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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湖畔學堂開學(下)

  建文六年的六月二十六日,玄武湖畔的學堂宣布正式開課。


  十七名入學的學生早就從各自的房舍內來到正堂內候著了,湖畔學堂朱允炆選擇的是全日製寄宿製,每一個月的月底三天才會被允許回家,除了朱文奎這個皇子以外。


  辰正,隨著一隊隊內侍和宮娥的隨扈隊伍到來,朱允炆這個大明的建文皇帝,湖畔學堂的主講師便出現在這群孩子的麵前。


  “見過恩師。”


  朱允炆三令五申這學堂內沒有皇帝,隻有師生,因此這群孩子隻好大著膽子喚了一聲恩師,

  “都坐吧。”


  朱允炆甩開袍袖,肅容落座,審視著眼前這十幾名孩子。


  “朕是你們未來幾年在這湖畔學堂的主講師,朕每個月都會來一次,而其餘的時間,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這五天,楊閣老會為你們授課。


  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這五天,燕王會為你們授軍略。


  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二十七這五天,魏國公會帶你們強身健體,習弓馬刀劍之術。”


  朱允炆說完,這些孩子便都目露狐疑之色,除去這些日子,一個月下來可還有不少天沒課上呢,難不成是休課日?


  想開口,顧忌著朱允炆的身份,都不敢多嘴,還是朱允炆自己接著自己的話茬來說。


  “不要想休課的好事,除去朕與幾位講師之外的日子,朕為你們安排了其他的講師。”


  而後,朱允炆轉身,他的背後是一塊巨大的‘白板’。


  黑板這年頭做不出來,禦前司隻好為朱允炆準備了一塊白板,用十幾張展幅超過一丈五的宣旨通過滾壓,使得密度增高,硬度變大,之後填進木框內,供朱允炆和幾位講師來使用。


  這種方法好是好,就是過於浪費和奢侈了。


  寫滿一次就要換一次,可不像板擦那麽方便。


  提起筆,朱允炆寫下四個字。


  “士、農、工、商。”


  “這就是你們其他時間的老師。”


  迎著這群不解甚至是有些詫異的目光,朱允炆說道:“朕為你們挑的老師將會包括各省司產不同的農民、虞衡司不同崗位上的工匠、自遼王及下不同身份和家私的商人以及品軼高低不同的官吏,這些,將來都會是你們的老師,他們不會教你們知識,他們隻負責講故事,講他們自己身邊發生的事,你們負責聽和思考,僅此而已。”


  看到這些孩子都有些支支吾吾的樣子,朱允炆便敲了敲案:“這裏是學堂,你們任何人有疑問都可以大膽的說出來,不用顧忌所謂身份,但是,要舉手。”


  ‘唰。’


  幾乎話音一落,於謙已經率先舉起了手。


  “學生愚昧,敢問恩師,士者,承上啟下安撫地方,故而要學。


  商者,利通而國富,國富可強兵,亦需學習。


  這農為種地、工為製器。有何可學之處?”


  於謙的意思並非是狹隘的看不起工農,這學堂之內的所有人也沒有把他這番話的意思往狹隘上去想。


  工農的重要性大家當然都懂,於謙想表達的意思是,工農雖然極其重要但也過於簡單了,沒什麽好學的,既然沒有什麽好學的還需要單獨授課嗎?


  難不成讓這屋子裏的十幾個神童學會之後去種地嗎,太暴殄天物了吧。


  “你坐下。”


  朱允炆手掌下壓,笑著解釋道:“朕再強調一下,朕不是讓他們來授課的,是讓他們來講故事的。


  農,除了種地以外,他們也是平民百姓,有家長裏短的事,讓他們來給你們講故事,就是希望你們可以從他們生活中的瑣碎小事中看到最基層的社會百態,要反思一些好的或者不好之事存在的原因。


  朕教你們一句話,‘從百姓中來,到百姓中去’。”


