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比以前以前的以前
剛剛聳起的三中實驗大樓,是川上下學的必經之地,工人們在室內 叮呤咣啷 地加緊幹活,川抬頭看看被擠成細縫一樣狹長的天空,迎麵吹來被聚集如洪水般的風,腦海中總會浮現去年夏天那場特別的雨。
那天,將近中午,雪、二蛋和川從街上回來,手拉手從三中的圍牆下並排走過。
圍牆裏的樓已經高達五層,蹲在隻比一輛車寬一個人的街道旁,無異於平地裏突然閃現的巨大怪獸,黑色的陰影給人窒息的壓迫。川低著頭邊走邊想著有點口渴,忽然感覺有細小密集的水滴落下來,他衝著側前麵雪的背影趕緊嚷嚷,媽,下雨了,下雨了。
雪覺得蹊蹺,忍不住抬頭看天,天空很藍,雲彩很白,白得很健康,陽光燦爛,哪裏會有雨,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嘴裏嘟囔著,不可能是雨,趕快走吧。
川於是拉緊弟弟的手,牽著他緊跑幾步,弟弟以為在逗他玩,咯咯笑著邁開步子往前趕,卻更象一隻搖搖擺擺的小企鵝。走過施工地段後,一下子沒雨了,雪回過頭去看看天上隆隆作響的正在縮回去的巨型塔吊的長臂,川此時也抬起頭,隻見樓頂上布滿鋼管和模型,到處晃動著的桔色頭盔,以及半牆上懸掛著的綠色保護網,然後,和雪的眼神相撞,她的臉上滿上雀斑狀的小黑點,與此同時,雪指著川爆發出一陣大笑,哈,看你的臉,敢情是淋了一場水泥雨。
三個人瞅著彼此的頭發、臉、衣服,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三個人渾身上下都沾了光,眼到之處都均勻著灑上一層水泥點子,那樣的精準無誤,那樣的不早不晚。
笑完,雪又止不住連聲歎息,唉,完了,完了,我的墨鏡,我的冒牌包包,我的斑馬狀條紋長秋衣,還有紅蜻蜓黑半靴,全部犧牲了。
川望著雪重新板起的臉孔沉默的神情,也默不作聲地往前走,他知道媽媽又陷入回憶當中,她最近總是這種憂傷失神的表情,他看在眼裏,心裏隱隱不安。
川自認為自己並不是很有主見的一個人,因為記憶中從來沒有提出過什麽比較行之有效方法,遇到困難的時候,喜歡先聽別人的意見,然後自己做出選擇,但是雪認為川做為一個孩子,自有他獨到的見解。
雪試探過川,她說,要不你跟上你爸過哇。
川幾乎想都不想地說,我死也不和他過。
雪問,為什麽?
川皺著眉說,他那個人吧,就愛耍心計,鬥心眼,算計著身邊的每個人以便從他們身上撈到好處,根本沒有真感情,他那個人就是寧讓我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我的那種人,反正以前他在的時候,就往死難活了,現在好不容易分開了,絕對再不去找他。
雪心裏明白川是一心一意站在她這一隊的,她裝作不經意地 嗯了一聲,心裏還是快樂甜蜜地,她暗下決心,那麽,兒子們,你們就象老鷹捉小雞裏的小雞一樣跟著母雞往前走吧。
川在班級裏是為數不多的獨立分子,不屬於任何一個派別,哪怕是小學六年級,也象個小社會,上課時還比較風平浪靜,下課時間則吵嘴、打架、勾勾搭搭地明爭暗鬥。
班裏有二大幫,但基本上十分之九的同學都屬於楊柳這一幫,因為楊柳是班主任楊老師的侄女,她仗著自己頭頂有把保護傘,十分的霸道,象隻螃蟹一樣在班裏橫著走,與她的名字相差十萬八千裏。
男生女生見到楊柳都恭恭敬敬地稱呼一聲,部長好。唯獨川對她不理不睬,心裏則稱呼她為滅絕師太。而她就愈加得想要招惹他,想要他乖乖地臣服,比如,找借口挑釁,喊他一些類似於外號的東西,川驢,肥豬……或者一些更難聽的罵人的話。一次,川忍無可忍,覺得無須再忍,冷冷地和她頂嘴,楊柳露出野蠻的三八樣,脫口就是 X你媽,並揮起拳頭衝上來就要開打,被川一腳踢爬在地下,弄了一臉一身的灰,嘴角甚至滲出一絲血跡,女生覺得丟盡了麵子,又仿佛不能相信男生會對她這麽狠,坐在地下哀哀地哭起來。自然有幫狗腿子紛紛圍過來安慰她,同時周圍看到這一幕的同學心裏都暗暗倒吸一口冷氣,心想,川,這下可有你的好日子了,你竟敢太歲頭上動土,等著挨楊老師的板子吧。
這時,胡海不緊不慢地從教室外走進來,感覺到空氣裏彌漫著的詭異氣息,滿腹狐疑地走到川跟前,輕扯他的衣角,小聲問,咋啦這是?
