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病中邂逅
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秋終於醒了過來,他努力地微微睜開雙眼,只見自己躺在一個房間內,扭頭再一看,旁邊一個婦人趴在床頭。那婦人顯然是覺察到了床上輕微的挪動,便起身過來查看,見到劉秋已經蘇醒,忙不疊地嚷起來,「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不一時屋外又跑來一男一女兩人,這男的大概是個郎中,用手號了號劉秋的脈搏,又摸了摸他胸前便點點頭說:「可算醒過來了,看來這個方子確實起到了效果。」
說完那剛進來的女子就投了塊熱手帕放在劉秋頭上,劉秋迷迷糊糊地看她兩眼,覺得非常臉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本想著說點什麼,可是突然之間感到渾身劇痛,整個人都快抽搐起來,接著又咳了兩聲。劉秋雖然神志尚不十分清醒,但憑他自幼跟隨師父多年行醫經驗也知道自己好像哪裡的骨頭斷了,而且還伴有很嚴重的內傷。郎中忙從身邊接過小半碗葯來,那婦人便轉過身來扶起頭幫他把葯送入服下,劉秋只覺得一陣昏沉便又睡了過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劉秋又醒了過來,不過這次卻是疼醒的,他能真切的感受到身上各處的劇痛。那個感覺熟悉的女子看見他醒來就把他扶了起來餵了一口水。劉秋藉機仔細打量著這個女子,她大概十六七歲,正該是普通人家女兒出嫁的年紀,皮膚略為黝黑,泛出年青人特有的紅暈,不知為何頭髮明顯剪短過,只長及耳後,頂上用一個拈了花的發箍簡單的把頭髮束在腦後,一雙秀眸靈動而清澈。
女子用手帕擦拭著劉秋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珠,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劉秋終是無論怎樣也想不出這人倒底在哪見過,只好暫時放棄,打量起自己所在的這間屋子。看著一旁桌案上的陳設和窗棱,劉秋猛然驚覺這是之前自己在江南顧家住過的別院,不覺得後背滲出陣陣冷汗。自己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呢,身上的傷又是怎麼回事?他想問問一旁的女子,可實在沒有力氣說話,也許是剛才驚懼消耗了些氣力的原因,過了一會又覺得身上疲累便又睡了過去。
就這樣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地過了許多日子,身邊也總是這三人照料,雖然偶爾也能在沉睡時隱隱聽到其他人的聲音,不過終未得見,平時最多的反倒是朦朧中窗外的鳥叫蟲鳴聲。漸漸地,天熱了起來,開始能聽到蟬鳴的聲音,床上也換上了薄被。劉秋已能開口說話,不過常被郎中和婦人止住,讓他少說以節省體力。這日趁著只有那女子在時,劉秋便小聲問道:「這位小姐,不知當如何稱呼?」
只見那女子嘴角一撇,「哼」了一聲,然後卻忍不住噗呲笑出了聲。劉秋大感納悶,但也問無可問。這時那婦人正好進屋,便對那女子道:「雲兒,如今天氣好了,你便拿幾個枕頭幫公子墊起來,讓他能坐著。長久躺著氣血總歸不會通暢,現下他既已好了許多,平時便讓他多坐著。」
「雲兒,雲兒!你是雲兒!」
劉秋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叫了起來,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大姑娘竟是數年前湖裡的那個野孩子,怪不得自己一直覺得眼熟就是無法想起來是誰,當年一直以為她是個小男孩呢。
雲兒有些嗔怒地跺腳說:「江嫂,你怎麼能隨便讓他知道我的名字呢。」
江嫂笑著搖了搖手說:「好好好,我一時忘記了,不該在公子面前提你名字。不過你一女兒家,都到了出嫁的年紀,總不能天天侍候著,最後人家連個名字都不知道吧。」
雲兒的臉騰地紅了,一轉身跑了出去。只剩下江嫂抱了幾隻枕頭幫他墊在身後。劉秋於是便問道:「敢問這位大姐該如何稱呼?」
江嫂手上並沒有停,一邊扶起劉秋幫他靠在後面的枕頭上,然後幫他把被子蓋好,一邊說道:「妾身江氏,公子叫我江嫂就好。每日里為公子診病的大夫便是良人喬大。」
劉秋於是又問道:「那,剛才那個雲兒怎麼會在這裡呢?」
江嫂有些疑惑,停下手裡的活計,捋了捋頭髮問道:「你先前認識雲兒?她本來就是顧家的人啊,公子之前不是在顧家遇到她的?」
「什麼!」劉秋脫口而出道,連身子也稍稍向前傾了些。天哪,雲兒竟是顧家人!
