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親

  十八歲的少年生猛起來, 也真不是鬧著玩的。


  別看迎璟長著一副典型的國民好弟弟面相, 但青澀的拳頭一旦發了狠,真挺疼人。


  厲坤一倒地, 迎璟就撲過來,騎在他身上跟發了瘋似的。


  「讓你欺負我姐, 讓你欺負我姐!」


  厲坤沉默咬牙,只用手臂護住頭, 並沒有反抗。


  迎璟這小子,心眼兒精,專挑人身上的脆骨頭打。動靜太大,很快有人注意到。


  「住手!」


  「這位同志你在幹什麼?」


  警衛兵怒聲呵斥, 狂奔著跑來。


  迎璟被揪住的最後一秒都不浪費,一腳踹向厲坤的肚子。他左右手迅速被人按住。


  警衛兵大聲警告:「老實點!你這是違法亂紀!」


  厲坤被人扶起。「厲隊, 你沒事兒吧?」


  厲坤擺了擺手, 忽說:「放了他吧, 我倆是認識的。」


  「這……」戰士們面面相覷。


  厲坤聲音平靜,看向迎璟:「還有話要說是吧,走,去訓練室。」


  迎璟被放了, 綳著張臉, 一副耗到底的架勢,真跟厲坤走了。


  訓練室安靜。


  兩人一前一後, 影子交疊在地板上。


  迎璟憤怒未消, 衝上去推了他一把。


  厲坤紋絲不動。


  迎璟一番吼叫, 變本加厲,拳腳毫無章法地在他身上發泄。


  估摸著差不多了,厲坤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稍用力地往後一掄,便輕輕鬆鬆地把迎璟給擋開。


  厲坤臉色已經很難看,「夠了沒?」


  迎璟不服氣很久,一字字地判定:「你仗著我姐喜歡你,你就往死里欺負她。」


  這話激怒了厲坤,他抓著迎璟的肩膀往跟前一撥,目光無聲卻暗含警告。


  迎璟不怕他,對視起來毫不怯色。「我說錯了嗎?你就是不敢承認。」


  「我不敢承認什麼?」厲坤逼問:「我要承認什麼?」


  迎璟怒火騰騰,拳頭握得鐵緊。


  「承認喜歡你姐?」厲坤一眼就看穿了他心思,他冷呵一聲,「承認了又能怎麼樣?複合?在一起?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語氣里的無奈和蒼涼一瞬而過。


  「迎璟我告訴你,誰都可以對我評頭論足,唯獨你們迎家——不可以。」厲坤往後一步,高大的身軀籠罩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像是拉開一條楚河漢界,與迎璟站在對立兩面。


