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生命也已經進入倒計時
二女也許出於同情之心,想真心實意地開導我,她提議:“你那想法根本不靠譜,要不叫上鳳凰來坐坐,二文以前也直是耍了,多年以前就多輸了,叫她給講講她的故事。”二文就是鳳凰的老公。
“好啊,聽聽總是會有長進。”
這時,外麵忽然響聲大作,“咪哇,咪哇”,幾隻貓同時叫春的聲音不絕於耳,我看了看窗外,心想,鑒於我現在這種特殊時期,特殊身份,既沒有心情,也不適合聽什麽貓叫春,還是什麽貓叫冬的,隻是那叫春聲偏偏好比高潮迭起的叫床聲,聲聲不息。
二女給鳳凰打個電話,不一會兒,鳳凰就來了。她是我兩家共同的鄰居,中間隔著一條路。鳳凰四十多歲,三個孩子都已成家,當了奶奶,老娘,可她麵相一點不老,臉黑油明黑油明,沒有一個皺紋,尤其今天剛拉了頭發,齊腰的披肩發,當頭頂夾了一隻小蝴蝶,年輕得象三十多歲的小媳婦,自有一嘎嗒成熟的風韻。
鳳凰一邊給她孫子打毛衣一邊啦呱:“二文以前也是一天天耍了,拿上錢就上了賭場,錢不輸完不回家。他一回來我就罵,咋家難聽咋家罵,逮住個話就罵,想起個話就罵,想不起來了,重複著罵,反正他不聽,我也要罵,他是輸得眼紅了,我是罵他罵得眼紅了,家裏一天到晚不安然。”
我頗有同感:“我也一樣,龍到後來輸錢輸得沒臉了,人也變質了,有一分錢也想得趕緊上賭場,我也說他了,問題是說啥也聽不進去了,他根本顧不下考慮後果,已經到了那種瘋狂的地步。”
鳳凰說:“有一次我數落得他心煩了,跳起來就罵我,你咆你媽X哇,老子不要球你啦。”
我聽了,都感覺象下過一場冷雨,非常受傷:“那你就沒想過離開,再找一個,這世上又不是別的男人都死絕了。”
鳳凰不停地穿針引線,兩隻手象在跳舞:“沒有,我就不走,我一想我這三個娃,走了誰給養活了,死活不走,打上罵上也不走,反正我是他娶回來的,孩子也是跟他生下的,反正他得管了。”
我衝二女苦笑,我想,我不能忍,若是我,寧肯餓死,也不受他的侮辱。二女在擺弄她的那幾盆花,盡管她的花更象草,毫不鮮豔。
二女表示同意:“對,他不管叫誰管了。”
我表示反對:“我和你們相反,我覺得就是古話說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難道你就不怕他執迷不悟,死不回頭,你可咋過呀?”