江嫂倒了碗水讓劉秋喝下,緩了緩他的情緒,然後才說道:「雲兒本來就是顧家的人,所以我才說她一個待嫁的小姐整天侍候你一公子以後還怎麼嫁人。至於其他嘛,他們顧家別說在吳縣,就是在吳郡、在揚州那也是一等一的大族,也不是我們普通人家能講得的。」
劉秋知道應該問不出雲兒更多的消息,於是又問起自己的來歷,「那江嫂能不能告訴我是怎麼躺在這裡的?」
江嫂答道:「我家喬大本是吳縣城中的大夫,顧家找我們來時你已經躺在這兒了,聽雲兒說是她找人把你從江邊找回來的,其他我便不知了。我想大概是你在江水中被激流裹挾著撞上過礁石,所以才斷了兩根肋骨,又嗆了些水進了肺裡面後來大概又泡在水中太久受了寒氣,所以來時整個人都是冰涼的但頭上卻發著好厲害的高燒。我們都以為你挺不下來,不過熬了這些個月竟然還能活過來。」
聽她這樣一說,劉秋若有所思,大致猜到自己發生了什麼。大約是那晚被幾個水盜乘著自己酒醉把自己扔到了長江里,然後在江中隨著流水撞上過礁石或其他什麼東西導致自己骨折,最後大概是被衝到江邊才被救起。不過從建鄴那一帶到長江口幾百里的距離,顧家是怎樣找到自己的,真的只是巧合嗎?想了想感覺還是太多疑問無法解釋,要是王敦和諸葛京在或許能問到些答案。想到這,就問江嫂道:「請問江嫂有沒有看見另一個公子,他叫王敦,或者說喬大夫有沒有和我幾乎同時收治了其他落在江里的病人,他和我一起的。」
江嫂拿起他腦門上敷著的手帕,在熱水盆中投了投說道:「我們夫妻兩個就收了你一個,已經讓我們忙了這許久,一直都沒做別的,也沒聽說過你說的那個什麼公子。」
劉秋心中一震,眉頭一緊,難不成王敦和諸葛京死在江里了?畢竟像他這樣醉著酒被扔在江里多數人都活不下來。看來江氏夫妻不大可能知道王敦下落,於是只好又問道:「敢問我在這裡有多久了?」
江嫂把投好的手帕疊了疊又放回在他頭上,然後才說道:「我們剛來這裡看到你時正是隆冬,還沒過年呢,現在都要盛夏了,你聽,外面的知了都開始叫了,這總歸要有半年了吧。要不說你命大,頭三四個月天天高燒昏迷不醒,春天都快過了方才蘇醒過來。」
劉秋點了點頭,心想應該是自己掉到江里后沒多久就被救到這裡,自己之前和王敦喝酒時,王敦還說過要回洛陽過年,從年前到現在可不已經有半年了么,便抱拳謝道:「多謝大姐這些個月來照料才救得在下性命。」
江嫂這邊卻道:「要謝你得先謝顧家小姐,我聽說是她帶人找到的你又把你背回來的,然後又和我們夫妻兩人侍候了你這麼些個月,白天晚上的沒少替你受累。然後要謝你得謝人家顧公,花了幾倍的價錢把我們請了來,縣裡的診室都只能讓徒弟們照看,這半年基本就給你一人診治,要是普通人家怕是你這條命就算能從江里撿回來也早沒了。」
正說著,忽然門外飄來一陣濃郁的飯食香氣,雲兒端著一個瓦罐走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個婢女手裡提著一隻食盒。江氏於是笑道:「怎麼小姐剛才一害臊便跑到後面親自下廚了?」
雲兒這邊卻氣乎乎地說道:「哼,本小姐閑來無事就燒了點吃的,想著這邊有人正需要這才拿過來。」
江氏笑道:「好了,看著都已經過了晌午,我這就去吃飯,公子就交予你照顧。」
說罷便知趣地讓婢女把食盒放下,兩人一道轉出房門。雲兒打開瓦罐,屋內瞬間溢滿了一室雞肉的香氣。劉秋這半年來病得嚴重,一直除了湯藥就是被喂各種粥湯,今日方才能坐起來吃點正經餐食,一聞到香氣肚子里馬上就跟著叫了起來。