  轉過身在紙上寫下這句話,而後朱允炆勾勒一個三角形,拿筆在三角形中橫劃兩道將其分成三塊。


  “九章算術中提到的勾股三角,你們應該是都懂這個圖形的意義,朕就不多贅述了,朕給這三角形取得名字就叫士農工商。現在朕來告訴你們朕為什麽要讓他們來給你們講故事。”


  提筆,在最下麵的那一塊朱允炆畫了一個圈:“按照開平方的算法,朕畫下來的這一塊是麵積最大的,甚至比上麵兩個加一起還要大,這一塊是什麽?這一塊就是胥吏、百姓、勞工、販夫。


  他們分別是士農工商四個階級中的最基層,也是構築我大明國體數量最龐大的群體,沒有他們,沒有大明。


  而中間這一塊,則是官員、地主、匠戶、商人。他們是在基層基礎上的進步者,擁有一定的身家私產和地位,他們領導著最底層的同時也承擔著管理的責任。


  而最上麵這小小的一塊,則是內閣、中樞各部署衙構成的朝廷,說到這你們有什麽發現嗎?”


  十七個孩子幾乎都舉起了手,朱允炆便隨意點了一個名。


  “在最上麵這一層沒有了農、工、商。”


  朱允炆滿意的頷首,誇讚道:“不錯,在這個士農工商形成的三角中,最上麵這一個尖,是沒有農工商三個階級的,隻有士階級的領袖,這說明什麽?”


  “說明農工商三個階級沒有資格出現在最頂層。”


  被點了名的楊稷傲然道:“民無學、工無智、商無德,不配出現。”


  朱允炆蹙眉搖頭,到沒有批評他,而是鄭重說道:“這說明這個結構是一個不穩定的三角。”


  眾皆嘩然。


  “朕是皇帝,這個勾股三角怎麽畫都由朕說的算,所以朕也不在這裏麵。


  而在這個三角中的最頂層,隻有士階級的領袖,所以他們在製定政策、管理國家、處理一些棘手的問題時,會自然而然的偏袒他們本身的階級,因此幾千年下來,士成為了這個國家當仁不讓的最大利益體。


  朕讓不同身份的人來給你們講故事,就是希望你們能夠從他們的故事中感受一下最基層士農工商之間的矛盾點。


  矛盾一旦越來越深,就會形成衝突,衝突變大就會出現大規模、大區域的動蕩,這個三角會崩塌,這個國家也會崩塌。”


  將筆放在筆架上,朱允炆喝口茶浸了浸嗓子:“朕說過你們是天才,所以你們的課跟地方學堂的課不一樣,你們不用從零開始的去學習那些教條式的知識,也不用依賴於古文典籍,更不需要看幾千年前的書,來學習先人治國的知識,你們需要的是自己悟、自己想。


  這些東西呢,朕以後慢慢跟你們講,今天朕給你們上第一課,國以何立。”


  國以何立。


  這是朱允炆為他們準備的課,也是一個問題。


  “開講之前,朕想先問問你們,國以何立?”


  孩子們紛紛舉手,能做出之前考學的兩道題,這種寬泛性的問題他們都已經有了各自的看法。


  “荀子曰: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


  第一個表態的是於謙,這個孩子堅定道:“學生以為,國以信立,國無信則民無畏。”


  朱允炆沒有表態,又看向楊稷,後者忙起身道。


  “學生以為,國以法立,法不嚴則國無法治民。”


  朱允炆仍然沒有表示出讚賞或者其他否認的態度,又問王與準:“你呢?”