鳳凰舊事重提,昨日重現,應該是感慨得不能再感慨了:“沒有,我就想,他總不耍呀,再做上些營生,慢慢把賭債清了,還是一家人。後來他耍得一分錢也掏不出來了,就剩下坐的了,來了要帳的,我好話給安排上走了,沒錢了,生活還得過,我叫兄弟焊了個車子,就是個站出街賣麵皮。
是了,以前我還經常買你的麵皮了。我回想說。
二文不做營生也罷,每天還跟我要二塊煙錢,吃我二碗麵皮,咋打發時間了,就是跳舞。早晨廣場上是免費的,下午去舞廳,還得一塊錢,他連這一塊錢也沒有,還得跟我要,理發了,買襪子了,偷續起來,反正就是跳舞,整整跳了二年。
是不?他也難活了,這樣半死不活的生活。我插話說。
後來,我一邊賣麵皮,一邊喂豬,從正月十五就站出街做上買賣了,凍得要命,也忙得要命,簡直能累死,好不容易喂大三頭豬,二文才開始學得殺豬賣肉,這才不跳舞了,動彈起來,再後來,二個閨女也大了,要聘了,兒子最小,也能娶媳婦了,他這才不想得耍了,一心一意做買賣。”
我聽了,象看了一部電影,蕩氣回腸,佩服:“你這個人真不簡單,能在最困難的時候挺身而出,支撐一個家,其實你才是英雄,別的什麽舍已救人,勇救落水兒童,火場救出八旬老太,那是一瞬間頭腦發熱,熱血沸騰,沒有猶豫退縮的功夫,而你五年如一日的無怨無悔的付出,為了一個背棄你的男人,真是值得表彰,得到嘉獎。”我從心底裏給她個讚。
二女也有同感:“那就是不容易,一家五口,一年吃穿,孩子念書,不是個小數字,可想而知,全靠一個女人,得有多辛苦。”
我接著說:“換做我,既沒耐心,也不堅強,連你一半也做不到。我是龍站著,我跟在他身後,他倒了,我比他還倒得快,早趴下了。”
二女微微一笑,說:“我也差不多,要是我,跑得還得歡些了,鳳凰是有本事了,你是有工資了,我什麽也沒有,就剩下引上娃們討吃了。”
我別她一眼,提高些嗓門:“切,你就會謙虛,你不說你有腦筋了,咱們三個裏頭,許你具備領導才能了,管得老公服服貼貼,跟在你身後屁顛屁顛的,他就犯不下大錯誤。”
鳳凰也說:“二女就是有福了,一看那體形,上下一般粗,有道是女人有福帶滿家。”我們三個都樂了。
我跟鳳凰說:“你認識的人多,給我介紹個對頭吧。”
鳳凰象是自言自語:“男人倒是多了,你得說說你的條件了。”
二女在一旁跟著摻和:“給我也介紹個哇,我也不想過了。”
我打斷她:“你不行,你還沒離婚,條件不具備。”
二女不知是認真還是較真:“我們就沒結婚,還用個離婚,想過了,是一家,不想過了,各管各。”
我有點暈了,是不是離婚也會讓人眼紅,在現在這個水泥構造一切的時代,離婚便是先鋒。就如同在足球場上,我是前衛,她倆後衛,因為不能自由自在的滿場漂移,所以感覺不爽。
我想起前年我躺在床上,高燒得死去活來,冷得我差點跳進爐子裏自焚。最後才知道得了羊病,二女和鳳凰聽說了,兩人大約閑得發瘋,相跟著步走了三十裏路,因為她倆騎車的技術都偏低,從大城西舊堡街趕到大城東防疫站,獻血獻化驗費地折騰一番,結果實在是沒查出個毛病。
因為抱著非整出點毛病的態度,所以兩人明顯失落,就象一個班的三個少年,我率先係上了紅領巾,她倆哪怕找個紅肚兜也得趕緊跟風。
最後,我做個會後總結:“看來,半輩子後,男的都在想著尋花,女的都在想著出牆,大家無論男女雌雄都爭著用劈腿來證明一個詞,膩味。”
午夜,孩子們熟睡,我趴在被窩裏,將手機音量調到正合適,耳邊響著歌放牧我的文字,歌聲常會帶給我不可思議的寫作靈感:
如果雲知道,想你的夜慢慢熬,隻覺得生命不停燃燒。如果雲知道,逃不開糾纏的牢,玫瑰哭醒過每一秒,隻剩下心在乞討,你不會知道……
燈光如月,驅趕走黑暗,歌聲如月,回響著思念。我凝視著麵前的白紙,恍惚立於碼頭,前方漆黑而跳動,回望曾經的滄海,其中的倒影,清晰而破碎,我在往事中穿行,毫發俱傷。
寧願,龍仍是我頭頂的上弦月,溫和而燦爛,我視他為神,崇拜他,敬畏他,不顧一切的為他付出。我燃燒著我自己並快樂著。
可是為什麽這月亮要殘破?甚至不超過一片葉子,隕落了,如此平凡,平凡的毫不掩飾,我還沒準備好麵對,這神秘的畫帷就要揭開,令我茫然失措。