雲兒從裡面撕下一塊雞翅遞給他,說道:「我前日問過喬大夫,你氣血虧虛,要多用些補品,我以前常用瓦罐燜了雞來吃,這次除了生薑又額外加了些党參,你吃吃看。」
劉秋嘗了嘗,確實比自己以前吃過的雞都要好吃很多,於是覺得奇怪,就問道:「你是怎麼能把雞燒得這麼好吃的?」
雲兒說道:「除了生薑、党參,我在裡面還加了些白芷,不光能去除腥氣,還能使雞肉有些不一般的香氣,又能祛濕、驅風、消腫、止痛,正適合你現在的情況。」
說完,打開食盒,裡面原來是一小盆米粥和一個空碗,便盛了一碗粥擱在劉秋身旁。劉秋想,大概以前在湖中島上她也常這樣燒來自己吃吧。劉秋讓她自己也吃一點,雲兒只是笑著搖頭,說已經吃過了,依舊撕了雞肉送到他手上。劉秋這二十幾歲的大小夥子已經半年左右沒像樣吃過東西,這次體力有些恢復胃口也好許多,沒一會就吃光了一整隻雞和一小盆粥,只剩下罐底切成一片片的藥材。雲兒遞了條手帕給劉秋擦乾淨手。劉秋邊擦著手邊說道:「你以前也常這麼燒的吧?」
屋內的氣氛瞬間就凝固下來,雲兒從袖子里又摸出條手帕,低頭默默地擦了擦手,回了句「是」。
劉秋也不知道再繼續說些什麼好,只得悠悠地說:「我也一時無法想象長年在小島上獨自生存的野孩子怎麼就成了顧家小姐。」
雲兒沒有說話,劉秋也沒再問下去,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僵持著。過了一會兒只聽門外一個男人咳嗽了一聲,劉秋循聲望去,竟是顧榮來了。一旁的雲兒起身叫了聲爹,劉秋雖然已經知道她是顧家小姐,不過看著她管顧榮叫爹還是有種奇怪的感覺。顧榮緩步走來,對劉秋施了一禮道:「我剛才聽江氏說你已經能坐起來,也能說話了,故此才過來看看。劉公子別來無恙?」
劉秋差點被這套假正經給氣笑了,不過畢竟顧榮幾乎和他父親一樣大,只好也拱手還禮道:「別來無恙。多謝顧公的救命之恩和這半年來的照顧。在下不便行禮,還請諒解。」
顧榮坐在床邊,對劉秋說道:「要說救命,公子這條命卻是駙馬救的,我們只是找醫生診治罷了。」
「什麼!王敦還活著!?」劉秋一聽到王敦的消息頓時失聲道。
顧榮於是答道:「那是年前的一個夜裡,突然有州里的差役來到府上代揚州牧來傳命。王家貨船在丹徒上游不遠處被匪徒所劫,駙馬就近找到州牧府衙,說是自己和公子一同被扔到江中,只是自己天亮后在岸上醒來時卻不見了公子的蹤跡。於是州牧大人差人一方面尋找失蹤貨船,一方面沿江搜索公子下落。長江向東出了丹徒便到毗陵和吳二郡,因為我家在郡里有些聲望,州牧便讓我們協助查找。我家上下屬雲兒水性最好,不僅對郡里沿江水路頗為熟知,對沿途較大的船東和漁戶也非常了解,故此便讓她帶了些家僕沿著江邊尋找。幸好我們顧家在這一帶都有些名望,便也發動下面一併尋找,最後在滬瀆附近打探到一戶漁家在海邊沙灘上發現了你並接回家中,只是你當時已病得厲害,並不是漁家所能救治的,才由雲兒帶了一艘船把你接回來診治。」
劉秋暗思自己獲救也算經歷一番波折,當然更多的則是運氣,不過王敦是怎樣找去州牧府衙的呢?於是問道:「顧公可知駙馬是如何得救的?」
顧榮捻著鬍鬚說道:「當時差役說駙馬自己醒來時躺在一片沙洲之上,後來找到附近的漁民問打探清楚后才就近搭船去的州牧府上。前段時間駙馬曾派人來府上帶話說他已返回洛陽,現在正在南下來吳路上,幾天後便到。不久駙馬便要大婚,他是要趁婚禮前的這點時間來看過你才算放心。」
看來王敦不光活著,應該也沒受到傷害,「那先生是否知道另一個與我們一同隨行的叫諸葛京的現在怎樣了?」
