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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八章:政見(一)

  皓月之下,長安街的一水深宅闊府幾乎個個都掛著燈。


  尤其是街頭的首輔大院,更是在數十盞燈火的映照下宛若白晝一般。


  靜心聆聽,便可以通過頻發嘈雜的腳步聲判斷出,此刻的首輔大院內怕是人數不少。


  白天的時候,朱允炆在奉天殿裏留下的課業對這群官員來說不算太難,畢竟眼下中樞各部的部院大臣基本都是建文一朝提拔起來的,沒有一個是洪武朝留下的官員晉升上來的。


  可以說每一個拎出來都能把《建文大典》背出一個七七八八,大致梗概更是爛熟於胸。


  把皇帝留下的課業做好,交付一份完美的過得去的答卷對這些人來說壓力都不大,但他們還是來到許不忌的府邸,不為別的,為的就是請教一下。


  皇帝留的這份課業,內裏到底是什麽意思。


  滿朝臣子,最懂帝心的莫過於許不忌,不找他請教那還能尋誰?

  正堂之內,許不忌高坐上首,右手的客位坐著王雨森。


  兩側依次擺放的座位之上,十幾名官員坐的井然有序,這些官,大多都是許不忌一手提拔起來的,算是所謂的許黨成員。


  “閣老,今日陛下的課業中提及了兩點,一是我大明何以有今日之盛,二一個,言我大明日後何以保持今日之盛。”


  十幾人中,接替許不忌吏部尚書職務的顧鳳和第一個搶先開了口,隻見他蹙著眉頭,措辭謹慎的試探道。


  “這兩個問題該當何解?”


  其餘人各個緘默,但眼神都看著許不忌,等待著後者能給出些許指示。


  但後者卻同他們一道沉著,隻是不停的撥弄著碗蓋,看著騰騰的霧氣發怔。


  “閣老?”


  顧鳳和焦灼的開了句口,打斷了許不忌的沉默。


  “鳳和,你是吏部尚書,你說當何解。”


  球又踢了回來,讓顧鳳和滯語。但許不忌開口反問了回來?他就不能不答?隻好硬著頭皮出聲。


  “治國首重具官,具能臣、具幹吏。今朝以《建文大典》取材?所具之官皆懂為官治民之道?故有今日盛世。


  隻要可以保證將來每一個新錄公員,皆可以熟讀《建文大典》?認真學習領悟陛下對於治國、治民的指示精神,在思想高度上同以陛下直接領導的內閣中央達到高度一致?就可以在未來繼續保持今日之盛?並且繼往開來,再辟盛景。”


  說完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應答之後,顧鳳和便看向許不忌,遺憾的並沒有從後者臉上看到什麽變幻的表情?隻得到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肯定。


  “嗯?這個回答就很不錯,潤色填充一番,便是上佳的文章答卷。”


  簡單的回答,在座的所有人都聽懂了許不忌的話外之意。


  那就是如果隻想要完成課業的話,那就以顧鳳和的這兩句為中心?緊扣住這兩點填些虛詞、實數亦或者地方政通人和之類的內容,就自然形成了一篇不錯的文章。


  顧鳳和猶豫了一陣?還是開了口:“下官等還是想聽聽閣老的訓示。”


  “訓示談不上,簡單說一下吧。”


  許不忌一樣沉吟了許久?終是放下了茶碗,廳堂內眾人無不正襟危坐起來?便是身旁同為閣臣的王雨森一樣神情端肅。


  “陛下問?我大明何以來今日之盛?當先知,今日之盛何盛之?”


  許不忌環視道:“若不及唐宋之治,不及先人大世,何已談盛。既言盛字,必是已遠邁前朝,那言古論今,今朝到底優於前朝哪裏。”


  總言治隆唐宋,那今日的大明到底在哪些方麵超過了唐、宋兩朝。


  “國家的核心在於政治,政治如果抓的不硬,那就沒必要再去談軍事、經濟、外交、科研、文化之類的附庸領域了。


  自陛下登基禦極以來,革故鼎新的第一步就是先動政治製度,成立了內閣,當時入閣的閣臣是暴昭、鬱新、楊士奇和解縉。


  內閣負責的任務是基本的政務決策、中樞運轉、協調地方和統籌國事,這是確定了內閣的職權範圍,在唐宋兩朝中書門下這一政治製度的基礎上,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擴權。


  內閣接管了我大明絕大部分的簡易政務,每一名閣臣幾乎都忙碌於會山會海和數之不盡的各省奏疏之中,而陛下較之於太祖皇帝可以從案牘之中抽身出來,集中精力的編著了《建文大典》。


  這一步,改變了我大明錄官取材的方向,繼而廢除科舉製,取消了官吏之間的身份鴻溝,新的官員不再隻是一名進士捧著本《縣令到任須知》就可以走馬擔任的,而是需要一步步從一個基層的公員慢慢升遷。