錢財失去了,無非是身外之物,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至高無上的愛情,可是也許,我太幼稚了,愛情這兩個字,太抽象了,它根本就隻是個傳說。
也或者是無情的時間掩埋了有情的愛情,愛情,它死了,原來它一直輕如鴻毛,卻一直在我的世界裏撒野,我傻呀我。
也許我生來就是要對他好的,也許我前輩子欠了他的,現在還夠了,我無法將他刪除,但我可以對他忽略不計,而他說到底不過是朵二手玫瑰,我早該膩味。
二月中旬,日頭漸漸拉升,風漸暖,常發也輸慘,於是,龍和常發在沉下去以前,每日相跟著,做最後一搏,可想而知,末路狂奔之旅,是有多麽的瘋狂。
龍每日起床後便消失,後半夜以前絕不出現,非常珍惜大好時光,一天掰成二天使,隻是可惜,錢不能掰成二半來用。晚上給他打手機,總是接通響幾聲以後,就變成暫時無法連接,請稍後再撥。再撥的時候,就變成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真是卑鄙,說什麽讓我給他打電話叫他回家,可是,這又何必呢,不是多此一舉嗎?我使勁摁滅手機,用勁之大,仿佛攥在我手裏的,是龍的某個部位。
該睡了,卻忍不住要等,又明知等不到,有一天我忍無可忍,鎖了大門顧自睡了,龍在外流浪一晚。
眼瞅著他心神恍惚,目光呆滯而混濁,整個人變得渾渾噩噩,我不得不著急,一有空,就勸他不要賭了,趕緊離開神池,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明知這仗打不贏,何不做個逃兵,與其戰死沙場,不如裝暈跌倒,這不是可恥,這是應敵之策。
濃夜,兩個人睡意都不濃,多半時間在失眠,於是,就開始聊天,現在想起都覺得那段時間的確聊得很多,簡直把來生的話都提前聊了。
我不斷重複:“你走吧,已沒有什麽值得留戀,出去打工,慢慢發展,你不是早就向往外麵的世界嗎?而且你也是混社會的人,應該很快就可以東山再起,而我們,如果有緣,自會再相見。”
他不再固執了:“行,我先跟領導請假哇。”
我給他上緊箍咒:“要走,你就盡快走,今天星期一,到這個星期天,你若不走,也別回來了,想去哪去哪,現在也是我收留你,可憐你,同情你,要知道這兒已經不是你的家了。”
他心裏肯定有些不平衡:“你不是說到6月份麽?”
我耐心給他解釋:“不是我不要你,關鍵是你趴在賭博行,不悔改,你想想,過新年的時候,你輸下四十多萬,把自己的積蓄輸光,還貸下十二萬款,才把賭債安排住,這才勉強湊合過了個年,可你從年三十熬年那晚開始,就又上了賭博場,你堅持到現在,個半月又輸下將近十來萬,你說你已經一無所有,沒有還債的能力了,你還想撐多久?還是撐下去,你準備輸到多少為止?輸得太多了,放債的會輕易放過你?難道你真的不要命了。”
徹頭徹尾的暗夜猖獗的黑,我不抱任何希望的等待他的回答,我知道就算華陀在世,也已醫治不好他病入膏肓的靈魂。何況我頂多算是個盜版了一千回的假冒偽劣華陀。
我以為龍又會象以往一樣,拚命為自己之所以耍錢找借口辯護,總是說不能走,不能離開,就得每天上賭場繞一繞,露露麵,別人見他仍在神池了,也就不會上門來找我和孩子的麻煩,另一點也不容忽視,工作還需要認真表現,說不定萬一有個升轉的機會。
沒有月色的夜晚,我經常估計錯誤,我以為即將黎明,其實不過夜半三更,現在夜半三更,我再次估計錯誤,龍的回答竟完全順著我的心思來:“對,粘了這個賭字,就是敗者的意思,堅決不能再耍了。”
我心裏一陣輕鬆,龍終於有悔意了,我知道他輸了錢,心有不甘,而且一直沒有認識到走上賭的這條路,從一開始就已經是個錯誤。
他總以為輸了錢的原因,不是因為自己嗜賭,而是自己不是大款,沒有幾個億,如果自己是個大富豪,肯定輸不了,因為有掰回來的機會,有扭轉敗局的資本,可是賭局永遠是吞錢的旋渦。
現在,他終於有所清醒,我由衷地高興:“
這麽說,你終於不再迷糊了。”
他語氣溫存地:“雪,要不把這房子賣了吧,賣了把外債打清,我引上你遠走高飛,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
我在黑暗中盯著他的眼睛問:“出去有生活門路了?”