顧榮搖了搖頭,「這個人倒並未聽說。」
剩下再要擔心的應該是那兩船價值連城的貨物了,不過既然顧榮方才一直都沒提到被盜的貨船,想來也不必問了。劉秋又看看一旁的雲兒,有點猶豫要不要當著顧榮的面問問為何之前一直要把女兒扔在荒島上不管,想想和顧榮雖然認識一段時間又不是很熟,而且因為南海貿易的事情王敦曾和顧榮多少有些不歡而散,自己雖然並沒有直接參与但總覺得顧家的戒備心總還在。雲兒獨自生活在島上或者有什麼不為人之的隱情,自己若直接去問不知會不會惹來不快。
這邊劉秋正在躊躇著,顧榮則在一旁發現了劉秋看雲兒時閃爍的眼神,大概猜出他所想,於是說道:「我聽雲兒提起過曾在湖上的小島遇到過公子,公子可能會對此疑惑。其實不過是小女與常人不同,自幼便喜歡在水中嬉戲,甚至到了連家都不肯回的地步,即使將她關在房內她自己也會想辦法逃到湖中,完全不像尋常大家閨秀。不過如果把打漁或是行舟這些事情交給她做倒都能辦得妥妥噹噹,但普通女兒家的針線女紅雲兒別說會就是連摸都沒摸過,倒是和周邊幾十里內的船東和夥計們都打得火熱。人家姑娘養在家中都白白凈凈的,她卻是整天在水上吹風把自己吹得黑黢黢的,而且為了下水方便從來不留頭髮,顧家的大族風範在她這蕩然無存,所以我們才從不向外人提起她。這次州府讓我找你我才第一時間派雲兒帶人去,這種活沒人比她更合適。」
顧榮這番解釋下來讓劉秋重新認識了身旁這個曾經的野小子,不過反過來又多少有些困惑為何顧榮這種高門大家能生出這樣的女兒。但還是向雲兒施了一禮道:「多謝小姐這次救命之恩。」
一旁半晌沒說話的雲兒這時才開口道:「上次公子在湖中救過我一次,這次我們便兩相抵過,互不相欠。」
說罷便把碗盆等物往食盒中一塞,提著就走出門去。劉秋不想這姑娘還是當年島上那個野小子的作派,只能愣在那裡看著她離開。更想不到的是顧榮這時亦抱拳道:「公子今日剛剛能坐能講,這半天下來講話一直沒停過,想必也累了,先就此別過,待來日與公子再敘。」說罷便告辭離去。
劉秋暗想父女倆這說做便做說走便走的脾氣倒真有幾分相像。不過正如顧榮所說,床上躺了半年,偶爾坐著說半天話確實有些疲累,於是把身後墊高的幾個枕頭都抽出來扔到床側,合上被子又昏昏睡去。
之後幾日,劉秋的體力漸漸恢復,便時常坐在床上與江氏聊天,又過了兩天,更是每天白天都要讓人扶到院中坐在亭下。雲兒依舊常常來看他,經常會燜些豬肉、雞肉或者燒了魚湯帶給他吃,但不知什麼原因卻難得與他再說上兩句話了。
這樣十日之後,王敦卻如約而來。他被顧榮引著前來,剛好撞上閑坐曬太陽的劉秋。半年不見,這新駙馬反倒比之前顯得更為貴氣。平日只見他都別一根玉簪,這次卻戴了一頂小冠,冠以玳瑁為底,上面嵌了塊羊脂白玉,中插一根金簪,身上著一襲蜀錦織就的大紅衫袍,腰間懸一塊湖藍色的琉璃佩,看上去再非夕日跟在王戎、王衍身後亦步亦趨的那個阿黑,而是新任駙馬督尉王處仲了。
王敦忙上前幾步,半跪在面前,緊拉住劉秋的手有些激動地說道:「承露,許久別離,不想你我兄弟還能在此相見。」
說罷,眼中竟湧出些許淚花。劉秋抬頭看了看王敦,這麼些日子不見,這阿黑的臉上稜角比以前越發突出,眉宇越發粗獷,確實更像皇帝的新駙馬了。而後便說道:「我亦想念處仲,多虧你及時求助州牧和顧公四處尋找,不然我們還真難得再有今日相見呢。」
