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風淩厲
溫旻一下一下摸著金不戮的頭發和脊背,像安撫一隻炸毛的小動物。但金不戮脊背僵著,似乎因一個什麽理由強撐,不肯讓步。
但溫旻心已經篤定。也不著急,隻是笑著歎氣:“瞧阿遼氣的,都可以去灶房吹火了。”
“阿遼這麽氣?再不理我,我可要使殺手鐧了。”
金不戮一例沉默,如一隻孤軍奮鬥的小小河蚌,死也不肯開口。
溫旻便如在姑蘇千萬次那樣,托抱著他,在地上一圈一圈踱步。不經意走到床對麵的位置,伸手一掀——
金家堡治喪期間,全堡飄雪,一應全白。
金不戮的臥房更是如此。所有飾物去掉,帷幔床單盡數換成素白。無法換成白色的物品,也用白布罩著,用時才拿出來。
臥房床對麵是一個碩大的掛飾,也用白布罩著,看不出形狀,隱隱約約透著一點光。但溫旻何其眼尖,早在窗外便認出了它。
伸手一掀,白布落下,一片火紅跳脫著闖入兩人眼簾。
大紅色如煙似霞,點綴金光閃閃。雙眼如燈,偏偏在長長尾翼後墜著一縷黛青。正是一個大紅的金魚風箏,尾翼還紮著金不戮的發帶。
雪白素孝之下,深夜裏,回憶瞬間如風雲撲麵。
“飛得再高,表哥也給阿遼把它抓回來。”
“對不住。我弟舍不得。”
“有,表哥在,哪,會死?”
“最後若是出去了,你親表哥一下。”
……
三月江南如雨溫柔。絲絲繞繞的霧,半開未開的玉蘭花,一對可愛玲瓏的雙抓髻……
風箏滿載回憶,見證兩人從普通朋友到至交全程,隨著金不戮和溫旻從春草河堤跟到了到群英燦。就連千裏為父奔喪,金不戮也未曾舍棄,將它帶來南海。
萬思緒閃過。縱然機敏如溫旻,也怔怔地愣了片刻。
從花海般的記憶醒過來,溫旻感覺懷裏一抽一抽。低頭看去,金不戮淚流滿麵。
溫旻大驚。
他隻是想逗逗他,哪敢把人氣哭。這一下簡直比金不戮還亂。趕緊抱著在竹製涼榻坐下,讓金不戮坐自己膝蓋上,往自己懷裏按。親他的頭發和臉,幫他擦眼淚。
金不戮卻並未再繃著,終於脫了一身鎧甲:“我就是個壞人。我騙你,衝你發脾氣。以後還要做更多讓你傷心的事。你不要理我算了。”
“氣話。我家阿遼最善良,最疼我。倒是我,惹你傷心了。”
“我不想見你了……”
溫旻又吃了一驚。低頭仔細看看,見金不戮滿眼淚花,沒什麽底氣。這才鬆了一口氣:“阿遼你不要我,我死了算了。”
感覺懷裏明顯緊張了一下,溫旻馬上追著說:“記得在危然客棧最後一次見麵麽?你不要我,我死的心都有了。你看不出來麽?當時我真的好難受……”
話說至此,心有餘悸,聲音也哽了。
金不戮立刻挺起了身體,一邊抽氣,一邊緊張地望著他。顯然是想起當日溫旻主動挑釁爨莫揚的事。
溫旻握著他的手,看進他濕漉漉的雙眸:“阿遼,以後若是我錯了,惹你生氣了,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是千萬不要突然就不理我了。”
又怔怔地望著遠方:“我……我隻有師兄弟,但沒有朋友。”
“我知道你還有莫揚哥哥,可我隻有你。阿遼若不要我,我就真的,真的,一個人了……”
聽到此處,金不戮驟然大哭。圈住溫旻的脖子,緊緊回抱他,順著他一頭烏發。許久也沒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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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色未明,金不戮和溫旻再次來到供奉金泰夫婦靈位和梅塵斷劍的小院之下。
溫旻要抱他上斜坡。金不戮神色緊張地躲開,自己拄著拐杖往上走。
溫旻笑了,小聲問:“家裏長輩不喜歡我?”
金不戮抿著嘴唇,搖搖頭。
溫旻道:“我也覺得不會,阿遼昨天還向二老引薦了我呢。”
又想了想,問:“阿遼家裏不喜歡維摩宗的人,對不對?”
金不戮慌張地垂下頭。
“不奇怪。江湖上喜歡魔宗的人才少呢。更何況金伯伯與顧大俠有鑄劍之誼。”溫旻倒是看得開,“所以我要多拜拜金伯伯和伯母。一遍遍證明給他們看,縱然溫旻身在魔宗,卻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金不戮覺得他這話說得奇怪,橫他一眼:“誰要托付給你了。以為自己是誰。”
“阿遼的表哥呀。阿遼不娶,我就不娶的那種。”
跪在金泰夫婦靈位前,溫旻朗聲道:“金伯伯、金伯母,晚輩溫旻,以後就與阿遼相依為命了。”
金不戮滿麵淚痕。也跪在旁邊,心中默念:縱然魔宗與我家族不共戴天,但小旻一片赤誠。孩兒鬥膽帶他前來拜祭爹娘。無論前路如何,請爹爹和娘親保佑他一生平安無事,更莫要被師父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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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準備了盛大的早飯。
縱然三路人馬需在午前涼爽時上路,仍然收到了這份拳拳的辭別之情。
金不戮夜裏去大廚房間打擾過好幾次,說要加菜。金家大廚則拿出了看家的本事,一宿未眠,將南海早茶點心做了個遍。更有幾道遠非早飯的大菜,還補上了因治喪而錯過的端午節粽子。
粵式粽子,餡類豐富,其中有一大盤肉粽擺上了桌,肥香四溢,令遊一方欣喜非常。
早飯中獨有一份半夜便開始準備的現打魚丸,一份一份盛妥了放在各人麵前。還專門有一大盆擺在溫旻正前方。
別人以為隻是照例擺盤,隻有溫旻知道其中機巧。衝對麵的金不戮眨眨眼睛,偷偷按按胸前的位置,又指指他。
那是心口,藏著金鎖片。金不戮不由隨著按了按自己,於無人注意時微微笑了。
四合樓之戰後,竇胡和蘇梨也隨維摩宗弟子被安排到金家堡客房,蟄伏不出。今日出現在餐桌上,令剛一進門的蕭蘭卿頓時變了臉色。
他和爨莫揚同來。而爨莫揚一向起得晚,便見到了大家都坐好的安排。其時金不戮坐在主座,沈知行坐一側長輩客座,論年齡,爨莫揚理應坐在金不戮的另一側,蕭蘭卿挨著他。
爨莫揚剛要落座,金不戮便起身衝他耳語了幾句。爨莫揚驚訝道:“阿遼昨晚哭了?”