  這些從底層一步步擢升起來的官員更知民事,施政統轄遊刃有餘,民無怨諸事興。


  一縣興、一府興、一省興、舉國興。


  繼而才有的大盛之日,所以這首問,我大明之盛優於唐宋的,便是製度上的優勢。”


  許不忌說了一句製度優勢,所有人便心中多有感觸。


  國家的興盛衰敗基於這個國家的政治製度是否先進與合理,是否具有解決國家、社會、民間隨著時代進步而不停生出的各種的矛盾和籲求。


  如果這個政治製度可以解決這些,亦或者當時不能夠解決,但這個製度具有極其良性的自適應和調節能力,可以花費一定時間以轉變施政方式的辦法來解決這些層出不窮的籲求及其矛盾,那麽這個政治製度就是極其完美的。


  “我們隻有好好審視一下唐之後的遼、金、元、宋四朝的更迭滅亡,才能真正回答好陛下交代的課業。


  在明之前更迭的王朝中,唐朝必是曆史上極其重要的王朝裏程碑。


  無論是軍事、外交、經濟、文化、科研技術和社會體係及其製度都在曆史上留下了輝煌的印記,唐朝滅亡之後,五代十國包括後繼入主中原半壁江山的遼、金其國體和行使統治的大概架構幾乎都在唐朝留下的曆史影響中打圈圈。


  宋朝較之這幾個朝代,算是一隻腳邁出了唐朝留下的盤子。


  唯獨有著極其嚴重區別的,便是唐朝一直在想盡辦法的進行中央集權,宋朝也在進行中央集權。


  兩朝同時中央,卻有根本上的不同。


  唐朝的中央是皇帝一人。


  宋朝的中央就是中央,是皇帝與士大夫階級共存。


  隻是皇帝的中央,是將政治製度和統治體係變成皇帝一個人手中的私器。


  而到了宋朝,基於當時的曆史籲求和一些政治上的交互因素,宋太祖和宋太宗定下了與士大夫共天下的祖製。


  政治製度和擁有對這個國家行使統治權、治理權的體係變成了公器。


  即位列中央的每一個人都有權觸碰。


  而士大夫階級不可能如皇帝家那般無二,父傳子家天下的搞一輩傳一輩。


  士大夫階級就好比活水一般,隨著科舉的舉行不停的湧入新人和後來者,繼而淘汰掉年邁者。


  等到王荊公變法之前,這柄公器已經從專屬於中央變成了專屬於整個國家的士大夫集團。


  這便是荀孟之變,荊、溫二公兩黨相爭足足持續了近百年之久的禍根。


  每個官員都擁有使用公器的權力,互相之間自然可以進行傷害和討伐。


  這種製度的優點也一樣明顯,基層的官員可以根據不同地域的風土人情自行施政,而不用整天在‘法統’與‘道統’兩黨中搖擺不定。


  不用糾結於到底是守政治還是守倫理。


  這一點在《建文大典》政治卷中,陛下寫過兩篇文章,分別是《對王荊公保甲經製研究》與《宋史研究》,將兩宋時期,不同黨派思想之間的衝突展現的淋漓盡致。


  多黨爭執的同時,中下層地方的政務運轉依舊流暢,並且仍舊在恪守基於各地不同的社會複雜情況進行施政,保障了民生的發展和經濟的進步。


  這便是為什麽南宋時期經濟、人口、文化及科研水平都在迅猛發展並且超過唐開元盛世的原因。


  在政治製度上,宋與唐算是各有優弊。”


  緩了一口氣,許不忌潤了口嗓子,繼續說道

  “蒙元國運不足百年,就在於其毫無明確的政治製度。蒙元王朝的官僚體係毫無製度化特征,完全是以極其野蠻的方式在摧毀原本已經趨於成熟的政治體係,行使專斷且冷酷的統治權,無視社會籲求,迫使各個領域的矛盾在不停累加,直到在矛盾爆發下轟然倒塌。”


  說道這裏,許不忌已經簡單講述了唐宋元的政治製度導致的盛衰緣由,眾人便更加嚴肅起來,因為說完了元,下麵要說的一定是當朝。


  “陛下以唐宋為借鑒,以蒙元為警示,規製內閣,就是在重新建立新的更先進和優良的政治製度。


  公器歸於中央,歸於陛下之手,而後經陛下的允肯,轉借內閣使用。


  而後內閣再將公器的部分使用權下放到地方,既保證了地方政治運轉的靈活,又免除了地方因為擁有自主獨斷權而在發生政見不合的時候可以互相黨爭而導致出現政治內耗的風險。”