他毫不含糊:“無論做什麽,我都不愁養活你和孩子。”
我聽了,振作起來道:“行,那我就盡快準備離開的事宜,明天先去跟我領導打個招呼,把這個出納的營生辭了,給別人做吧。神池這個地方我早就不想呆了,冬天太冷了,冷得讓人無法想象。上次二蛋跟著他哥往巷子口小賣部跑了一趟,回來把個左手凍得激了,孩子嚎得撕心裂肺,我著急得頭都大了,要不是你在,趕緊舀了一盆冷水,把二蛋的左手浸在冷水裏,孩子一下不哭了,浸了七,八分鍾,最後才算沒事了,當時沒把我嚇死,如果處理不當弄出個毛病,後果不堪設想,那就一輩子後悔不清了。”
龍有些哽咽地:“雪,都是我不好,讓你跟著我吃了不少苦,不過,我也在盡力保護你,我輸成這樣,也沒叫要帳的找上門來。”
我的眼淚無聲地流出來:“不知你是聰明還是傻,看見輸了能不耍了哇,還能叫輸得純粹沒了清由。”
他聲音嘶啞著:“你不懂,因為你沒有耍過,我這個人你也了解,煙能忍住不抽,酒能忍住不喝,問題是輸得太多了,簡直不由我了,因為銀錢屬心的了。”
我輕聲說:“我就是不懂,我也從來不會去耍錢。”
他翻身背對著我:“不用說了,睡吧,反正今天還能睡個安然覺。”
我衝著他後腦勺歎了一口落魄無比的氣:“不知明天又將如何?我也是這種感覺,過了一天就賺起一天,生命也已經進入倒計時。”
但是,生命這東西,非常奇怪,現在的我,忽然明白,那些身有殘疾的人,過得卻比健全的人積極強悍,那種革命情結很微妙,現在的我便是這樣,生活的殘缺,激發生命的動力,我張開全身的毛孔,準備迎接即將而來的揚塵暗湧。
第二天上午,龍出去了,小叔子兩口子來了。
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開門見山:“剛從老二那兒過來,和二哥、二嫂商量了一下,聽說這幾天老三又多輸了,很快要帳得就上門來呀,你說你們辦了離婚了,人家肯定不管那麽寬,衝進來把你攆出去,這房子本來值八萬,人家四萬就賣了,你能咋了,那些人淨是些灰人,根本惹不起。”
我的心呼地提起來:“那你說怎麽辦才好?”
峰說:“二哥、二嫂的意思是,把房子先暫時立在我名下,要帳的來,由我出麵頂著,別人占不去,你先引上孩子們出去問上個房,我把這房子照管上,完了看老三回頭呀不?”
老四家隨即說:“你這房子我們肯定不給你賣,就是暫時照管一下,無論如何還有這兩個侄兒了哇。”
我腦子一下堵了,因為我從沒有經曆過,也沒有聽說過關於此類事情的處理方法,我忙著找開塞露,猛地想起龍昨夜跟我說的話:要賣了這房,把外債清了,引上我和孩子遠走高飛呀。
老四家微笑著說:“是不是?往哪走呀?出去咋掙錢呀?”