“啊……突然想起了爹爹。”
“阿遼再哭,我便不走了。”
金不戮為難:“方才我說的事……”
爨莫揚見他並無難過之意,這才放了心。挑挑眉毛,悄聲回他:“傷心,別前最後一餐,阿遼竟然不想挨著我坐。”
金不戮被他說得一赧,低聲道:“莫揚哥……”
爨莫揚被他逗得笑了,和蕭蘭卿換了位置。便由金不戮全程陪同蕭蘭卿,為他布菜,關切異常。另有爨莫揚不停安撫。蕭蘭卿那氣炸的毛才順了些。
蘇梨也不是服軟的姑娘,本想嗆上兩句,聽得溫旻輕咳了兩聲,立刻收起一身的刺,默默吃點心。
溫旻本來吃得開心,見到對麵哥哥弟弟親切的一家,頓時覺得現打的魚丸不香了。沉默地吃著,嚼蠟一般。直到金不戮轉過眼睛,衝他關切地看了幾眼。才又笑了。
不巧,又撞到站立一邊的虎伯眼裏,獨眼狠狠瞪上一眼。溫旻也不生氣,反而委屈兮兮地朝金不戮做了個表情。金不戮便低著頭,一邊笑著,一邊為蕭蘭卿布菜。
縱然眼神並未相撞,彼此心中有春風拂過。
三路人馬分道揚鑣。沈知行溫旻師徒北行,帶著竇胡和蘇梨;爨莫揚先陪蕭蘭卿去麒麟鎮,然後西行;蕭蘭卿則在接到仇先生後,由海路回江南。
金家堡為每一路客人都準備了諸如陳皮花生、杏仁餅、荔枝幹等大量零食做伴手禮,更有花膠、溏心鮑魚等珍貴特產打包。還給每一路都裝了筐新鮮荔枝,要他們在路上吃。荔枝不易存儲,金家特意在筐下鋪了一層精巧小銅盆,盆內全是冰塊鎮著,保一天之內荔枝新鮮。
另加每人一把小巧裁紙刀,既是金家鑄造,又避免了真正兵刃的殺戮之氣。收到之人無不讚歎金不戮心思細膩。
其中,特有一大包為仇先生準備的進補藥材,由金不戮親自遞到蕭蘭卿手中:“蘭卿哥,近日喪事匆忙,未及當麵拜見仇先生。嶺南暑熱,這些清涼補品,請代為轉送。請他……請他老人家務必保重身體。”
蕭蘭卿歉然:“家師向來深居簡出,在鄴京也是如此。但他已反複叮囑我為金老堡主盡一份心意。隻是未親自上規嶼,還請阿遼兄弟不要在意。”
“我怎會在意!”金不戮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緩了緩,“仇先生……他淡泊功名,心係天下,操持平安治鞠躬盡瘁。我,我雖然沒親眼見到他,卻在心中尊他為師長。請蘭卿代為問候。”
蕭蘭卿見他言辭懇切,大有欽敬之意。心中微微有些得意,也有些感動。用力點點頭。
馬蹄揚起煙塵,木輪壓下車轍。終歸落了雨,卷起了雲,再無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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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漸密,金不戮一個人在雨中怔怔站了許久。
官道寬廣,渡口熱鬧。世界喧囂盛大,卻沒有一樣是屬於他的。任暑熱潮濕,他隻覺得周身清冷。
有人在背後默默撐起了傘:“少爺,請回吧。”
回過頭,虎伯目光深沉:“老爺喪期已過,我與阿鷹也想告假歸家看看。”
金不戮悚然睜大了眼睛。
他們哪有什麽老家,這一告假,便有無窮崢嶸等在前方,隱隱露出頭角。
虎伯恪守仇先生吩咐,隻字不提。將金不戮送上了金家堡,便要告退。任憑他如何懇求,隻是心疼地撫他頭發:“我等十多年便是如此過來,少爺無需多慮。倒是金家堡,正在用人之際,我們卻不能常伴身邊,少爺你……保重。”
話說完,轉身便走。
阿鷹跟在後麵,三步一回頭,衝金不戮張了張口,終究是什麽都沒說,疾步追著虎伯去了。
自此一別,虎伯與阿鷹便常常有事“回老家”。
金家堡便如深海中一座沉寂的孤島,任藤壺與海藻布滿石階,除海浪之外不曾有一絲聲音。
金不戮在房間愣愣坐了許久,終於打起精神,伸手摸向衣櫃之後。
四下靜得蓋落茶杯都有了回聲,更遑論機關軋軋。推動之下,石門顫動,聲音刺耳,卻紋絲不動。