雖然這半月以來劉秋恢復得很快,但他對王敦來說已經不是半年前那個有說有笑御鶴而行沾了些仙氣的劉秋,而是一個蒼老許多的病人。這樣巨大的變化,讓王敦不由低頭啜泣起來。劉秋忙拉起他,用袖子幫著擦去眼淚,緩緩說道:「公子如今已是陛下眼中的紅人,之後尚有遠大前程,怎能為我便如此哭泣?何況你看,我這不是已經好多了么,能走能坐能吃,再過些日子說不定還可與你同回洛陽參加你的婚禮呢。」
王敦於是哽咽著說道:「那兄長你一定要快些好起來方能不錯過我的大婚。」
這時只聽王敦身後一人沖著劉秋喊道:「公子、公子!我可看到你了!」
劉秋抬頭一看,竟是劉玫,忙說:「沒想到叔叔竟然也一同前來。」
劉玫走上前來,用手撫摸劉秋後背,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帶哭腔道:「公子受苦了,幸好駙馬差人帶信,老爺才得知你出了意外,這才讓我搭了駙馬的船前來看你。」
劉秋拉著族叔的手說道:「我雖遇意外,不過幸得顧公搭救又派人診治才算保住一條性命。」
顧榮忙在後面答道:「劉公子不必客氣,你是我府上貴客,能留公子在府上乃是我閤府幸事。」
劉玫又道:「老爺聞知公子出事,已數日不得安寢,今日得見,我總算可以回去向山陽公復命了。」
王敦扶著一旁的石板準備彎腰起身,劉秋忽然想起諸葛京來,便問道:「處仲可知東宮舍人是否無恙?」
王敦起身坐在一旁答道:「我醒來時行宗也躺在不遠的沙灘上,我們倆都無大礙,後來他便回京向太子報信了。」
劉秋聽罷心才算放下,不料王敦又說道:「除了我們三個,兩船貨物和船工都不見了,想來凶多吉少,這一趟想必太子妃要損失一筆大數目,而且我和諸葛京的隨身佩劍都不見了,我那把劍雖遠不能和他那柄『章武』相比,但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劍,看來都一併被那幫劫匪拿走了。」
劉秋自己佩的雖稱不上什麼好劍,但畢竟是當年王敦所贈,於是就問一旁的顧榮是否看見,看見顧榮在旁搖頭,只好說道:「倒是可惜了當年處仲所贈的佩劍。」
王敦一旁恨恨地說道:「一把劍還勞大哥惦記,但這次我們損失更大的是兩船貨物,先前我剛一回京便報予我家族兄和族長,他們已動用各種關係派人查探,定要找出那幫水盜。」
說完又有些喪氣,「只是半年下來沒有查到任何消息。」
劉秋看著他那傷心的樣子試探著問道:「敢問處仲,你家這次損失有多大?」
王敦頹然坐在劉秋一旁,以手扶住頭道:「雖然族兄沒有和我講具體數目,但兩船貨總得有十數億錢,大多是賈妃的,我家幾個兄長雖沒那麼多,但也損失了約千萬錢。」
聽了這番話,顧榮和劉秋幾乎同時驚道:「什麼!」
都知道琅琊王家富敵王候,不想一出手就是千萬錢的水平,更想不到他們聯合京中權貴竟能籌到十數億錢,朝中重臣一餐飯能吃到數萬錢確實也就不足為奇。不過想想洛陽城外王家一排排巨大的水碓和佔地龐大的城郊別墅也就不算太出乎意外。不過劉秋還是不禁問道:「那麼多錢我們當時乘船來時怎麼一點都沒看見呢?」
王敦搖了搖頭,「長兄有所不知,這種交易都是以貨易貨,因為和對方熟識,我家早已提前派船把胡商需要的絲綢、瓷器和黃紙用船裝著交給他,如果能運回波斯他便可獲十倍甚至百倍之利,我們從他處拿貨也同樣道理,這種交易中銅錢反倒沒什麼用了。」
劉秋見他傷心,又問道:「那是否這次劫掠會是胡商所為呢?」
王敦回道:「這種貿易最重信譽,如此才能常年往來於兩地,何況若他為兩船貨物得罪太子妃和我王家,怕是以後再不必來我大晉貿易了。」
劉秋知他難過,於是抓住他的手轉移話題道:「你如今馬上要大婚,怎的跑來這麼遠,不怕影響了與公主的婚期么?」
