?二位大概不知州牧和校尉不和已久,難道就不擔心將來有禍事發生?」

  孫一機滿不在乎的答道:「這我們早就知道了,不過又有什麼,我們只是下面的小吏,出再大的事也燒不到我們身上。」

  王五仁也說:「最差最差我們就繼續向東逃,反正逃難也逃慣了,大不了出了帶方去三韓。我和孫哥這一路別的沒幹,到是娶了幾個異族女人,如今遼東女子我們也算了解了,以後說不定還有機會娶幾個三韓女子。」

  劉秋聽了有些慚愧,不想這些從前自己不大看得上的白丁活得如此艱辛又如此樂觀,於是施禮道:「之前是我輕視二位了,沒想到如此境遇還能保存此等豁達精神,真令在下欽佩。」

  王五仁一聽到表揚精神立刻來了,「唉,我們這些活在底層的小民只希望像公子這樣的大人物能夠多替我們著想一些,不要一看到搶皇帝有好處就都帶兵去爭奪讓大家跟著遭殃,一看到有匈奴和一些造反的打來就跑得比兔子還快。」

  孫一機也說道:「就是,哪怕不能保住全部保住一隅也行啊,像我就覺得我們東夷校尉比皇帝強,起碼他保住整個平州安定太平,你看現在城裡那麼多人全是從中原甚至京城跑來的,以前總說遼東偏遠荒蠻,現在倒是都跑來了。對了,公子若是真欽佩我們也不要只是嘴上說說,到我家店裡多去幾次比什麼都強,反正您家的銅錢也多得花不完。」

  劉秋對這樣不高的要求確實難以反駁,「這有何難,這幾日我和夫人的吃食就在你家店裡便是。」

  返回大棘城后,捱到又一個夏天劉秋才見到北來的孫川。這些年海上的磨鍊早已讓他從當年還有些稚嫩的少年成長為帥氣的青年,看著他劉秋彷彿看到當年水上的孫筠,而自己則已經是一個十足的中年隱士了,身旁的故人也只有翾風還保持著花一般的樣貌。劉秋把他拉到內室劈頭便問道:「川兒常搭船去中原,不像我一直在關外,不知現在天下形勢如何了?」

  孫川隨口答道:「回姑父,如今中原幾個王爺爭相起兵、此起彼伏,如今是東海王司馬越佔了上風。」

  「還有呢?」

  孫川有些意外,不過還是答道:「司馬越引鮮卑兵攻入長安,進城后亂兵在城中大概殺了幾萬人。」

  「還有呢?」

  孫川不知道姑父今天怎麼了,連平時每每幫他說翾風都只是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只好答道:「去冬皇帝於洛陽駕崩,有傳言說是被東海王毒死的,現在是其弟司馬熾繼承了皇位。姑姑也讓我帶話給姑父,當今天下大變,讓您長居遼東才是穩妥之計。」

  「還有嗎?!」

  孫川有些不敢看劉秋,只好望向一旁的翾風,「三年前司徒王戎隨皇帝與張方的軍隊交戰,亂軍中奔向郟縣,兩年前已在那裡去世了。現今王衍已升任司空,大概是為了留出後路,他將親弟王澄調到荊州任刺史,又任族弟王敦為廣武將軍,調到青州作刺史。不過聽說王將軍現在離青州不遠的下邳琅琊王那裡,司馬睿現在替東海王司馬越守著他的老家,王導也在琅琊王帳下任司馬。」

  劉秋的眼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我在問你我的家人怎樣了!」

  孫川的臉有些慘白,「泮兒已經能在院子里跑了,被姑姑養在會稽賀彥先家中,劉玫也在那邊。」

  劉秋抄起几上的水盞啪的摔在地上,「我問你山陽公如今安好,為何一直顧左右而言他!」

  孫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侄兒不知。」

  劉秋聽了愈發怒不可遏,「你姑姑和你經年在外面跑,連皇帝因何駕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居然沒有家父的消息!」

  孫川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了過來,「姑父非要問起,看了這封信便知。」

  劉秋展信一看,居然是張帛書,上面寥寥數語是劉瑾的親筆,「勿念、勿問,不歸即孝」。

  孫川這邊又道:「當年送走姑父和姑姑後山陽公便將此信交我,讓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您回山陽,說以您的身體養在遼東避世也算是個不錯的選擇,後來姑姑知道也覺得如此甚好,便刻意瞞了這些年。」

  翾風靜靜地俯下身去將地上破碎的陶瓷片一一揀起。劉秋嘆了口氣,心中平復許多,「陸機、陸雲兄弟遇難也是刻意沒有告訴我的吧。」

  孫川點點頭,「姑姑知您遇事生急便嘔血,於是連這些事也不讓我與您講。」

  「還有哪些人不在了?」

  孫川想了想,「幾年前族叔孫秀和陳留王曹奐都故去了。」

  「陳留王的兩個公子呢?」

  「世子曹過和趙王司馬倫的部下孫秀過往密切,後來和他們一道被殺,二公子曹遷自那以後則不知下落。」

  想著當年曹奐將兩個公子託付給自己,如今卻一個都不在了,劉秋有些難過,「如今看來到底是辜負了王爺的囑託,兩個公子一個都沒保住。」

  孫川這時又要說話,不想翾風突然從旁高聲斥責道:「住嘴!難道你想讓老爺發病嗎?」

  說著便取出丹藥給劉秋服下,屋內一時默然。過了好一會,劉秋才說道:「下邳在淮水一帶,西去不遠就是彭城所在,東南即是淮陰,由此沿邗溝南去可達吳地。依託下邳西可窺探中原甚至進抵洛陽,南可退避江東偏安一隅,王導當真會選地方。既如此,我想就此和翾風乘船南下,見過他們后再南下吳地,川兒以為如何?」

  孫川有些猶豫,劉秋便輕聲道:「如今大棘城南出的海路已經打通,平郭的商棧也運行正常,至於東夷校尉府單于也把關係打點得不錯。我出塞七年,該做的都已做到,再繼續養在此地毫無意義。現在國事頹廢,我總該南下,看能做些什麼方好。」

  孫川吞吞吐吐半天依舊下不了決心,劉秋只好耐著性子說道:「如今初夏,季風正盛,我們南行很快就能到下邳,到時我和翾風暫且留在琅琊王那裡,你去江東再問你姑姑也來得及。」

  孫川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答應了下來。這邊劉秋便向單于辭行,收拾好行囊和翾風、孫川一道出海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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