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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變態詩人

  劉明和馬克是一對好朋友。


  他們在街上相逢,周圍人流穿梭,兩個人像浮萍一樣碰在一起。


  燕京街頭,很多人都見過馬克和劉明。我們搜尋記憶,可能會想起某個中午,在某個過街天橋或地下通道看到過這兩個神經病。


  馬克坐在一個透明的硬塑料大球裏,球裏放了些零錢。塑料球有個透氣窗,行人想要施舍就把錢扔進球裏。下雨的時候,窗戶可以封閉,這個大球在街頭,在雨中,孤單的佇立。如果城管來了,他可以站在球裏,踩著球的內壁向前移動,甚至能跑進公園的湖中,他在球裏麵,球在水麵上,城管也拿他沒辦法。


  他像蝸牛一樣,這個球就是他的房子,他的殼。


  他既是行為藝術家,也是乞丐,也許窮困潦倒的藝術家和乞丐本就沒有什麽不同。


  劉明在街頭擺地攤賣自己的簽名書,他嗓門很大,向每一個路人喊著“大詩人劉明簽名售書”,旁邊賣鑰匙鏈的婦女咒罵了一句,擔心會把城管招來。喊了十分鍾,小販們紛紛收攤了。右邊一個賣溫度計和打火機的小兄弟表示,收攤不是因為劉明,而是到了收攤的時間了,還有別的活要幹。


  劉明很愧疚,四下張望,小販們在城管到來之前紛紛離開,隻剩下一個球呆在原地。


  那個球突然說話了,把書拿來我看看。


  劉明嚇了一跳,這才看到塑料球裏坐著一個人,他把自己的詩集從球的透氣窗遞進去,馬克翻看了幾頁,找了一首短詩念起來:


  美女的胯下總是大霧茫茫,馴服之後走入良宵。


  自由之光閃耀在馬眼之上。


  鳥宿池邊樹,僧摳月下門。


  脫下褲子射出未來的總統和總理,射出縣長,射出無法更改的錯。


  警察跨省抓捕時,他扛著鋤頭,扶著馬紮,走進了百花深處。


  劉明說:這首詩的題目叫《我要做愛》,後麵還有首長詩,叫《我要撒尿》,你給我評價一下,反正我覺得寫的挺好的,自己看的時候,老是流淚。


  馬克說:寫的真不錯,這書賣多少錢。


  劉明說:五十,別嫌貴。


  馬克說:我買了,你應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劉明說:我請你吃飯。


  兩個人找了個拉麵館,要了幾盤涼菜,兩瓶二鍋頭,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劉明絮絮叨叨的講起自己手工製作書籍的過程,他裁切A4紙做書頁,用牛皮紙做封麵,然後裝訂、塗膠、套膜。


  劉明表示,一本書賣五十元並不貴。


  馬克說:藝術是無價的。


  劉明說:我現在把你當朋友,我太想有個朋友了,哪天我死了,還是一個人,你是第一個說我的詩寫的好的人,我感謝你。


  馬克說:我要死了,就找人把我做成琥珀。


  馬克說起自己在樹脂工藝品廠打工的經曆,失業之後,他在送莊給幾個藝術工作室打雜,那段時間,他立誌做一個雕塑大師,常常喋喋不休的說起很多外國人名:羅丹、米開朗基羅、米隆、普拉克西特列斯……這些都是著名雕塑大師。然而,他卻淪落在街頭乞討,四肢健全者很難討到錢,有一天,他突發奇想,製作了一個塑料球,靈感來源於公園湖裏的水上步行球。他的身份從乞丐變成行為藝術家,心中的理想漸行漸遠,卻始終沒有磨滅。

  馬克說:我最好的雕塑作品,就是我自己,我死了就找人把我做成琥珀,永遠不朽。


  劉明說:能不能把我也製作成琥珀,我也想不朽。


  馬克說:不行。


  劉明和馬克一見如故,成了朋友。他們都有點神經質,都強烈的想要表達自己的思想,兩個人滔滔不絕,以為對方在傾聽,其實隻是自言自語。從傍晚到深夜,他們在拉麵館不停的說話。拉麵館有個女工,叫阿茹,和馬克以前同在樹脂工藝品廠打工,礙於情麵,並沒有趕他們。兩個人直到淩晨才醉醺醺的離開拉麵館,馬克說:等我有了錢,就開一個陶藝館。