  「你們家,憑什麼站在至高點去剝奪別人的機會?你們的命就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


  迎璟咽了咽喉嚨,說:「一碼歸一碼,你和我姐,不能這麼算。」


  厲坤彷彿聽了個笑話,心裡的芥蒂一層一層抖落出來,「這話,你應該去對你姐說。」


  「她要真光明磊落,為什麼當年事情發生后,一句話不說就走了?」厲坤神色痛苦,「甩老子,跟甩垃圾一樣。」


  那年,厲坤知道真相后,一度崩潰。


  迎晨年紀小,也是怕得不行。他生氣,氣在頭上,發了好大的火,「你不要再跟著我了!你們全家乾的好事!」


  兩人在一起,從來只有厲坤寵她的份,迎晨哪受過這份對待。愧疚、委屈、懼怕,所有情緒夾雜在心裡,迎晨也變得畏手畏腳。


  厲坤喝醉了,喝得眼眶通紅,迎晨上去扶他,又小心又擔心地小聲喊他:「求你了,你別再喝了。」


  厲坤一酒瓶子往地上砸下去,然後甩開她的手,「別碰我。」


  其實他力氣不算大,但迎晨腳後跟沒站穩,踉蹌著摔倒在地,一地的碎酒瓶子渣,扎了她滿手心。


  迎晨嗚嗚地哭,委屈巴巴地看著他。


  厲坤被那抹紅給嚇著了,本能地脫了衣服給她包手心。


  等他一湊近,迎晨顧不上傷,伸手摟住脖頸把人抱得死緊,「我不走,我就要跟著你。」


  厲坤也哭了,兩個人的淚水糊了滿臉,滑進嘴角,是苦的。


  母親剛過世,香燭還沒滅,厲家的親朋好友唉喪聲、不平聲,最後都化作對迎家的罵聲。那幾天,厲坤一下子消沉下去。


  迎晨的電話不接,信息不回,大冬天的,雪花呼呼往屋裡灌。迎晨不敢白天來,怕被厲家人打。於是專挑晚上,身影小小一隻,在他卧室下面壓著聲兒喊:「厲坤,厲坤。」


  厲坤到底心疼了,跑下樓把她給拽進了房間。


  門一關,兩個人跟發泄似的,撕扯,啃咬,恨不得把身體給揉進去,


  厲坤不知輕重,迎晨也折磨他,兩人性格里明烈的那一部分碰撞在一起,能摸到生命里的至死方休。


  後來迎晨被他弄得氣喘不上,嫩腳丫子蜷成了粉色。厲坤也不好過,腰都被她纏酸了,汗珠一滴滴墜在她胸口,跟報復似的,厲坤低頭舔掉又故意吸咬。


  痛而刺激的感官體驗,成為兩人這七年的最後一次歡愛記憶。


  那一晚,兩人之間的關係剛剛融合了些,迎晨便在第二天消失不見。厲坤厚著臉皮去打聽,才知道,她接受了學校赴澳學習交流一年的名額,出國了。


  這一打擊,讓厲坤徹底傷筋動骨,沒了救。


  厲敏雲一直說迎晨不是好女孩兒,秉承了大院子弟一貫的囂張以及目中無人的特質。碎碎念念,沒完沒了。


  厲坤從不附和,但夜深人靜,他偶爾想起,心裡也是一竿大問號。


  真心錯付,遇人不淑?

  迎晨真的是那樣的人嗎。


  他自問,卻沒法兒自答。一閉上眼睛,全是這姑娘的純真眉眼,捧著他的臉嘟嘴:「我怎麼還是十九歲啊。」


  厲坤笑她:「十九歲怎麼你了,這麼不待見?」


  迎晨心無城府,理直氣壯:「二十歲才是法定結婚年齡——我要嫁給你啊。」


  嫁字寫了一半,人就沒了。


  前情往事如今說起,厲坤眼裡的傷心依然有跡可循。


  他看著迎璟:「你姐那時候跟我說的最多的詞,是永遠。」


  說到這裡,他拳頭都不由地握緊,再難壓抑地責問:


  「回去問問你姐,說永遠的時候,慚不慚愧啊!」


  迎璟微微怔然,滿腔的怒火漸漸偃旗息鼓。


  他雖然剛成年,但男人與男人之間,真真假假他還是能夠分辨。


  厲坤言辭鋒利,但他從沒有把搶腎|源這件事的怨恨牽連到迎晨身上。他還是用理智在撐著,一碼歸一碼,仇是仇,愛是愛。


  能把這兩件事分得如此清楚,已是難能可貴。


  迎璟這一刻有點動搖了,厲坤可能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冷硬無情。


  時隔多年,厲坤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袒露心聲。他頹靡得仿若受到重挫,說:

  「我那麼喜歡你姐,喜歡到命都可以給她。哪怕出事的時候,我也說服了自己,她是無辜的,是不知情的,我不能遷怒她。但她裝得那麼可憐,給了我一顆糖,第二天就他媽去國外逍遙快活,這一巴掌我受了——現在她說要和好,我就必須順著嗎?」