川下巴緊繃著,鐵青著臉,呼呼喘著粗氣,二隻小眼睛噴出灼人的火舌,全身散發著可怕的冷氣,胡海縮著脖子吐吐舌頭,識趣地走開了。
不知什麽時候起,雪開始知道川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是和胡海在一起,在家哄了一天二蛋的雪會在下午五點到六點之間出去溜達,順便迎上川再相跟著回家。
剛開始,雪抱著二蛋迎著放學的人流邊走邊找川的身影,穿著校服的男生女生們象一串串一模一樣的泡泡被洶湧地吹出來,雪隻覺得眼花繚亂,瞪大雙眼唯恐錯過之時,遠遠就看見一個胖乎乎的半大男孩迎麵而來,麵孔白皙,在陽光下反射著潔淨透明的光芒,雪心裏想,這個孩子的臉怎麽象個剛從鍋裏蒸出的麵人一樣又白又園呢,隻是,這麵人兒好象哪裏不對勁,然後突然,雪驚醒過來,這不是我兒子川嗎,不由得一個人嗬嗬地好笑起來,因為總是熟悉自己家裏川的模樣,卻從未在大街上,人群中,落日的餘輝裏看到過兒子的臉。
這時川也看到了雪,但他仍然不動聲色的隨著人流往前走,雪遠遠地望著川,心裏篤定,萬千人群,獨獨川會向我走來,不知怎麽竟然想到那首歌,我們變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或者最陌生的熟悉人,然後各自沉淪,各自悲哀??? ???
雪一直不知道川路上路下幾乎再沒有走過被淋了水泥雨的那條路,而是提前一個轉角拐彎,再拐過下一個彎,就繞過去了,直直的一段路變成了曲折,於是,滾滾向前的生活在回憶裏停頓了片刻觸感,成長的青澀增加了稍許周長,塗抹上了另一路風景的色彩。
川和胡海走在路上的時候,常會拿著一張習題抱著沿路的電線杆立算式,象二隻嘰嘰喳喳的麻雀,特別之處在於一隻超大號豐滿,一隻超小號瘦弱,超小號的這隻總會在不經意間發現他深度近視的媽媽跟在他倆五步後之遙,凝視著自己兒子的眸子簡直要變成魔幻打氣筒,哧哧二下將他吹成大大泡泡糖裏的超人,胡海就歎著氣和川抱怨,今天晚上又死定了,我媽一定會讓我吃下滿滿一大碗飯,得把我撐死在桌子上才算,並且給安排任務,你,純粹一猴子,去問問川,他媽每天給他吃什麽補品讓他長成一恐龍的。
一個星期天,川哄著弟弟在家,雪從街上買菜回來,一進門就問,二蛋乖不?