  劉明說: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早晚的事,我很可能拒絕領獎,有了錢,我還是寫詩。


  此後一段時間,劉明和馬克又在街頭相遇過幾次,劉明每次都要馬克答應把他做成琥珀。馬克拒絕,他表示自己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答應了就會做到,不可能等劉明老死之後再將其做成琥珀,因為那是很多年之後的事。


  劉明越來越窮困潦倒,那段時間,他搬了幾次家,每次都因沒錢交房租被房東趕走。


  人們在街頭見到劉明都感到很驚訝,這是一個餓死詩人的時代,很多人都說不出五個以上現在還活著的詩人。劉明的詩有的晦澀難懂,有的幼稚可笑,有的汙言穢語……但是那些描寫春天,愛與光明的詩句是那麽美,那麽的打動人心。


  他過的像鬼火一樣卻企圖照亮全人類。


  一位中文係大學生看到他衣服上刷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上前與他合影,但拒絕買書。


  一位精神科醫師駐足觀看了劉明的詩,詢問了他一些事情,留下一句評語:緊急救治,刻不容緩。


  那一年,瑞典文學院沒有宣布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在出租屋裏,抱著自己的詩集難過的哭了起來。從此,王府井書店多了一個鬼鬼祟祟的人,他不偷書,隻是趁人不注意在書裏貼上一張不幹膠沾紙,在海明威和誇西莫多的作品之間,以及艾略特和索爾仁尼琴之間,都有他貼上去的一首小詩。


  書店工作人員把他請了出去,理由是“亂丟垃圾”。


  垃圾——別人這麽稱呼他的作品。


  劉明是那麽迫切的需要讀者的傾聽,所以他在夜裏持刀劫持了一個女孩,把女孩威逼到牆角,念完一首詩後,他表示抱歉,說自己實在找不到一個讀者。為此,他付出了拘留幾天罰款五百元的代價。


  劉明身無分文,一連幾天都沒有找到工作,他總是做一段時間的油漆工,或者保潔員,賺到一些錢後再去街頭簽名售書。


  那天晚上,劉明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路邊的一家拉麵館,劉明和馬克曾經在這個麵館裏吃過飯。他在角落裏坐下,點了一碗麵,又要了兩瓶啤酒。牆上貼著圖文並茂的菜單,最貴的是手抓羊肉和大盤雞,他兜裏沒有一分錢,卻對店夥計說:

  我要一個手抓羊肉,還有大盤雞,你們這裏最貴的菜,還有啥?

  店夥計介紹說:酸辣牛排,烤魚。


  劉明說:這個也要。


  店夥計滿腹狐疑,心想:你能吃的完嗎。

  劉明歎了口氣,他沒有錢,他想的是——吃飽再說。


  那些菜很快就端上來了,傳菜女工阿茹認出了劉明——畢竟,劉明穿的那件刷有標語的牛仔服令人印象深刻。阿茹和劉明閑聊了幾句,談起馬克,阿茹說馬克前些天滾著大球被車撞了,車跑了,馬克並沒有受傷。


  一個小孩子走過來,抱住劉明的大腿,抬起頭,仰著小臉,奶聲奶氣的喊道:爸爸。


  劉明笑了,心中一陣溫暖,摸了摸孩子的頭。


  阿茹說:細娃兒,喊叔叔,他可不是你爸爸。


  阿茹告訴劉明,細娃兒是從老家帶來的私生子,親生爸爸並不認這個孩子,現在可能在新疆種棉花,根本找不到人。阿茹抱怨自己薪水微薄,給兒子買奶粉都買不起,有時很想找個好人家把孩子送出去。


  店外夜色闌珊,華燈初上。


  劉明酒足飯飽,他問阿茹,能不能先欠著飯錢,或者掛在馬克的賬上。


  阿茹搖了搖頭,驚訝的說道:你吃白食啊。


  劉明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說,噓。他調整腰帶的鬆緊,站起來慢悠悠的走了幾步,猛的掀開拉麵館的塑料門簾,撒腿就跑。阿茹大喊起來,店夥計和店老板從裏麵衝出來,追了四條街,才氣喘籲籲的把劉明按倒在地。