我竟有些羞澀:“不知道,就是覺得神池呆不下去了,兩個人邊商量邊抱頭痛哭,就象末日來臨了。”
老四家哈哈哈大笑:“人家幾句軟話,就把你騙得心軟了,他根本不是說的真話,打了賭債引上你走呀,既然走,還打那賭債做啥了?”
我頓時明白,龍原來是在算計這房子,怪不得最近總順著我,顯得特別乖,不似以前獨斷專橫了。
我顧不上多想,趕緊翻箱倒櫃把房契和離婚協議書找出來,交給峰:“那你先給保管上,說不定哪陣我就不能在神池呆了,還得回代縣了。”
正在這時,龍匆匆忙忙回來了,板著的臉鐵青如墨,籠罩一層硝煙。
峰質問他:“聽說你還耍了?”
龍心不在焉:“你來做啥了?”
峰一一數落:“年前你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催得讓我給你貸款,逼得我沒辦法,臘月二十九那天以我的名義給你貸了五萬,你當時說你長遠再不耍了,我才同意給你貸的,現在你還耍了,你說的那些話純粹沒人相信了。”
龍不耐煩地在屋子裏來回踱步:“你那五萬,有我的工資折子,年年下來緊不緊先給你打,我貸得那七萬以後再說。”
峰又說:“眾人商量是把這房子先立在我名下,暫時由我保管,要帳的來了,三嫂肯定扛不住。”
龍毫不猶豫:“行,那今晚找上個人重立了,到時候給我打電話。”
龍說完,一折頭,見我在跟前眼巴巴的看著他,衝我說:“你先引上娃們問房去哇。”他又略做思索:“就把前院二女的南房問上。”我看著他道貌岸然的嘴臉,簡直不能相信這些話出自他口,而且說得如此輕鬆自然,仿佛我壓根就跟他毫無關聯。
龍又交待峰:“趕緊上虎北給我打貸款利息去,所長催了好幾回了。”
峰問:“你為什麽不自己去?”
龍冷漠如冰:“我還有當緊做的了。”
他掏出一遝錢交給峰,“長退短補”,然後又匆匆消失了,我沒有看他,我知道,他的背影一點也不瀟灑,整個一骰子被遙控,完全不能自控。
已經上午十一點了,峰二口子不敢耽擱,立即出發打利息去了。
小姑子英張羅著開始做飯,剛好停電了,電力公司在全麵檢修線路,灶火不能用吹風機,肯定沒火焰,電磁灶也沒有反應,怎麽著也整不出熱飯來,她碳堆柴堆來回的跑,並且瘋子般嘮叨不停,連電也沒,這可麻煩得能啊……和祥林嫂一模一樣。
有英操持家務,我可以專心思考,思考的最終目的就是設法疏通我大腦的各個管道,讓自己從容不迫,就象今天的午飯,一定會冒氣的,因為煤氣灶還有氣,隻是不到最後關頭,我讓它隱藏著不露頭。
我坐在院子裏的台階上,在10年春季的某天,不是為了看風景,因為不是時候。
我也不在意陽光是否聲勢浩大,因為需要我更在意的在另一個地方,我設想自己正處於密不透風的山洞,必須冷靜的尋找理性的出口。
我和龍已辦了離婚手續,這房子已經歸我了,幹嘛還要立給別人?
現在的問題是,龍又輸下錢了,除了賣血再沒有可賣的了,他隻有盯著這房子了,也可能他跟放款的搬款的時候,就跟人家說他還有一串院子,肯定短不下,所以無論如何,這房子是存在不住了,不是被龍賣了,就是被要帳的占去了,那還不如幹脆我賣了算了,留著它我也不能住,那何必要留,賣了這房子,然後我去哪?
我一下卡殼了,要知道,忽然之間,撤離自己多年依偎的巢穴,到外麵流浪,無異於被怪物劫持,用巨爪將我懸空吊起,蒼茫大地,滔滔河流,我將何處沉浮?