  如果沒有朱允炆的橫空出世,了解明史的都知道,明朝的政治製度基本與宋朝無二,都是皇權--官僚體係製度。


  這個製度的優點就是穩定,更重要的便是因為官僚體係因為會源源不斷的湧出後繼者從而可以時刻保持著活力。


  這也是明中後期,皇帝哪怕數年、數十年不上朝,這個國家依舊能夠有效運轉,且被整個國家過億百姓普遍認可。


  但這種將權力公器完全公用帶來的風險便是政治權力的轉移。


  明朝從朱棣登基開始,文官集團的勢力便已經坐大,形成了對皇權的威脅和反壓製。


  說到底,就是開始跟皇權爭奪公器的使用權和使用範圍。


  比如抱團對抗朱棣易儲,阻礙朱棣遷都。


  洪武皇帝親命‘內臣不得幹政’,這塊巨石就鎮在後宮,六個大字朱棣是一個都看不見。


  培養內宦讀書識字這個頭就是朱棣本人開的。


  先於京營設監軍,後於邊鎮設鎮守。


  這都是宦官幹涉軍政的壞頭。


  而後複錦衣衛,加強特務機構的特權,都是皇權與官僚體係爭奪公器的具象化手段。


  所以才導致有明一朝,宦官之禍甚烈、東林黨之禍更烈。


  朱允炆登基之後,在一開始選擇的手段一樣與朱棣無二,包括添設西廠、強化了禦前司下轄的特務機構特權,並且在不停的用盡手段來神化自己的地位,最終將自身完全神聖化。


  徹底的將公器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待凝全國與一身之後,朱允炆才開始慢慢的釋放權力,將公器借與內閣去使用,借與全國的官員去使用。


  而新的官僚體係為了能夠繼續行使對公器的使用權,就必須在有限度的許可範圍內行使職權,也就是說,這些官員唯一有資格做的,隻剩下幹好分內之事。


  新選拔出來的官員是捧著《建文大典》成長起來的,源源不斷的將官僚體係重整,那麽隨著一代代的更替,就會使這一製度穩固下來,對官員在其仕途生涯和施政過程中形成製約作用。


  所有新上位的官員已經習慣和養成了對這個製度的熟悉和依賴,當他們上位的官員下達錯誤的行政命令時,這些官員就會自發的抵製。


  而當他們下屬的從官逾矩時,都不用更上一級的監察機關介入,他們自己就會將這些弄不清公器歸屬權的下級官員踢出官僚體係中。


  小範圍的、影響力不大的政治決斷,地方的官僚體係成熟運轉,基於民生、百姓的訴求和社會的籲求進行貼合實際的政治決斷,頒行行政命令或政策,解決矛盾。


  而大範圍的、影響力巨大的政治決斷,一級級上報到中央,內閣可以處理的便處理,處理不好的,最終還是交由皇帝親自決斷。


  使整個國家保持高效且健康的政治決斷能力。


  “由陛下製約內閣,內閣製約中樞,中樞製約地方,地方製約百姓。天圓地方,各司其職各有規矩,所有政策層級落實,地方百姓與公衙保持思想一致,哪還有什麽政策是落實不好的?隻要落實的好,自然就可以出成績。”


  許不忌做了最後的總結發言:“所以,這才是我大明有今日之盛的緣由,而如何在未來繼續保持今日之盛並且再攀高峰,核心點也在於此,必須維護和穩定這一政治製度絕不能也絕不允許思想上有任何動搖。


  那就是高舉維護公器永歸皇權的大旗,並堅定不移的保持這一政治立場,竭心盡力的做好各自份內工作,如此,則可以用保政治昌明、國家繁榮、社會活力、強國富民。”


  這番作答,算是讓眾人終於明白,為什麽朱允炆敢如此放心的讓許不忌大膽施政,並且毫不猶豫的進行放權。


  從常熟一步步走出來的許不忌,本身一直都是擁戴和支持皇權的鐵杆擁躉,是全大明皇帝的頭號死忠粉。


  瞧瞧人家這政治立場多麽值得稱讚。


  “任何一個大明人,隻要想要讓這個國家強盛下去,那就必須要擁護現行的這一政治製度,這是沒有任何可以商量餘地的基準點。


  凡是任何打著為國為民旗號,卻暗中反對和非議這一政治製度的,都是在破壞我大明安定繁榮的大好局麵,對這種官員、個人,國法無情,一定要予以嚴厲的、毫不留情的懲治。”


  在最後,許不忌又強調了一番:“還是希望諸位能記住陛下那句諄諄教誨,國家是屬於人民的,我們的公權力基於人民得公信力。


  因此,任何官員都沒有資格變公器為私器,變公權為私權,但凡弄不清楚這一點,行逾越之舉措的,隻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滾蛋!”


  眾皆肅穆起身,躬身致禮。


  “閣老教誨,下官等永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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