  店夥計想要打劉明,店老板卻阻止了。


  劉明羞愧的表示,可以拿自己的詩集抵債,一本五十元,或者免費給拉麵館幹活。


  店老板說:你是詩人,我不打你,你在我店裏刷碗吧,幹一個月活,就當飯錢了。


  劉明因禍得福,在拉麵館刷碗的那一個月裏,盡管沒有薪水,但至少他能吃得飽肚子。他很喜歡孩子,和細娃兒混熟了,細娃兒喊他爸爸時,他心中充滿慈愛。阿茹說劉明和細娃兒有緣,細娃兒從來不喊別人爸爸。


  一個月後,劉明離開了拉麵館,回了一趟老家,他向父母要錢,想要自費出版第二本詩集。


  劉明說:沒有書號,就是非法出版物,我以前做的書,都賣不出去。有了書號,有正規出版社,就好賣了。出版編輯說現在的詩集沒有市場,沒有人看,除非我拿錢自費出版自己賣……我需要一萬塊錢。


  父親說:滾出去,你走吧,你弟弟要是看見你來,會打你的。


  母親說:我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這麽多年了,你咋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啊。我一直跟鄰居說你在鐵路局上班,不是神經病。都這麽大了,還伸手向父母要錢。


  劉明拿出自己手寫的詩稿,說第二本詩稿比第一本寫的都好,如果出版成書,肯定暢銷。


  父親奪過詩稿,扔到蜂窩煤爐子裏燒了。


  劉明想要搶救詩稿已經來不及,多年的心血化為灰燼,他對著一麵牆發呆,然後怒吼著掄圓了拳頭狠命的打自己的腦袋,最終,他暈頭轉向的離開了家。


  那一刻,他萌生了自殺的念頭。


  劉明在燕京街頭擺攤賣盜版書,順便出售自己的詩集,他整天渾渾僵僵的,不再像往常那樣叫賣。


  有一天,阿茹找到劉明,她假裝路過,閑聊了一會兒,阿茹說:你幫我抱著細娃兒,我去廁所解個手。


  阿茹從此沒有回來,劉明後來詢問拉麵館老板才得知,阿茹和店夥計私奔了。

  那天,文化執法人員沒收了劉明所賣的盜版書,劉明右手抱著細娃兒,左手拚命的爭搶,一本書也沒搶回來。這使得劉明雪上加霜,販賣盜版書的本錢還是向馬克借的,這下血本無歸,他還多了一個無法養活的孩子。


  劉明萬念俱灰,想到了死。


  正如馬克對警方所說的那樣,劉明是自殺。


  自殺前,他變賣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向馬克交代了後事。


  在劉明租住的地下室裏,收廢品的老頭和他談好價錢,把所有東西都裝上三輪車,隻剩下牆角的一個紙箱子,裏麵裝的是劉明的詩集。收廢品老頭將編織袋鋪在地上,拿出一杆秤說道:兩毛錢一斤。


  劉明嘔心瀝血耗費一生時間寫的詩集,竟然論斤賣,兩毛錢一斤。他百感交集,絕望、心疼、難過、悲哀,種種心情一下子從心底湧出來。


  最終,他更加堅定了必死的決心。


  臨死前,細娃兒在劉明的床上坐著,玩弄著一個氣球,劉明和馬克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馬克說:老弟,你要自殺,不會是開玩笑吧?

  劉明說:我活不下去了,你看我把詩集都當廢品賣了,找你來,是因為我就你一個朋友。


  馬克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得想開啊,老弟。


  劉明說:你不用勸我,我欠你的錢,還不上了,我已經寫好了一份協議書,給你。


  馬克說:啥協議?

  劉明說:我自願捐獻屍體,獻身與藝術,你把我做成琥珀吧。我活著的時候,是詩人,但是我還不如一條狗,我死了後,希望有無數的人瞻仰。


  馬克說:好吧,我看你不像是開玩笑,早死早托生,下輩子別做人了。


  劉明說:是啊,做一棵樹,一片雲,都比做人強。


  馬克說:這個孩子,怎麽辦?