  “學生以為,國以寬仁立。”


  王與準講出了自己的看法:“自古有仁治才有盛世,秦法嚴苛二世而亡,文景寬仁漢有四百,民力疾苦,有寬仁之政方可得萬民之心,民心有了,江山就穩了。”


  朱允炆挨個問下去,得到的答案也大多這三種,即法治、公信力和愛民恤民三種。


  “你們說的都有道理,這三樣都是一個國家所需要的。”


  朱允炆開口講課,這些孩子便都認真的拿起筆,在各自麵前準備的紙本上抄記起來。


  “為什麽需要法治、公信和仁政呢?因為占據這個國家絕大多數數量的是百姓,百姓最需要的恰恰就是這三樣,沒有這三樣,國家的根腳就會不穩。


  所以這三樣不是用以立國的,而是用以穩國的。


  國以何立,意指國家建立之初所需的東西,也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政治體係的建立,國家是一個行使統治機製和領導機製的整體,在這個整體中需要人為的行使統治領導工作。


  所以,一個明確的政治體係,這裏麵行使統治工作的人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所以說,立國的基本是政治,立國之後怎麽做,需要的哪些方麵才是你們方才提起的法治、公信力和寬仁。”


  立國首先要確定的就是政治體係,這個說法可能這群孩子聽不懂,但是後世學習政治和法治專業基本都能一目了然,這不就是立憲嗎。


  立國先立憲。


  憲法確定一個國家的政治中心,而後這個國家進行的一切發展、改革都要圍繞這個中心來進行,這樣路子才不會走偏,不會被其他國家亂七八糟的思想帶溝裏去,才會有凝聚力和執行力。


  這就是確定政治體係的重要性。


  “曆朝曆代的國家之所以相繼被青史所淹沒,我們這些後人在觀看史書的時候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原因,有的因為嚴苛而亡,有的因為過於寬仁而亡,要麽就是土地兼並、苛捐雜稅等這些社會上出現的種種衝突矛盾,但究其原因,就是因為曆朝曆代從剛一開始建立的時候,就是一陣子衝勁。


  咱們論曆朝曆代之亡國禍患,倒不如論的是曆朝曆代在政治上的得與失。”


  朱允炆自己說自己也在記,包括不遠處旁聽的楊士奇三人。


  “秦漢魏晉,隋唐宋元。”


  朱允炆將這幾個朝代的名字寫下來,審視之後,說道:“這八個朝代中,秦是在立國幾百年後第一次確定其政治體係,即商鞅法下的,以耕戰為基礎輔以嚴法的政治體係。


  漢,黃老學術往獨尊儒術的轉變也是在立國之後,到了昭宣中興,又變成博采眾家之長,王霸並行。政治體係多變,沒有明確的目標和核心點。


  魏晉倒是有明確的政治體係,九品中正製,一個注定被掃進塵埃中的妥協體製,禍國殃民。


  隋立國太短,無法評述。


  唐算是曆朝曆代之中,在確立政治製度最有建樹的一個朝代了,無論是他的政治製度、經濟製度、兵役製度,各個方麵吧,都是很明確並且有其鮮明特點的,不提其取得的成績,僅以政治論政治來說,唐朝亡國之後,五代十國這些個國家,或者過度到兩宋、遼金元。


  這幾百年的咱們漢人建立的國家也好、異族建立的國家也罷,基本都是在唐代製度的盤子裏打圈圈,再也沒有走出來過。


  就算有些革新的地方,也不過是換湯不換藥,換個署衙機構的名字,改個牌子罷了,從根本上,並沒有順應時代或者說民心,重新製定一個新的政治體係。


  兩宋朕懶的提,也不想說,倒是朕很想說一下元朝,說一下忽必烈這個皇帝。


  朕早前去過一趟北平,參觀了北平的元皇宮,也看了一些元宮廷內留下的一些個雜書傳記,朕看完之後非常的感慨,覺得忽必烈這個皇帝真不得了啊。


  首先來肯定一下,這是一個開明的君王,在他當皇帝的這些年,兩宋留下來的、封存的很多東西得以繼續進步,一些工匠的知識,冷門的數學,甚至包括造船、火器、天文,都在得到發展,而且文化上,元雜曲的誕生,也使得百姓民間生活變得充實。


  而在政治上,忽必烈雖然一竅不通,大搞所謂四等人製度,但是他有識人之明和用人不疑的心胸,軍事上,他在發現伯顏的無能後,拜張弘範做蒙漢都元帥,將軍事指揮大權交給了一個漢人。