突地,腦子腹地蹦出個火花:賣了可以再買,買不上象樣的,就是兩間土窯,我也能住,不用去串別人的房簷,看別人的臉色,而且別人也不會再說這是龍的房子,我住得心安理得,用不著提心吊膽。打定主意後,我決定視察一下午飯的進度。
英看我閑著無事,就安排我營生,扔垃圾。
我打開大門,二蛋忙著搶銀子似的衝在我前麵,我們穿過屋後的小巷,轉眼爬上城牆。
迎風立於高處,垃圾如山的懸崖盡頭,我看到高低凸凹的房頂,在我腳下鋪成一片,以及更加高低凸凹的煙囪,形狀各異且成雙成倍地聳在房頂,並冒出深淺不一,粗細不勻的灰藍色炊煙。
哦,這就是人間煙火,沒有人可以不食人間煙火,遠山上除了一個鋼鐵風箏般的信號塔以外,周圍好多塑料風車般的風力發電機組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著耀眼的白光,並且不緊不慢地旋轉著。
我正看得發呆,某個凹地猛地劈裏啪啦炸起一陣鞭炮,我感覺無數碎紙屑騰空而起,大約還攜帶著無數膨脹的歡樂笑聲,可是,這又和我有什麽關係呢,我引著二蛋一前一後地下山了。
下午,峰兩口子打完利息回來後,我從打坐的台階上站起,迎著他們走過去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象空中飄揚的馬風旗,勝利是屬於我的。
我擲地有聲:“現在,龍也好,要帳的也罷,無非都是盯著這四間房子,既然欺負得我也住不成,那還不如幹脆賣了,龍讓你給貸了五萬,還了你這五萬,剩下的我把那便宜些的三四萬的小房子買上,也能住,還不用問房,你們說這個主意如何?”
他倆一聽,互相看了一眼,也沒說出啥意見,也許他倆以為我會哭著喊著千萬要保留這房子,卻沒料到我竟主張賣房,看著他倆麵麵相覷的樣子,即便我白癡到極點,也已反應過來,峰二口子是怕龍輸得打不了他們這五萬,搶先一步來占房子,而我象個擺設,在他們眼裏算個什麽呢?
問清楚房伢子在什麽地方以後,他倆回去了,我難過勝於疲憊,跌坐在黃昏後的台階上。
夕陽消失,帶走了溫暖,我的頭支在膝蓋上,覺得自己是關在門外的一梗蕉葉,無端地惹來一場驟雨,雨水敲打在我身上,濕在我心裏。
二女後牆上斑駁的青磚啊,我在看著你們,你們告訴我,我雪背井離鄉活了這麽多年,來神池是為了要得到什麽呢,難道就為了得到眼前這一切嗎?
淡藍色的霧靄籠罩著我,我眨巴著雙眼,隻感覺地動山搖。
回到屋裏,英溝裏一句,梁裏一句的瞎摻和,我知道她在為我著急,卻急不在關鍵部位,就象要剃頭卻忙著去洗屁股那麽一大截子距離。
我用教訓小女孩的口吻對她說:“你不用說了,你都說了一天了,盡是些沒用的,當務之急是整出一套可行性方案來,解決眼前的問題。”
英嘴張開了,又合上,悻悻地看我一眼,老老實實去幹活了。
我是個特別平凡之菜,生性慵懶,不喜動腦,也不願與人爭鬥,平凡得隻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仿佛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看透一切並無所追求。
隻是如今,被形勢逼迫著去思考,去戰鬥,我感覺我的大腦鏽跡斑斑,彈簧與鏍絲凝固不動,使用起來笨拙得象大躍進時代生產隊裏的手扶拖拉機,響聲震天卻停滯不前,處理這些關係民生的問題,還不如讓我寫一首詩來得容易。
隻是說一千,道一萬,我終究已經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