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強盜
第二天才知道,我們這一塊的變壓器燒了。
龍走後,我家經常停電,因為保險絲常斷,所以停電就象吃飯一樣平常。
而這一次,我家沒電了,大家也都沒電,這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上午,上了單位還沒坐穩,秦箭主任匆匆走進來說,
快,樓上開會了,上去充個數兒,人太少。
江南,我,還有另外一個男同事趕忙上了二樓會議室,會議即將開始,我們分別找了空位坐下,大家除了轉動頭部和眼珠,都坐得筆直,默不作聲。
以局長為首的三位領導已經在台上就坐,主席台的正上方掛著嶄新的橫幅,紅底白字,認真學習貫徹“十七屆六中全會”和“第十次黨代會”與實除工作結合匯報總結。
會議開始了,我聽見幾句,轉型跨越大發展.……今後五年的奮鬥目標.……增強黨組織的凝聚力和戰鬥力。
秦箭主任走過來塞給我一個本子,一支筆,我低頭假裝記筆記。
1.明確責任……
沒寫幾個字,我抬起頭,電視台的那位長頭發的女記者肩膀上扛著攝像機,擋在我前麵,專注地看著她的鏡頭,她往前挪動一下,我的瞳孔裏出現江南低著頭若有所思的側影。
朝陽從窗戶格子的中央照進來,在江南凝神不動的臉頰上投下柔和的黃色光芒。
我正欲低頭寫幾個字,見她輕輕地趴在桌上,微笑著閉上眼睛,一副沉浸在美好回憶的樣子。我不禁想起幾天前我倆相跟著做了一回強盜,那熟悉的場景浮動上來,在胸腔裏溫熱地流動。
那天下午,在單位,我正專心地給川描語文字帖。
江南叫我,走哇,買帳本去。
她看我正忙著,問,你做甚了?
我說,完成我兒子給布置的任務呢。
她難以置信地望著我,你兒子的作業你給做了?
我笑著說,兒子的作業也得做呀,因為他把他的作業布置給了我,而現在,我家,兒子是我的領導呀。
江南吃驚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我繼續給她解釋,我家現在兒子說了算,人家每天吼,節約,節約,給我攢錢,好好供我念書,你不能瞎花錢,也不能一天天買衣服,一次性超過50塊的花銷要向我匯報.……
江南肯定無法想象,並且聞所未聞,她先還說我,你好好往好慣哇,待聽到這裏,她不再說話,隻是眼神清澈地望著我。
我又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和她講起來,可有意思了,川最近有點咳嗽,我就給他買了一箱罐頭,川一邊狼吞虎咽地吃罐頭,一邊歎氣說,唉,又瞎花錢啦哇。我笑著說他,唉呀,節約是節約,但節約得把自己的嘴都掙住啦,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他於是點頭,不再一邊吃又一邊心疼為吃而花的錢了。
我邊說邊站起來往外走,江南聽到那句把嘴都掙住了,忍不住樂得笑起來,笑聲如揚花一樣在空中飛散,我看著她嘴角溫柔的弧度,感覺心頭的冰在一點一點融化。
每次和江南交談的時候,她精致的五官,嬌小的身軀,尤其專注的眼神,仿佛閃爍著光芒的星辰,特別美好,我就覺得在她麵前我不會再有秘密,而且和她分享我生活的時候,會刻意用一些幽默的語言,哪怕是傷痛的事,也要表達得苦中帶甜,這樣,我就可以看到她如孩童般幹淨而明亮的笑容。
下午剛四點鍾,天氣突然變了,光線像是被風吹散般的昏暗下去,我騎著電動車載著江南迎著風直奔街上而去,呼嘯的風將空氣從我們身邊卷碎,扯上天空,經過冷貯之後,變得又濕又冷,然後再鋪天蓋地得砸落下來。
我把電門擰到底,車子也跑不起來,我看看指示燈,隻亮著二盞,真糟糕,電瓶快沒電了。
我大聲問江南,文具門市在哪裏?