  厲坤字字鏗鏘:「老子也是要臉的!」


  這抽筋扒皮一般的交心,幾乎要了厲坤的半條命。


  他下顎咬得死死,指甲摳進掌心,穩了好久才把情緒給穩住。然後淡聲問迎璟:「還打嗎?」


  少年身形定住,跟地上拖出的影子一樣沉默。


  厲坤點點頭,「好。」


  他深吸一口氣,邁大步,要走。


  激烈發聲后的訓練室,一瞬安靜,更令人窒息。


  厲坤和迎璟肩碰肩,迎璟也像抽空力氣一般,竟被撞得往後退了兩小步。


  厲坤眼底一片潮熱,他踏出大門,先是左腳。


  「有原因的。」迎璟的聲音很突然,道破沉默。


  「我姐姐不告而別,是有原因的。」


  厲坤已經抬在半空的右腳,就這麼放了回去。


  像是倒帶回歸原點,迎璟平鋪直敘,語氣平靜。


  一支煙的時間。


  迎璟說完了,走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她老闆向她求婚了——我姐答應了。」


  ———


  周四的晚上,盧蘭別墅區有一家張燈結綵,門口的兩個大喜字特別應景。


  「西貝,這個禮服好漂亮啊!」卧室里,朋友三五個,指著衣櫥讚歎。


  紅色的改良旗袍,裙擺做大了,上頭的金絲兒和刺繡圖案,都是蘇杭那邊的老師傅親手繡的。這樣的綉品費時間,後來徐西貝才知道,是兩人剛認識沒多久,男友就差人去蘇杭那邊請師傅了。


  「別動哦,小心口紅蹭出去。」迎晨掰正她的臉,故作凶狀:「畫兩道鬍子要你好看。」


  徐西貝眉眼兒透著笑,「好好好,不動。」


  迎晨微微俯身彎腰,幫她描眉塗紅,動作輕輕巧巧,很是仔細。


  「好啦,」迎晨隔遠了些,左右端詳了片刻,滿意地直點頭:「一百分的美!」


  徐西貝被她逗樂,握住她的手,真心實意道:「謝謝你啊,晨兒。」


  「謝什麼,你訂婚,我還能不來?」迎晨反手撫她的手背,拍了拍,然後挨近她的臉,兩人齊齊看向鏡子。


  半晌之後,倆姑娘同時笑出了聲兒。


  「貝貝,恭喜你。」迎晨說。


  徐西貝眼眶都濕了,「晨晨,我,我……」激動之下,字字難成句,最後只說出一句:「你也一定會幸福的。」


  「好啦,不煽情了。」迎晨笑了笑,輕輕按著她的肩膀:「去把禮服換上,待會兒就要梳頭了。」


  杏城的風俗,訂婚前夜,俗稱百年長情夜。有個傳統,是新娘新郎著正式禮服,新郎在親友的見證下,為新娘梳頭。


  趁新人去換裝,迎晨總算能歇會兒氣。她走到窗邊,揉著自己的頸椎,看著樓下成堆的煙花已經擺放整齊,工作人員到位。


  正揉著,肩上突然一沉。


  「我看你忙了一晚上,注意休息。」唐其琛溫潤的嗓音像沁了水,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向迎晨的肩,幫她按摩放鬆。


  唐其琛身上從來不噴香水,但氣味兒十分好聞,清冽,乾爽,跟他人一樣。


  迎晨不適應這突然的親近,下意識地想站遠拒絕。但她一動,唐其琛早有預料般,手勁兒下壓,把她給按住,平靜卻堅定的語氣:

  「不許走。」


  迎晨還是揮手擋開他,分開距離,笑著提醒:「唐總。」


  這一笑,未達深處,疏離感顯山露水。


  唐其琛低頭,嘴角淺揚,眼底情緒一閃而過。


  迎晨聰明地轉移話題,說:「真想不到,你和西貝的老公是同學。」


  唐其琛:「是巧,我和他四年室友,關係很好,前陣子給我打電話,說他要訂婚了,我還以為他開玩笑的。」


  迎晨感慨:「這就是緣分吧,看對眼了,一切好說。」


  唐其琛:「那也要互相對眼才行,不然像我這樣的。」他做了個苦臉,嘖嘖道:「好可憐啊。」


  迎晨沒笑。


  她拎得清,有些玩笑,就不能給回應。


  唐其琛看著她,幾秒之後垂下眼睛,點點頭,「好,我不逼你。」


  迎晨深吸一口氣:「唐總,我的態度和從前一樣,對你……」


  「噓。」唐其琛食指比在唇邊,打斷。


  迎晨唇齒微張,半道兒的話就這麼咽了下去。


  唐其琛毫不猶豫地抱住了她。


  他的手繞到迎晨的後腦勺,把人摁在自己懷裡。


  「你別動。」


  三個字,阻止了迎晨本能的抗拒。


  唐其琛身上好像與身俱來一股安定人心的氣質,他溫言細語,在迎晨耳邊落話:「求你給我個機會。」


  迎晨一愣。


  唐其琛的聲音比方才更溫柔:「給個機會,聽聽我的真心。」


  兩人之間隨即落入安靜。


  耳朵貼緊了他胸懷,隔著皮囊、骨骼和衣料,是心臟有力的跳動:

  「嘭——嘭——嘭——」


  「哇!張總好像皇太子啊!」外頭傳來一陣哈哈大笑聲。


  唐其琛飛快地鬆開迎晨,主動站遠了,調侃道:「怕你打我。」


  迎晨捋了捋耳邊碎發,表情不太自然。


  「出去吧,新郎新娘都換好禮服了。」唐其琛先走一步,把虛掩到一半的房門全部敞開。


  男人的背影挺拔沉穩,迎晨用手背抵了抵額頭,把亂碼一團的心思給揉回來,然後沉默地跟了出去。


  張志強和徐西貝都換上了中式禮服,龍鳳呈祥,十分喜慶。迎晨是個能調動氣氛的人,一些討吉利的小互動玩得得心應手。十幾分鐘,她就討著了幾個大紅包。拿手裡當扇子說:「謝謝老闆哦。」


  張志強今兒沒戴眼鏡,少了分書生氣質,他是明眼人,接著這話往唐其琛那兒一指:「你老闆在那。」


  也不知是誰起的哄,「這一對我們也要吃喜糖,吃喜糖!」


  唐其琛在熱鬧里一點也不扭捏,大方地雙手抱拳,對大伙兒作揖:「承蒙吉言,若能成功,喜糖人人有份!」


  掌聲頓時如潮湧。迎晨有點難堪,唐其琛走來,不動聲色地把她遮在身後。


  玩笑過後,一對新人正式開始梳頭儀式。


  徐西貝坐在梳妝鏡前,新郎站在身後,古木梳子拿在手裡,像個認真學寫字的小學生。


  主持儀式的長輩是張家的二舅媽,慈眉善目,一看就是有福氣的人。她真誠念祝詞:

  「一梳白髮齊眉。」


  新郎手有點抖,應聲照做,從頭輕撫到發尾。


  「二梳子孫滿堂。」


  這樣的光景,親朋里有年輕小輩輕拭眼角。迎晨也動容,沒注意到唐其琛站在了她身旁。


  「三梳早生貴子。」


  最後一句話,唐其琛握緊了迎晨的手。


  迎晨掙了一下,沒能成功。她抬頭看向唐其琛時,對方目光誠懇又堅定。迎晨心頭恍然,猶豫遲疑之際,沒有再做反抗。


  就在這時——


  「咚!咚!咚!」


  大門外傳來沉重的敲門,哦不,是砸門聲。


  眾人齊齊轉頭往外望,沒過幾秒,也不知哪位吼了一嗓子:


  「你、你們是誰!哎哎!別進來!」


  大約是見形勢不對勁,外頭的親友率先一步推門進來,聲音尖銳揚高,急忙通風報信:


  「搶親……啊啊,有人來搶新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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