  劉明說:細娃兒命苦,他爸不要他,他媽跟人私奔了,把這孩子扔給我了,我本來想把他培養成接班人,教他寫詩……你幫忙找個人家,把細娃兒送人吧,盡量別送孤兒院。


  馬克說:我哥我嫂子不生育,一直想領養個孩子,可以把細娃兒送給他們。


  細娃兒喊道:爸爸。


  劉明說:睡吧,孩子,唉,你長大以後還是別寫詩了,千萬別搞藝術。


  人潮人海,熙熙攘攘,多少理想之心悄然沉寂,堅持到最後才發現這是一條死胡同。


  細娃兒一會兒就睡著了。劉明找打火機,想抽煙,卻從兜裏摸出兩張不幹膠貼紙,那上麵是他寫的詩。他看了看,深深地歎了口氣,將貼紙揭開,啪的一聲,貼到了自己身上。他將自己的心血之作貼在胸口,這動作很像是打了自己一巴掌。床上睡著的細娃兒翻了個身,露出肚皮,劉明隨手把最後一張貼紙貼到細娃兒肚子上。


  劉明說:叫了那麽多聲爸爸,除了一句詩,我什麽都沒給你留下。


  當時,劉明戴著塑料手套,這是小飯館贈送的,方便食客啃醬骨頭吃小麻蝦,所以警方沒有在貼紙上找到指紋。


  劉明捏癟煙盒,裏麵是空的。


  他說,我戒煙好幾年了,沒錢買煙,臨死前,想吸支煙,都吸不著啊。

  馬克說:這話說的,我得滿足你臨死前的願望,我給你買去。


  劉明說:這黑天半夜的,也沒賣的了。


  馬克說:你隔壁鄰居家呢?

  劉明說:是個女演員,不抽煙。


  馬克說:我還沒見過女演員呢。


  劉明說:好了,吃飽了,喝足了,我該上路了,你出去一下,十分鍾後幫我收屍,別看著我,自殺……怪不好意思的。


  馬克說:我也搬不走你啊。


  劉明說:我的自行車沒賣,給你留著呢,還給你準備了一把刀子,我磨過了。


  半小時後,馬克返回地下室,看到劉明用自己的腰帶吊死在鐵架床上,細娃兒依然在睡覺。這說明,整個自縊的過程是悄無聲息的,劉明極力讓自己不發出聲音,正如這個可憐的詩人所說的那樣,自殺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情。他的屍體令人毛骨悚然,腰帶綁在鐵架床的上鋪護欄上,他的身高比護欄要高,也就是說,他可能是蜷起腿縮著腳——保持這個奇怪的姿勢直到吊死。


  這個姿勢很有詩意,他隻需伸直腿就能拯救自己,然而,他沒有。


  馬克深呼吸,定了定神,開始肢解,用刀子切割下劉明的頭顱和四肢。


  這一刻,朋友的屍體在他眼中變成了錢,他意識到琥珀屍體能賣個好價錢。


  肢解屍體需要很好的心理素質。馬克很鎮定,他去隔壁想借一個蛇皮袋,卻在過道裏找到了一些泡沫紙。馬克將屍體包裹起來,裝上自行車,叫醒細娃兒,然後就回到了倒閉的樹脂工藝品廠宿舍。當時,並不像特案組推測的那樣,細娃兒還沒有死,他坐在自行車上,手裏拿著個紅氣球。


  工藝品廠的車間落了灰塵,但是設備還能使用,倉庫裏還有被法院封存的樹脂原材料。


  細娃兒坐在車間地上,麵前放著劉明的人頭,這個小男孩放飛了氣球,用手摸了摸劉明的頭發,喊了一聲爸爸。


  劉明已經看不到這個世界。


  細娃兒抬起頭,眼淚汪汪,看著馬克在廢棄的車間裏忙碌的身影,他用電爐子溶化樹脂,固定模具,將一些添加劑放在車床上。


  細娃兒站起來,蹣跚著走過去,抱住馬克的腿,眼睛看著劉明的頭,喊了一聲爸爸。


  馬克說:他死了。


  細娃兒走過去,看著劉明,這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不知道什麽是生死,他嚎啕大哭起來。


  馬克擔心哭聲會讓人聽到,空無一人的車間裏傳來小孩子的哭聲有可能會讓人報警,再加上他不知道如何處置,索性狠心掐死了孩子,一並做成了琥珀,打算日後出售。


  盡管馬克百般抵賴,特案組對比了他的指痕以及指甲垢中的微量物,同州警方又費盡周折找到了阿茹,人證和物證都揭穿了馬克的謊言。


  琥珀童屍案真相大白!

  沒有人知道,劉明用腰帶將自己吊在鐵架床上瀕臨死亡的那一刻,他想到的是什麽。


  他也許會想起少年時期,漫天的大雪,冰封的世界,他用木棍兒在雪地上寫詩。整片山坡被純潔的白雪覆蓋,整片山坡都有他寫下的詩。過去的那些歲月,那些夢想,就像寫在雪地上的詩,太陽升起,就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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