她急忙回答,不遠,就在廣場旁邊。
我剛鬆一口氣,江南在後麵拍我,不行,老大,後跎子連氣也沒了。
真糟糕,早就氣不大了,一直不怠打。
路不是很平,過了幾個小坑,後跎子幾乎直接搗在地麵上,江南連聲道,唉呀,不行,真得不行,車子給搗爛呀。
我豪邁地說,不咋,爛了正好買新的。
很快,我倆就搖搖晃晃地衝到門市跟前。
具體安排,組織實施,搞好動物產品的檢疫消毒,疫情報告,免疫檔案及程序……
我抬起頭,秦箭主任正麵帶微笑,恭恭敬敬地拿著電水壺給前麵的領導們倒水。
他的表情一本正經,讓我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的一句話,他這樣說,
看見個好女人,得不到一後悔,得到了很後悔,原來也不過如此,所以,翻來覆去是後悔。
我低下頭,不被人察覺地笑了笑,這個世上讓我糾結的事有很多,看來,秦箭主任也不例外。
村防疫員的管理辦法是,做好免疫卡登記,動物免疫監督,監管,包括飼養,屠宰及加工,保證一天24小時有人值班……
我低頭看看表,上午十點零五分。
江南的手機猛地唱起來,她急忙接起來,把頭歪到桌子下麵,小聲地接電話。
江南領著我一前一後進了門市,把潮濕陰冷的風關在外麵。
屋子很大,物品很豐富,很高的貨架,占滿了所有的空間,每一排貨架又堆滿了商品,不是便利店,是個日用品超市。
我跟著江南,穿過小山一樣的貨物,來到矮小的女老板跟前。一路上隻覺得眼花繚亂,心不聽使喚地砰砰直跳。
女老板認識江南,說了聲,過來啦。
江南跟女老板打過招呼後,回頭對我說,你看需要甚,管你拿哇。
我首先想到描字帖正好用筆,就說,拿上一盒筆。
她說,哦。她把筆拿上後,又問,還要甚?漿糊?
我答,哦。
她又拿一盒漿糊,就是那種像口紅一樣的固體漿糊,很好用。
她又問,要筆記本了不?
我又答,好。
於是,我們又拿了二個大的,二個小的。然後,江南又大方地說,還想要甚?管你拿,想拿甚拿甚。
我站在高大的貨架中間,感覺無比誘惑,被她這麽一說,仿佛這些東西就是一排排碼得整整齊齊,捆得結結實實的待宰的羔羊,我是手持利刃,眼神犀利,立於東市的劊子手,而江南是監斬官,她手握尚方寶劍,把令箭拋在地上,大聲令下,殺。我一開始就緊張,心跳加速,緊接著江南又連聲喊,隨便殺,盡情殺。我更加緊張,心跳得像打雷一樣,當劊子手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遇了個還是第一次當劊子手,我臉憋得通紅,手心冒出細汗,決擇與誘惑,在幾秒內做出取舍。
窗外刮過一陣疾風,地麵上的沙土全被高高地揚起來,一陣錯亂而急促的雨點嘩啦啦地敲打下來。
江南麵朝窗戶站著,我看到她的瞳仁裏,此時此刻湧動著大片的濃霧,她的眼神看著我,一動不動,但我覺得,她瞳仁的焦距並不在我這裏,不知投射到空氣裏的何方。
我回頭看看女老板,女老板則把二隻小眼睛使勁瞪緊,敏銳地觀察著我倆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
我輕輕地笑著,強做鎮定地柔聲說,想拿的東西多了,就是不敢。
這句話在空氣裏飛快地激蕩出一圈透明的漣漪,江南的眼神瞬間清澈起來,她笑著重複,想拿的多了,就是不敢。
女老板也同時鬆懈下來,臉上堆起職業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忽聽得江南叫一聲,哎呀,還沒買帳了,咱們過來主要還是買帳來啦哇,把最主要的也真擔心給忘了。
我也仿佛如夢初醒,哎呀,趕緊,趕緊,看帳在哪放得了。
拿好帳本後,江南一邊在女老板攤開的筆記本上簽字,一邊說,有發票了沒?能開上的話,現在就給你結算。
女老板臉上浮動著笑容,不忙,等我進貨的時候再說。
我手裏提著東西往外走,江南跟在後麵,我聽到女老板的聲音,今天還引了個拿東西的。
又濕又冷的風猛地撲在臉上,我忍不住打一個冷戰,門關上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心底裏空蕩蕩的,遺憾而空虛。
前者是因為好不容易有一次做強盜的機會,卻強盜得很規矩。
後者是因為或許物質並不符合我的夢想,也或許我離物質一直很遠,而當我靠近它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沉淪,然後它離我遠去,我又對它心存留戀。
手裏是提著東西的,卻讓人感覺二手空空。
回的時候是順風,座子都濕了,又沒有別的辦法,我們二個將就著騎上去,她攬著我的腰,二個人飛馳在風中,流星一樣沉默。
那天回家後,我跟川講起拿東西的事情,我說,活了這麽大,今天竟找到強盜的感覺。
他聽得很奇怪,我就跟他說,我們今天進了一家門市,文具之類的東西隨便拿,我和我同事就揀最好的,最貴的拿,還不用付錢,你說,不象個強盜嗎?
川仿佛聽到一個奇跡,無比豔羨的表情,密密麻麻地爬滿他的臉龐。
我從包裏掏出那個帶扣的小筆記本,衝他晃了晃問,要嗎?
川的二眼閃動著欲望的熾熱光芒,他有力地回答,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