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夢語塵心 霧提舊事
先前王豔瞳帶著趙煙樹並未回花霧堡內他們住的地方,而是直接到了鎮上的一家客棧。那個地方人人叵測,而現在趙煙樹又生死未卜,他實在沒有那麽多的心思去與那些人周旋,然趙煙樹若是有什麽打算,也當待她醒來再說。
按照先前趙煙樹在地上所寫,王豔瞳把趙煙樹放在床上後,讓小二搬來一桶冷水,又抬了兩盆水放在桶兩邊的高幾上,伸手試了試桶內水溫,覺得離趙煙樹所說的冰水還有一段距離,便伸兩掌入水,微一運力,直到水裏冒出絲絲寒意,再才把趙煙樹抱進水裏。
王豔瞳先是抱了一床被子蓋在桶上,把趙煙樹從頸部以下全部蓋住,這才小心替她解了身上的衣服,因為看不見,便將她的兩隻手拿出放進一邊高幾上的盆內,又依照先前的辦法把盆內的水也降溫了冒出的寒氣的地步,然後執起手臂,拿出一根銀針刺破十指。
王豔瞳雖然盡量的避免,卻還是免不了看見一些,雖然隻是一小截手臂,因為入了冰水的緣故冒出一粒粒的小疙瘩,卻還是難掩其白皙玉質,絕不是一個三十好幾的婦人能夠擁有的玉潤光潔。王豔瞳輕歎了口氣,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一眼趙煙樹的麵容,果然如意料中一般,並未呈現出因為毒傷而帶出的青黑或者因為冷水而浸出的蒼白,而是睡著了一般-——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陰影下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子所應該有的皺紋和暗褐色的肌膚。
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的扶上眼前的麵容,停頓了一瞬,王豔瞳終是把手放下,這是她不願為人所知的,他又何必如此?
王豔瞳一邊運力替她逼毒,一邊小心看著兩邊盤內纖長十指的情況,他並不知曉逼毒後是怎樣的一個情況,現在除了按照趙煙樹所寫的做來也別無他法。一炷香後,從中指開始,漸漸的刺破的傷口流出青色的線一般的液體出來,這些東西流到盆內也不消融,而是頭發絲一般一圈圈的纏繞。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趙煙樹兩掌漸漸呈現青黑。王豔瞳不敢鬆懈,閉上眼任由汗水順著眼瞼劃過長長的睫毛。再經過挺直的鼻梁,然後是帶了些蒼白的紅唇,最後“滴答滴答”的滴在蓋在趙煙樹身上的棉被上。
終於,兩掌由青黑漸漸的回複白皙,王豔瞳默默的算著時間,已是兩個時辰的時間過去。手指裏的青色也變成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的紅豔,王豔瞳終於收回手,輕吐了口氣,又閉上眼簡單調節一下。擔心趙煙樹被凍住,忙用蓋著她的被子把人嚴密裹住,抱回床上躺著,又展開一床被子蓋住,這才算是鬆了口氣。
想去試試趙煙樹的鼻息是否已經恢複正常,卻見那一直沉睡的人長長的睫毛突然間顫了顫。王豔瞳一驚,忙停了手。趙煙樹卻沒睜眼,隻輕啟了唇,想是因為病中的緣故,聲音不若以往的清軟空靈,帶了些嘶啞,卻是字字清晰。
“雨後翠林樹生煙,烏鳥鳴,雲翩躚。
屋舍幾處,隱隱約約間。
布衣荊釵待一人,願此處,攜一生。”
王豔瞳知道這是《江城子》的詞牌,卻不知這填詞之人為何人。不過,看她的名字,應該便出自這“雨後翠林樹生煙”一句吧?想來這詞於她,應該是有些不尋常的意義。
“樹娘?樹娘?”
王豔瞳輕聲喚了幾句,卻聽趙煙樹隻是低喃了一句:
“對不起,娘親!”
接著呼吸沉沉,又一次陷入了昏睡。
簡單整理了一下,王豔瞳出門對小二交代了幾句,便出了客棧。
成尋再一次從睡夢中清醒時,所見的情形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孫大還是和之前醒來時一樣,默默的低著頭跪在床邊,見他醒來,麵上是掩不住的驚喜。
“我不怪你。”孫大一驚,再怎樣也想不到成尋醒來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
“少堡主,你···知道了什麽嗎?”
“我在那裏找不到她,所以她還是安全的對不對?”成尋卻隻是固執的想問清楚這一個問題,其他的,他都不記得了。
“是。”孫大低聲道,“屬下也作此想,趙大夫菩薩心腸,自有神靈庇佑。”
“孫大。”成尋道,“之前發生了什麽,你一五一十的說完,別再瞞了。還有···樹娘怎麽會在那個地方受難,你也一並說了吧!”