川啞著嗓子得意道,有俺這超級大帥哥在,當然乖了。
雪不屑地瞥他一眼,切,還大帥哥,是大哭哥。忘了以前,我下一趟街,讓你給哄哄二蛋,等我回來,你比他還哭得勁大,他哇哇地哭,你是嚎啕大哭,淚水簡直都要淹死我,把我那個氣呀。雪連聲歎息做無可奈何狀。
川不好意思地眯起眼睛笑了,就是呀,怎麽哄也哄不住人家,煩死了,恨不得一個按鈕把他給關了。
雪開始張羅著做飯,她拿起一小塑料袋粉條給川看,東西是越來越貴了,就這麽數著的幾根粉條就二塊錢,一頓飯不夠一個人吃。
川圍著桌子轉過來說,少也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愛吃粉條,有一點點就夠吃了。
雪又說,路過你同學家門口,本來想進去買些餅幹之類地,打住車子了,一抬頭,竟然鎖門的了。
川問,你是說楊柳家?
雪愣了一下,就是去你學校路上,媽媽經常買東西的那家小超市,有幾次不怠進去,按按喇叭,還是你同學把幹吃麵拿出來,把錢拿回去的呢。
川看著雪吃驚的神色,用理所當然地口氣說,是呀,那就是楊柳。
雪不可置信地叫,啊,就那個眼睛大大的,胖乎乎的,有一個小妹妹的女孩就是傳說中的楊柳呀。
川嗬嗬地笑了,怎麽,和您想象中的差距很大嗎?
雪依然一副無法接受的樣子,老聽你說楊柳如如何何,男生見了她都得躲著她,在我印象中應該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瘋瘋癲癲的假小子模樣,這種領軍人物自然是本·拉登一樣神秘級別的,沒想到,早在你念一年級,哦,不,是念幼稚園小班的時候,就見過她了,你們一起在黨政幼兒園上學,我和她媽一起去接送,不會吧,她會是那麽霸道的人麽?可是,她父親看起來是非常和善的一個人呢。
川臉色有些陰沉地說,人不可貌相呀,一個人的外表並不能代表什麽。
雪反過來問,那麽,一個人的外表能代表什麽?
川輕輕地啊了一聲,思考一下回答,我知道了,一個人的外表可以代表她父母的長相。
他用很不爽地語氣又說,我們班的男生幾乎都被楊柳欺負過,我和她較量過一次,第二天,她惡人先告狀,去楊老師那兒告我打她,我跟楊老師說是她欺負上我沒完,我忍無可忍才還擊的,結果楊老師把她罵了一頓,她再沒招惹過我。
雪望著眼前即將有自己塊頭大的兒子,總感覺他不僅隻是個頭猛長了,說話的聲音變粗了,沒有以前迷戀電腦遊戲了,還有一些變化是能感覺到,卻無法具體表達的。
以前的川根本不善解人意,就是很簡單的刷牙,雪吩咐過他很多次,他總聽不進去,雪每看到他笑的時候,牙齒黃得象大金牙,忍不住就說,你刷刷牙去,要知道,沒刷牙就跟沒洗臉一樣,給人的印象是很難看很髒的。
川根本不當回事,甚至覺得是在譏諷他,心煩死了,總是這些老一套,不是這兒不對,就是那兒沒味,若不是自己還小,無法自立,要不,早離開這個家了,這個家,簡直象一座墳令人窒息。
這種無形的壓迫感來自於他的父親龍,龍一般情況下挺忙,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大約一個月有三四次晚上會提早回來,抱著川的語文練習冊,悶頭看個半晌,然後,每次都毫無例外地把他訓得死去活來,基本上總是罵他字不工整,純屬交差,沒有認真的學習態度,思維更是混亂,答非所問,驢頭不對馬嘴。