王敦答道:「數月前我雖已得知兄長獲救,不過您一直昏迷不醒,總要看過才算放心。這次劫船我家損失慘重,連婚禮準備都大受影響,不過所幸公主聞聽我家有此變故便去求陛下額外又賞賜了數倍嫁妝並額外又陪嫁了幾十名婢女,公主已答應到時自會從嫁妝中取出一部分供我家所用,我倒是不勝感激呢。」
劉秋見襄城公主如此體貼夫家,自然要寬慰幾句,「難得公主如此願意幫襯,來日必可與你舉案齊眉。」
王敦面露歡喜,「那就借你吉言了。不過此次前來我還有一事想要與顧公相商呢。」
顧榮一聽,忙向內室相請,「劉公子在院中也坐了半晌,怕是身上總會有些疲累,不若我等到內室再談吧。」
劉秋便讓劉玫先同旁人暫且去休息,顧榮命人將劉秋扶入室內,讓他半躺著靠在床上,又遣一眾下人出去,這才關了房門轉身回來。王敦此時已坐在床尾,顧榮便找了把胡床坐於一旁。
這王敦便問道:「顧公這數月以來可曾有得到些劫匪的消息?」
顧榮答道:「駙馬應知此事甚是棘手,事發之處雖在丹徒上游不遠,不過此處水路四通八達,由丹徒南下運河是吳郡、會稽諸地;由長江順流東去可抵達江口出海;對岸的江都北上可入淮水;溯長江西去則達荊州、豫州諸州,又可轉入彭澤、漢水眾多支流,實在無從查詢。這其中光是我吳地一帶大小水路都有數千里,實在如大海撈針,我們能在海邊尋得劉公子已經是天大的運氣,但這種幸事實難再次發生。」
王敦搖了搖頭,「我也只是多問一句,顧公不必過慮。上次我和劉公子來時曾邀陸氏兄弟北上京城,如今卻已耽擱許久。先前我回洛時,族兄多次催問,說是他手中舉薦之權尚未來得及用,不可讓士衡、士龍這樣的大才淹留在別處,又詳細問過上次江左之行,責我語多輕慢,所以此次亦要遣我再次南下相請。只是不知他二人如今是否還在府上?」
顧榮聽罷略為沉吟,捋了捋鬍鬚說道:「上次駙馬並未對北行之事有所明示,所以陸機和陸雲在我這等了月余見一直沒有消息,家中又有事,故此已南返華亭去了。華亭離這裡尚不算遠,今既王大人再次相邀,我差人去請便是。」
王敦聽罷說道:「這樣好便是好,只是我現下婚期已時日不多,今既已經見到承露,明日便要趕回洛陽,怕是等不及了。」
顧榮又思忖半晌,手拈鬍鬚道:「我想陸氏兄弟如真要北行必得對路上一應事宜多加準備,且家中諸事亦要有所交待。即使早早到了京城,駙馬今秋大婚怕王大人也抽不出時間向陛下舉薦。如今劉公子病已轉好,但現下仍不宜遠行只可靜養,再有半年左右應可痊癒,不若明年與二陸一併北返,駙馬以為如何?」
王敦看了看一旁的劉秋說道:「看來剛才邀承露參加婚禮是笑談了,大哥安心在此養病便是,待來年身體痊癒再來洛陽與我相聚。」
劉秋忙說道:「那隻能勞煩顧公再派人知會陸家,說是駙馬盛情再次相請北上,到時我便與二陸同赴洛陽與處仲相會。」
顧榮又對王敦說道:「如此我便先替陸機、陸雲多謝駙馬與公子盛情,讓他們來年如約北行便是。」
王敦雖然心中仍對顧、陸兩族一直不肯透露半分南海貿易,甚至連一點想要在商船方面幫忙的意思都沒有而耿耿於懷,不過之前在洛陽時王戎確實告誡他不要過分得罪江左大族,先把陸機、陸雲請到洛陽便可。現在劉秋又從旁幫忙周旋,於是也只好順勢道:「陸機、陸雲兩位公子原本名震江左,家兄早就仰慕其名,故已反覆叮囑我務必要請他二人北上。既然顧公有意要讓他們與劉公子同行,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如您所請回京向家兄復命。」
