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斂屍卷

  張長生睜開惺忪睡眼,手拿一把生鏽的三清帝鍾。


  門外夜雨淋漓,枯朽窗柩滴答作響,堂屋潮濕黑暗黴氣熏人,一具手腳斷裂的屍體橫陳床榻。


  這是哪裏……


  混沌的記憶湧入大腦,張長生很快從記憶中清醒,自己穿越了。


  當下是大端朝,靖皇四十一年。


  朝廷腐朽、冗官靡費、奸臣誤國、吏治敗壞、邊事廢弛、海倭侵擾,天災逢人禍,海內無太平。


  這裏與他前世生活的繁盛世道截然相反。


  顛沛、流離、人鬼雜處、妖魔侵擾。


  他現在正處大端京城,在西牌樓刑場臨街的一間斂屍莊子裏,做一個給死人縫屍超度的斂屍匠。


  什麽是斂屍匠?

  古人有規矩,死者為大,如果屍骨殘缺草草下葬,很難入輪回投胎轉世,哪怕僥幸入了六道,下世也會殘肢斷臂,缺胳膊少腿。


  為了讓死者入土為安、落葉歸根,世間開始出現斂屍人這種職業,有的地方被叫做屍裁縫、縫屍人、收屍客。


  斂屍和劊子手、喪夫、紙紮匠、仵作、趕屍人一樣,都是賺死人錢的行當。


  您甭管叫什麽,都是做的縫合屍體、收斂殘魂的晦氣差事。


  天天跟屍體打照麵,別說清白正經人家兒,就是像剃頭趕挑兒、搓澡修腳的下九流,見了都得躲得遠遠的。


  做這行最好五弊三缺,克死過親戚朋友兄弟姐妹,至少也得腿腳有點毛病,非得命硬孤煞,才不容易觸黴運。


  張長生前身在進京流民裏長大,小時候差點讓餓昏頭的土匪當兩腳羊給煮了,亂世孤苦伶仃,再加嘴有點結巴,自身孤煞,被人挑出來進了這種行當。


  世道混亂,好歹算是個謀生吃飯的活計,能填飽肚子,總好過當餓死鬼。


  “這地界世道混亂,禮崩樂壞!”


  張長生整理完記憶,不適感縈繞心頭,從前世歌舞升平到現在混亂崩壞落差過大,他沒辦法適應。


  更何況,這個世界已經不是腐朽混亂那麽簡單,更是鬼怪夜行、瘟疫肆虐…………


  京城西牌樓臨街的三十六間莊子裏,每年都有老匠人突然消失,換上年輕陌生的麵孔。


  張長生目前為止,還沒碰到一個活著身退的斂屍人,七竅流血、癲狂癡呆、缺手斷腳、消失不見、染病瘡癩,沒一個有好下場。


  他正細想事兒,窗外墨色中忽然響起更夫敲鑼聲,蒼涼的噩耗夾雜鐺鐺聲滲進屋裏:

  “二十四號斂屍莊斂屍匠空缺!二十四號斂屍莊斂屍匠空缺!……”


  張長生心頭像被貓抓,猛地顫疼一陣,又死了一個。


  亂世人命如草芥,誰不想做點幹淨體麵生意,他現在已經不是嘴巴結巴的張長生了,在皇城熙攘之地有個鋪子,就是賣點糕點,都比跟死人打交道強多了!


  可是,這麽好的事情,這麽會輪得到這些孤煞人。


  京城西牌樓三十六間斂屍莊,別說是整間鋪子,哪怕一根門釘都不屬於這些斂屍人,他們兩腿一蹬,連買裹屍席的銅板都扣不出來,哪有閑錢在鬧市開鋪麵!


  這三十六間斂屍莊隸屬殯葬司,是禮部、刑部和禦醫院聯合設立的屍體處理機構。


  他們這種斂屍匠,連短衣小吏都算不上,隻能算外包嘍囉,是死了隨時可替補的消耗品!


  他要是敢提不幹的話茬兒,都不用等到殯葬司主官點頭,隨便一個小官吏都能打發他走。


  撂挑子這可不是好事兒,別以為辭了斂屍活計就自由了,大端朝以“黃冊”勘驗戶籍,沒有黃冊,在東西市坊寸步難行,隻能被丟到永定門外的流民營。


  張長生心裏門兒清,在找到其他活命的辦法之前,斂屍匠的工作還是得先招呼著。


  ……


  張長生看了一眼銅爐,三株清香燃燒殆盡,待銅盆燒完紙錢,他看向床榻上的屍首。


  屍體是一具老年男性,手腳斷裂、脊骨錯位、腦袋頂著碗口大的疤,跟脖子隻連著一丁點皮肉。


  大端朝崇尚先德而後刑,按慣例春夏行賞、秋冬行刑,入秋以來,囚犯是一波接著一波被處決。


  砍了頭、領了刑,家人哭啼啼收了殘身,送到西牌樓的斂屍莊子。


  張長生的任務,就是給它們縫個全屍。


  針線穿鑿,縫皮釘骨,他在皮肉縫合處打上石灰粉,整理遺容毛發。


  一夜忙碌,原本慘不忍睹的屍體恢複如初,靜靜躺在床榻。


  張長生放下手中的針具骨釘,摸了一把額頭細汗,他心說這屍體死得那麽慘,幸好沒詐屍起魂。


  不過,他看著屍體,卻好奇起來!


  屍體官袍烏青,身前補子繡獬廌獸紋,大概是個品軼不高的風憲言官,屍體斷裂處有杖印,很明顯是打了廷杖,又斬立決。


  這種死法,忒慘烈了,這是存心讓他不得好死啊。


  張長生搜索前世記憶,靖皇打死的言官何止這一人,光左順門一事就活活打死十幾個。


  他正沉浸回憶,腦海忽然泛起漣漪。


  眼前仿佛籠罩輕紗煙塵,這縹緲霧氣中斷垣頹壁錯落堆疊、孤墳野塚綿延不盡、紙紮金銀奔流不盡。


  幽冥鬼府供奉著一卷破舊皺皮的卷軸畫冊,軸木蝕刻著三個詭異符文:

  斂屍卷!

  ……


  斂屍卷上,工筆篆刻,記下屍體生前往事。


  恢恢宇宙誕洪荒,天地萬象分陰陽


  人死燈滅塵緣盡,功過是非任爾評


  張長生眼睛仿佛打碎哈哈鏡,他所縫合的屍體生平化為皮影戲,徐徐開鑼。


  屍體生前本是戶部給事中鍾雲逸,沽名釣譽、故作忠直,常在廟堂之上吹毛求疵、批駁朝政漏缺之事,拿著“雞毛”在京城頗沽得清譽。


  曾有進京乞討的災民,餓昏在這鍾禦史門前,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亂世活人賤如螻蟻。


  這要是擱哪位王爺宗親、首輔門生府前昏倒,早就被護院扔到亂葬崗去了。


  鍾禦史一尋思,這不就是成全賢名的大好機會嗎,他不但把災民的頭疼腦熱治好,還額外給了幾兩碎銀子,可見他雖然喜好清名至少良心未泯。


  演戲要做全套,不讓文武百官看見他的“公忠體國”,那還是人嗎!

  這鍾禦史身為戶部給事中,時常留意與民相關的政令。


  他見災民氣色好轉,隨意閑話家常,災民是個直腸子,一番訴苦,從良民變災民,全給抖摟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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