“少堡主。”孫大震驚不已,“你忘了?”
“是啊!”成尋道,“很多,又記不得了,你找個凳子坐著說的完整一些吧!”
“是。”知道成尋這樣說便是真的不怪自己原是細作一事,孫大起身在一邊的圓凳上坐下,把之前的發生的事細細說了,末了,才聽成尋問道:
“你一直在我身邊是因為娘親的意思?”
“是。”
“那麽···”成尋斟酌說道,“這一次···也是她的意思?”
孫大猛的跪在地上,低聲答道:“是。”
成尋怔怔的立了一會兒,然後起身繞過孫大,自己走過去端起桌上的涼茶直接對著壺嘴灌下,才又一字一句的陳述道:
“娘親設了一個計,想以樹娘為餌,一次性滅了三位長老,和我,或者說,還有她自己?”
聲音平緩之極,像是問孫大,但更像在自言自語。
“是。”孫大覺得自己回答得已經麻木,可是他確實隻能這樣說。
“嗬,不怪你!”成尋退後一步,在圓凳上坐下,“你先起來,別跪著。說起來,我該感謝你,你因為我而背叛娘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少堡主。”孫大隻覺整個人都顫了一顫,“你處罰小的吧!你的意思屬下明白-——屬下不該背叛了堡主,小的對堡主不忠,你代替堡主懲罰小的吧!”
“是啊!”成尋低聲道,“你怎麽能背叛娘親呢?我都不敢,你看,我願意把命奉上去成全的不是?可是娘親,你不必這般麻煩,隻要一句話,孩兒便會心甘情願的承了這些報應,何須勞你費心呢?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
“少堡主!”孫大的嗓音裏不覺已經帶了些哽咽。
“孫大,你起來。”成尋笑的一如既往的靦腆卻也多了些柔和,“我是真的不怪你,你的罪過我會替你去擔····你是這個冷冰冰的地方唯一對我這般好的人啊,更何況,我的出生本來就是個報應。”
“少堡主,你別這樣!”見成尋麵色灰白,已露了些孱弱之態,孫大心裏不由更是急切,忙上前把人扶住。
“孫大。”成尋卻隻是固執的問道,“你告訴我,樹娘是那三人讓人抓的,是不是?不關娘親的事?”
“是。”孫大道,“屬下發誓,確實是那三人的主意。少堡主,你先去歇會兒吧?”
“不用了。”成尋低聲笑道,“那就好,我也方便交代一些。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樣去麵對樹娘了。”
“少堡主,奴家有事求見!”
成尋道:“孫大,你讓她進來。”
“少堡主。”屏風後走進來一個女使,神情頗為焦急。
成尋抬眼問道:“什麽事?”
“少堡主快去看看吧!堡主的病又發了。”
“什麽?”成尋一驚,忙起身往外走,想了想,又回身道,“孫大,你就呆在這裏,不用跟過去了。”
走進孫霧的房間,隻見外間黑壓壓的的站了很多人,竟是堡內所有的大夫都來了,俱都是滿麵的焦急和惶恐。成尋心下不安,想起先前趙煙樹曾經說過孫霧這段時間不能停藥一事,心裏焦急萬分。忙向裏間走去,隻見清逸和幾個女使圍在床邊,一見成尋,清逸忙低聲對床上的孫霧道:
“堡主,少堡主已經來了。”
孫霧聞言撐起身來,看見成尋竟是溫柔一笑,說道:
“你來了,真好!”
“娘親!”成尋走到她的身邊,一如既往的尊敬之色。
孫霧道:“你坐過來。”說罷身子往床內挪了挪,小心翼翼道,“你是那個人的孩子對不對?你父親怎麽樣了?”
成尋身子一顫,一如既往的固執道:
“孩兒不認識···”
“少堡主!”成尋回過頭,見清逸滿臉祈求之色看著他。
成尋搖了搖頭,有些慘然的笑了笑,回過頭麵對孫霧是繼續道:
“孩兒不認識‘那個人’是誰,不知道他的身子好不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明明是那樣的渴望溫情,甚至已經到了付出性命的地步,卻還是不願妥協哪怕一絲一毫。
“怎麽會?”孫霧急切的起身抓住他的手臂道,“那個人是你的父親呀!你跟他一樣的姓你忘了嗎?”
“娘親!”成尋忽然跪下道,“你是孩兒的娘親,孩兒的父親已經逝世很多年了。”
“那不是你的父親!”孫霧神色間竟忽然出現一些猙獰,“他不是,他是我用來騙人的。我兒,你恨我是不是?是不是?”
“沒有。”成尋說道,一如既往的溫文儒雅,“娘親,你要孩兒的命可以,你怎麽連樹娘也要算計呢?樹娘是要救你的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