王敦與顧榮各自散去后,劉秋又找來族叔劉玫長聊到晚上,畢竟第二天他就要隨王敦返回,幾年未見也實在是有許多話要聊。不過時間比竟有限,第二天,王敦便帶著一眾人在顧家門口登船北返,只留下劉秋養病。沒多久雲兒也不見了,劉秋雖然問了江氏夫婦,但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最後還是顧榮提醒他,雲兒時不時會自動消失一段時間,如果不是去了周圍的幾座湖裡就是不知搭了哪個船東的船進了河道或者長江,她是個離了水就渾身不舒服的人,上岸用不了多久就得回到水上去,這次自劉秋獲救她多半年呆在家裡,已屬非常難得。劉秋於是放下心來,知道這個假小子即使被扔在野外不會有什麼問題,也就在顧家安心休養。
半年後,劉秋的身體基本已經復原,不僅可以下床自由行動,又在顧府要了把木劍,每天勤加練習。過了些日子陸家兄弟果然如約前來,劉秋被叫到顧家大廳陪著顧榮一同會客,這次除了陸機和陸雲,還另帶一人前來。這人年紀比陸機要大些,有三十多歲,鳳眼蠶眉,頭上戴一方白絲綸巾,身著粗布黃衫,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發光。經過顧榮介紹劉秋方才知道這是陸雲的三哥陸玄,也是陸家僅存的三兄弟中最年長的一位。劉秋一邊與他施禮一邊想,這陸機陸雲看上去都白白凈凈的,一看就是讀書人的樣子,沒想到這陸玄倒是一副軍人模樣,與兩個弟弟完全不同。
只見陸玄向劉秋施禮道:「之前在家中就常聽士衡和士龍提起閣下,不僅和王駙馬一樣通曉詩書精於兵事,又是張天師高徒,對仙道之事亦有所長,今日能得一見真是三生有幸。」
劉秋忙還禮道:「陸公過譽了,要是我真有您所說的那麼厲害,也就不會在顧府上養一整年的病了。」
陸玄這邊卻說:「公子莫要謙虛,昏迷中被扔在冬季的長江中如果是普通人早就必死無疑,可見公子不只體力非常人所及,又有吉人天相,這次不過是一次挫折和考驗而已。」
在顧家住了這麼久,劉秋倒首次聽到對劫船事件這樣的新鮮的觀點,之前無論王敦還是顧榮都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錢財貨物的損失和搜捕盜匪的難度上,連劉秋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昏迷后能在冬季冰冷的江水中一直漂到江口還撞斷肋骨的情況下最後居然能活下來的事實,可見陸家僅存三兄弟中的大哥確實對事態有超出普通人的判斷力。
劉秋正想著,這邊陸機卻拿出一封書帛呈給劉秋道:「這是我最近方才寫就的《辨亡論》,請公子品鑒。我陸家自祖輩起三代在孫吳為官,親眼見證了吳國的興起和衰亡,吳亡后我在家隱居十年,對這段歷史思考頗多,故著書以敘吳國教訓和祖父功業。」
劉秋小心接過書帛,對陸機道:「以公子之才在下哪配品評,我便先代為收下,待來日抵達京師我把此作呈予光祿勛王大人,如此方不負公子才名。」
陸機聽罷頓時面露喜色,不過依然說道:「想不到劉公子不只文武全才,對江左人士也如此謙遜而盛情,不像很多北人只顧著折辱我們。」
一旁的顧榮神色閃爍起來,忙接過話來說道:「陸家三位公子這次全部到來,真使寒舍蓬蓽生輝,只是不知此次是否三位是否要一同北上洛陽呢。」
陸玄答道:「吳亡之後我家人丁凋零,當初兄弟五人如今只剩下三人,怎好撇下諾大家業一同北去,兩個弟弟隨著劉公子同去便是。此次我來一是久聞劉公子大名便要沾士衡和士龍的光來此一睹名士風采,二是兩位幼弟遠行我這作哥哥的總要十里相送才算放心。」