一頓嚴厲的斥責過後,川便流下傷心的眼淚,龍看到不爭氣的兒子隻知道表麵上哭泣,卻不從心底裏努力進步,氣不打一處來,啪~~劈臉一個耳光,梆~~,當頭被狠敲一下,川便哭得更加厲害,淚水流成洗澡水,最後,龍把他自己思考的中心思想或者某個句子的含義做出他自認為正確的答案,命令川整整齊齊照抄十遍。等到下次龍看到那些依然歪歪扭扭的滿是錯別字的語文作業,川毫無疑問地再次經曆暴風雨的洗禮。
此時的雪坐在炕上,哄著弟弟,隻是靜靜地觀察這爺倆的一舉一動,並不發表意見,雪心裏想,川是個學生,卻不明白學生應該認真學習,每天的心思全放在玩電腦遊戲上,仿佛回到家裏的唯一樂趣就是玩遊戲,星期天既不出去找同學玩,也不學習,若不充許他玩電腦,寧肯坐著啥也不幹,也不看一眼書,假期裏,一天到晚趴在電腦前,飯也可以不吃,右肩膀因為長時間摸著鼠標,都酸麻得不得勁,象已經骨質增生,雪覺著川若近視,也必定不是因為看書而是因為玩遊戲。
雪看川迷戀電腦,不是不想管,隻是看他賭氣地、裝模作樣看書地樣子更加生氣,幹脆不管,你好地玩,讓你玩個夠,玩不行才算。川在家最緊張得就是大門響,大門一響,他就知道是他爸回來了,來不及正常關機,手忙腳亂地起身直接撥掉電源,雪看他慌裏慌張的樣子,心裏討厭,卻隻是拿眼瞅他,有時候,還得幫他打掩護,免得龍連雪一塊訓。
那時候的川完全是個迷惘的小孩,心情總是煩燥,仿佛總是活在炎熱的夏季,耳邊總有惱人的蟬叫聲,紋絲不動的熱浪包裹著肌膚的每一個毛孔,粘膩生活等不來涼爽,一個學生沒有良好的成績,得不到老師的賞識,回到家則時刻擔心嚴曆父親的責罵而過得戰戰兢兢,剛滿十歲的他提前進入叛逆期。
一天雪發現櫃子裏共放的二百塊錢少了一百,她急忙問川,見那一百塊錢沒。
川裝作不知道。
雪勃然大怒,不是你,會是誰?你爸基本上不在家,你弟學會走路也沒幾天,除了你,難道錢自己長腿跑了嗎?
川見實在無法抵賴,勉強應承是他和胡海相跟著拿那一百去網吧充了Q幣,當時胡海問他你爸媽知道不?他說不知道,胡海說要不算了吧,他說來都來了,充就充了吧。
雪聽到這裏,懶得再問,氣都懶得生了,前不久,就因為買書的事情,雪以為買一本,給川拿了二十,其實是買二本,錢不夠,川買書回來,不知怎麽,二個人就爭吵起來,川當著雪的麵把二磚頭厚的大字典狠狠摔在地下,雪覺得吵得太沒意思了,就抱著二蛋躲出去了,等到雪回來以後,才發現川把炕上鋪的漆布從炕沿到窗台生生地扯成二半,雪沒吭氣,隻是接連三天沒和川說一句話,如果說連爭吵都沒有了,徹底的沉默隻能代表徹底的失望。
就象雪對龍早已經失望了,龍迷上賭博後,雪就不自覺地把自己包裹起來,不再對龍抱有任何感情的自我保護,同時開始尋找屬於自己的樂趣,剛開始寫一些簡單的詩歌,然後開始試探著寫自傳體,她躲在自己的世界裏,花自己的工資,對龍不理不睬,覺得他可有可無,甚至煩人的多餘,她隻抱著我也不管你,我也不花你錢,你隨便的態度對待她的老公,雪對婚姻的態度很消極,因為她從小生下三天以後就被送到了奶媽家,她隻覺得自己是個被媽媽拋棄的孩子,所以她自己從不被重視,也不怠去重視她所擁有的東西,仿佛看破紅塵般,雪對一切都抱以冷漠。
這種態度不可取,害人害已,因為周圍的一切也冷漠對雪,那段時間,雪陷入被冷漠奴役的雪國。
龍似乎感覺到什麽,一次背著雪裝作不經意地問川,你媽是咋來來?變得連飯也不怠做,話也不怠說,連個笑眉臉也沒了,對人怠理不怠理的。
川暗自好笑,覺得問得奇怪,我也不知道,就是我媽在網上和等待聊天了。
幾個月以後,龍再次問川,你媽是咋來來?變得更曆害了。
川回答說我媽不和等待聊了,又換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