  朝廷中,他用安童做丞相,用貪得無厭甚至是野心勃勃的阿合馬署理財政。這兩人合力確保了忽必烈時期,元朝各方麵的強大不會出現退步。


  阿合馬是忽必烈的財政大臣,也是元朝國庫的大管家,元朝糟糕的人分四等政治體係導致了糟糕的財政狀況和經濟製度,但靠著阿合馬,元朝愣生生的堅持了幾十年的霸國地位,阿合馬一死,元朝的經濟就全麵崩潰,民不聊生四海皆反。


  所以朕很佩服忽必烈,所謂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朕也學習忽必烈身上的優點。


  開學堂,就是希望將朕所學的知識傳播出去,來讓更多的人通過學習增長見識並且懂得思考,如何在將來遇到矛盾的時候,從這些矛盾中摸索出一條雙方共贏的道路來。


  不要繼續在這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政治圈子裏打轉轉。”


  朱允炆講的累了,就停下來歇一會,順道看一下下麵十幾個孩子的神情。


  這裏麵,有的一臉思索,有的一臉蒙圈。


  確立政治體係,對他們來說,甚至包括對楊士奇這些閣臣來說,都是太過於縹緲的知識點。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為朱允炆那句‘都是在唐代製度的盤子裏打圈圈’話而深受觸動。


  唐亡之後的幾百年,這些走馬燈的朝代可不就是一直在這個盤子裏打圈圈嗎。


  不跳出來,哪裏有不滅的朝代呢。


  總會被時代所淘汰的。


  這個時候,於謙舉起了手,朱允炆便抬手,示意前者起身問話。


  “恩師既然言立國在於政治,學生愚昧,想知今日我大明,可有明確的政治體係?”


  “沒有。”


  這個問題,朱允炆不假思索的就搖頭:“因為沒有,所以朕才要開學堂,而且讓這個國家不同身份的人來給你們講課,講故事,希望的,就是借助你們這些神童天才的智慧,在層出不窮的各種矛盾中找出原因,而後建立一個可以避免並且消弭這些矛盾的,能讓我大明和百姓可以穩步進步的新政治體係。”


  立憲這個想法,朱允炆沒有拿出來。


  不是他戀權,而是眼下的大明沒法立憲。


  讀書人太少,能有後現代見識的那更是一個沒有。


  這也就自然不具備立憲的基礎了。


  “生產力決定上層建築,而政體,決定生產力的進步速度。”


  前半句是朱允炆上一輩子最長聽的,而後半句則是他這幾年當皇帝的感悟自己加上的。


  一個糟糕的政體下,生產力不退步都謝天謝地了,還談哪門子進步和促進發展。


  沒有開明的君王和敢於革新的政策,那這個社會的生產力永遠都是在原地踏步,不到亡國滅種那一步,永遠都不懂的救亡圖存。


  “今日朕這第一課留下的課業,不用書麵的文筆,隻需要你們自己在腦子裏記下來朕今日說的這番話就足以,好好思考,如何才能確定一個符合時代進程,並且能讓士農工商得以安然共存,友好相助的政體。


  如何才能讓占據天下九成九數量的百姓的訴求得到實現,從而消弭掉那些令人棘手的社會矛盾。”


  湖畔學堂的課業按照朱允炆的想法,將永遠隻會是開放式的,所有的課業都由這群孩子按照他們自己的脾氣性格來進行體悟,最大程度保留他們的獨立思考能力。


  要不然,他就沒必要找這麽一批神童出來了。


  在他們還小的時候,給他們灌輸一些朱允炆迫切的知識種子,讓他們打小就開始重視思考如何為這個國家規劃路線,培養遠超這朝堂之上官僚的大局觀意識,這才是湖畔學堂的真正價值。


  朱允炆本打算再接著說幾句,雙喜已經湊了過來。


  “陛下,西南八百裏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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