劉秋這邊說道:「陸公所要見的不過是個劫後餘生的落魄公子罷了。」說罷,又轉身向顧榮深施一禮說道:「此次能夠僥倖存活,顧公所做一切,在下沒齒難忘。」
顧榮趁著劉秋行禮之時頗有深意地看了陸玄一眼道:「公子為這區區之事太過掛懷了,這些北來的士族中大概也只有公子肯對我等青眼有加。」
劉秋答道:「也許是我之前陪著師父在大江以南生活了十年的緣故吧,所以平常人喝不來的茗粥對我來說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劉秋喝了口手邊的茶粥,又繼續道:「只是我現下離京已有兩年,除了王敦大婚以外對京中之事一無所知,不知各位可有洛陽的消息,這段時間有什麼大事發生?」
顧榮雖遠在江南,可是對洛陽之事說起來居然也頭頭是道,「我顧家雖遠在江東,不過和城中郡守還算有幾分交情,顧家宗族也有些北去洛陽辦事或是南北往來販些南北物產,故而略知道些。如今陛下的身體彷彿已大不如前,聽聞早朝的次數亦明顯不如過去那樣多了,故而朝中之事常由外戚楊駿把持,聖上又封他為臨晉侯,『臨晉』二字常引發朝臣們的種種揣測。不過最精彩的卻是先前在江都為官的石崇,已由黃門郎一路升遷,現在外調荊州刺史,更奇怪的是不知他為何陡然而富,眼下正在京郊修造方圓幾十里的別墅金谷園。園內開塘作渠,又建亭台樓閣,多用金銀貴重之物裝飾顯得金碧輝煌,園內多蓄各色歌伎美女,富麗之氣可比肩皇宮。這石崇又精通詩文,兼具豪俠之氣,故而多延攬名士於園內賦詩作畫、清談飲酒,因此京中名士多以能到金谷園為榮。更為眾人津津樂道的是石崇與京中富豪鬥富,尤以與前朝文明皇后幼弟王愷的比斗最為精彩,大概是先前兩人在江都就留有舊怨,故而這鬥富雙方都寸步不讓。王愷用南方才能得到的甘蔗熬出的糖水洗鍋,石崇就用蠟燭當柴燒;王愷用罕見的紫絲布做了四十里的步障,石崇便用極為昂貴的蜀錦做五十里錦步障;王愷用多產於南方的赤石脂塗牆壁,石崇便仿照西漢皇家為皇后造椒房殿故事在家用南海之外方有的花椒塗牆。石崇之富大概只有當年漢文帝賜給銅山令其隨意造錢的鄧通可比,而奢靡風氣之盛怕是要前無古人。」
想不到才二年不在,洛陽就已經變成這樣。劉秋想著,看來是早先王愷數次重傷石崇,才鬧到今日的局面,可還是難以相信當年那個一心抓捕水盜的石崇會變成他們所說的樣子。過了一會,還是陸雲開口問道:「這次我等北行,不知除了王大人外還有哪些朝中重臣代為我兄弟舉薦?」
劉秋心想,王家為了南海的貿易才用舉薦吸引江南大族北上來與其交換,如今王敦一無所獲還丟了兩船價值連城的貨物,真不知道王戎會如何對待這兩兄弟。只是事已至此,江東士族也亟需在朝作官的機會,幾乎是一方願打一方願挨,也只能看後面如何了,於是便說道:「想來王家自然會儘力引薦,而以二位公子之才,京中其他王公大臣如若得知亦會向聖上推舉,二位自會魚躍龍門得償所願。」
陸玄聽了自然歡喜,於是施禮道:「如此,便要有賴劉公子多加照拂我這兩位弟弟,在下感激不盡。」
一旁的陸機則喝了口茶粥吟道:「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嬰我身。永嘆遵北渚,遺思結南津。行行遂已遠,野途曠無人。」
幾日後陸機、陸雲便和劉秋一道登舟北上,向著未知的洛陽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